第一百八一章:伺机而动
这是塔纳赫年历中平凡无奇的某一日。在天穹西面,上至神祇与天使身临的乌托邦,沿着天使的城镇过去,穿越生命之木中央的质点,最终从圣彼得之门来到高位者居住着的神殿群——光明神祇的殿堂就建在西北角的位置。
此时此刻,从最中央、立得最笔挺的多立克石柱边上朝里观望,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便能毫无阻拦地映入眼中。高个子男人站在光辉下,一手揽着腰间绸布,仿佛身披金箔般的闪闪发亮;矮个的女孩藏身在阴霾里,整个小身板儿蜷缩起来,远远望去倒是神似于圣诞树上的彩球。只是距离太过遥远,二者的面容根本就模糊不清,至于他们的具体身份,对于外人来说同样难以揣透。
“你现在——还没闹够吗?”
那分明是男子的声音,虽然和琴音一般悦耳动听,在声调语调里又显得锋锐而不近人情。光辉沿着数不尽的立柱攀落下去,编织起了一层糖浆似的大网,将那袭纱衣映衬得分明。满溢的阳光遂被幔帐兜住,顺着绸布那罅缝,从被遗漏的角落里流渗出来,像是一颗颗被筛出的金粉,最终委曲求全地匍匐在青年脚下。
“你再这么任性下去,信不信我就留你在这里自生自灭……?到时候可别期待我负责处理你的尸体!”
“呜,呜呜……我才没有任性……那才,才不是我呢!”小小的女孩子直哆嗦着,忍着满脸的泪,将粘稠的鼻涕直接倒吸入鼻腔中,她依然蜷缩于黑暗底下,光辉从那纤细的脚踝攀附上来,于是被她迅速避过,像是在躲闪着播散诅咒的恶鬼似的。当身边人的视线直勾勾地晃到她脸上时,这小家伙立即侧过身去,将面容直接埋在了臂弯里,假装自己是只缩头乌龟,连看都不打算看对方一眼。
最后,唯有一阵阵的抽噎灌入耳中,犹如金刚钻头毫不停歇地捅击着高墙。迫使眼前人烦躁地皱起眉头,在踏出一步的霎时、倏将身子没入灰霾之间。
——铃音顿时响彻在廊道里,仿佛无数个编钟被挨个儿敲响,掀起一阵清脆的余声在脑海回荡。
“小屁孩,老实看着我的眼睛,别给我乱动……!”男人一咬下唇,身影顿时斩落下来,黑压压地伏在奥蒂莉亚的脸上。那小女孩僵直地抬了抬脖子,眼睛因为哭泣而红得发肿,就连头发都乱七八糟地黏在双颊,抑或是死死贴附着那对鹿角,蜷曲成一团耷拉下来。他掏出手帕硬是将对方的热泪拧干,一边嫌弃地发出了声轻嗤,阴郁的面容依旧姣好,那双银灰色眸半敛得细长,视线在擦拭的同时厌烦地别到了一处。
“放,放下我啊……你擦得我的脸好痛啊!呜唔,不要再擦了!我的眼睛,我的鼻子都要被你擦掉了!!!”奥蒂莉亚使劲挣扎着,一边挥出她的小拳头朝上方猛捶,男人急忙避过了那毫无章法的攻击,殊不知最后一拳直接打在了他的面门上,使他立即变了脸色——那双眼瞳宛如几近裂开的琉璃珠子,一时竟然骤缩若点,在没入昏黑的霎时、冷幽幽地朝她瞪去。
对方明显意识到他神情的不对劲处,她呆呆地放下了拳头,顶着那张僵硬的面容,假装乖巧地将手藏到了身后。他们不知保持着这种状态纠缠了多久,手帕因瞬间的松懈而落下,青年像是要将她生吞了似的死摁着她的肩膀,双眸却在不经意间与那绿瞳对望。
突然一股不知所明的情绪被神经掘起,板滞在面容之中,像是糖浆死死黏附着他的眼皮。这使他突然顿了顿身,甚至难以牵动那将要石化了的躯体。
“嗤。真麻烦。”
克莱洛斯最终将头颅抬高,整个上身倏从昏黑回归于亮色,让人不禁想起了浴火重生的凤凰。那双眼眸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带着骨子眼里的抵触与嫌恶,没有任何情面能够在他的心底居于上风。
“这还不是因为你的脸太脏了,又丑得不得了,光是看着就让人恶心。”
“我才,才没有!弗洛斯塔他说过……他说过,要是我长大了……一定会成为精灵族最漂亮,最可爱最善良的——”
奥蒂莉亚高声反驳道,却在道出最后一句说辞时、猛然吸气将话音止住。男人阴郁的目光嗖地扫视过来,埋在眼翳里的银眸半睁半闭,裹挟着一股意气用事的怨愤,一刀一刀地剜入天性中的神经质里。小姑娘刚以为自己将要受到什么非人待遇,殊不知对方竟半跪了身子,旭日般的鸟儿迅速撩过那袭长发,悠然自若地蹲伏在了他的肩膀上。
“小鸟……先生?”她呆呆地呢喃着,看着那只鸟儿优雅地整了整羽毛,当那双琥珀般的仁瞳与她对视时,便扑闪翅膀飞进了她的怀里。
见对方的心思已经完全沉浸于这一状况,克莱洛斯于是深呼一口气,在撇开视线的同时、向那小姑娘缓缓探出了手。他的半掌手套上挂满珠串,像是蜘蛛为猎物缝制的嫁衣,迎着阳光闪闪发亮,贴伏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上,沉甸万分地耷落下来。
“所以,你想怎么样?难不成还需要我带你去见你四分五裂的小男友吗?”
“你胡说!弗洛斯塔他才,才没有四分五裂!他只是躲在一个地方……躲在一个地方不想见我而已……”奥蒂莉亚一再否认道,声音显然丧失了底气,气若游丝地压死在咽喉中。她紧拥着怀中的鸟儿,一边吞吐着鼻涕与泪水,发颤的身子和只小鹿似的蜷缩于一团,在那难以把控的哭腔里,每一寸音节都显得含糊不清。“把我们分开的大哥哥是讨厌鬼,是坏蛋,是大坏人!我不想再看到大哥哥了!永远都不要!!!”
身边的青年使劲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像是要在半个脑门上扣出个大洞似的,眉头颦蹙在那副姣好的面容上,一双眼睛嫌恶地在奥蒂莉亚脸上打转,倒是无异于拿小孩当做药引的巫师。克莱洛斯于是毫不留情地摁住了对方的肩膀,那双银眸直勾勾地冷瞪过去,若有狂躁在瞳间暗涌,攒动着难以自控的狠戾,深深篆刻进每一字与每一句中。
“把那个木偶拼好给你,你就能稍微消停点了吧?”
“什——”未等奥蒂莉亚反应过来,那神祇就摁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倒着扛在了肩上。对方理所当然地奋力挣扎,用她的小拳头拼命捶打着他的背部,这种混乱不知持续了有多久多久,直到某处的咕噜声隐隐传来,使她烦恼地撅了撅嘴巴,又显然在怄气般的将目光甩到另一侧去。“大哥哥真是烦死了!快放,快放开我啊!别把我当什么小孩子……”
“嘴巴给我放尊重点,臭小鬼。”克莱洛斯一咬牙关,将整个身子猛转过去,劲风顿时甩起长发,远远望去就像是洒下了一地金箔。光明神鸟紧随其后,穿梭过数不尽的多立克柱,带起那抹灼阳渐行渐远。
在他踏足那瞬,银铃之声顿时响彻于廊道里,被旭日般的绸布尽揽入怀。流苏沿着胳膊肘的动势顺溜而下,为披肩上的日月点缀了一摞夜幕般的深蓝色,男人的金发几乎将一切遮揽了,外人无法看清他的容貌,更何况那一颦一蹙间的忖思,在他冷僵的面容下都显得难以揣透。偶尔有小孩吵闹的声音,伴随着一句又一句残忍刻薄的回嘴,和双口相声似的,攒荡在晨时曙光下、飞鸟长吟中。
——皮靴猛地踏入阴霾,掀起大片尘埃翻覆上来,扑腾在那人的面门上,使他焦虑地举臂掩挡,就连脸色都变得一片煞白。
神界过午的光辉是灼热的,稀薄的大气层无法抵挡住强烈的阳光,将亮与暗清清晰晰地分割成两个部分。或许是那些高位者的肆意而为,昼夜的差别被刻意拉开,光明与黑暗、亮色与暗色也分占着同样的道理,天际光辉过于刺眼,背光之处又沉着如漆,热浪翻腾在两者间的交界线上,是无形之火勒住的脚踝,妄想将那些过路人直接推入流沙中去。
数不尽的高楼一排一排地往远处延伸,像是早被放置在规定位置上的多米诺骨牌,不知何时才会被指尖推下。遥望世界尽头,浩浩汤汤的部队始终向前行着,楼房的影子分明割裂了大地,为面容覆上了一层与尸体无异的死灰。
“这里的阳光……真是该死得难受啊。”
“再这样下去,我可怜的外皮都快剥掉一层了……要不然,就休息休息一下?各位?”那人回过头,哆哆嗦嗦地吐出一句话来,就连嗓声都微弱得宛若游丝。他勉强用手帕擦干了额头的汗水,上挑的阳橙色眸子微然半眯,几乎只留出了一条狭缝,黑眼圈顺着他颇长的睫毛死死贴附着眼睑,是两道墨线掐进眼眶、有着与瞳孔颜色完全相悖的冷郁阴沉。
“别抱怨了,特里妮缇!你已经休息得够多了吧,难不成还要我们拿轿子抬你?”一旁的警卫员高声回嘴,甚至在扭头的同时鄙夷地将眉头紧皱,口吻里明显充斥着不耐烦的意味。他拎起他的法杖大步走着,远远望去更像是在扛着某个管弦乐器。“反正不行的事就是不行!我们大伙儿光顾着自己就很紧张了,在这种时刻还全心全意地给你提供什么服务……呵呵,你还真以为我们是你圈养的家犬了?”
男子碎烦的声音来回攒动在耳畔,像是一只纠缠不清的苍蝇,显得严苛、浮躁甚至是得寸进尺。虽说声调语调里掺和着一股莫名的温和,但在那锋芒毕露的言辞底下,就算再圆滑的石子也会带上几分棱角。
“呀……?是这样的吗?那就麻烦了……但我好歹也算你们的参谋长吧?怎么,怎么搞得你才是参谋长一样?”橙眸鸦发的恶魔支吾其词,甚至还纠结地按了按食指,将目光迅速转到一侧。她个和下位者似的佝偻着背,大半个面容藏匿在大衣绞起的“头巾”底下,一身军服将身材勾勒得清晰,黑翼耷拉在背脊上,和个装饰品似的打着颤儿。
“噢对了!再不行……要不洛茛就拖着我走怎么样啊?别看我这样,我可以很会忍的哦!只要你愿意,我大不了可以——”
“我拒绝。”
对方毫不留情地否决道,头也不回地走在前方。身后人明显跟不上他的步伐,只好踉跄地向前行着,活像是个狼狈的乞丐、差点儿就要软趴趴地瘫倒在地上。
然而,未等他们的队伍出发多久,伴随着一声惶恐的惊叫,那位参谋长果断地在人群里绊了一跤,整个身子差点就一个骨碌陷进地表凹陷里。在即将与地面亲密接触的霎时,她竟一个激灵猛颤了下,手臂慌忙挡住飞灰,试图阻止那些讨厌的小东西钻进鼻腔——作为一名深受灰尘过敏症困扰的患者,这种威胁简直就与自己的身家性命挂钩。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外力猛然将她拉拽上来,扛着她的肩膀硬是拖了过去。参谋长刚感到自己已经脱离险境,一旁的警卫员就睁开了那双倦怠的眼睛,冷漠轻蔑的视线直勾勾地扫在她脸上,头顶这对山羊角仿佛即刻就会捅穿她的脑门。
“你回来了?真,真是的我又没叫你过来嘛,难难难不成你现在就想……?!”特里妮缇不免张皇失措地侧过脑袋,将视线从他身上迅速挪开。她的面颊显然红了大半,在被当做包袱扛运的同时,一边对捏着食指,一边永无止尽地小声嘟囔。“那个,那个啊,其实我也是呢!在很久以前、在第一眼看到洛茛的时候就……”
对方满溢的杀气显然被无视了。
“这,这样的话……可不可以,就先从朋……不不不!先从挚友?情,情人?!家家家人……”她使劲扯了扯那所谓的外套“头巾”,将面容完全藏匿在阴影底下,说话口气不知为何掺上了几分娇痴,止不住地打着颤儿、表现得倒更像是个刚谈恋爱的初中生女孩。“你也真是的,要再这么用力的话,我我我就——”这家伙不免含糊其辞,然后下意识地咬住自己的大拇指,尖牙立马就将指腹咬出血来。
“别说了!走。”伴随着呼气吞吞吐吐,那警卫员不耐烦地加大了力度,掐着她的胳膊直接拖往前边,根本就不容许对方有半分反抗。即使,此时的参谋长已经被所谓的幸福俘获,在她眼里,这偌大的废墟中存在着的,也就只有他们两人罢了。
直到他们身处的位置已经能望到前方的警卫队,青年的步速才稍稍放慢了几分。有翼魔族戒备地环绕在道路两侧,将军墨绿色的单马尾在风中摇曳着,那身材实在过于高挑,还扛着那把沉甸得难以描述的巨剑,就算处在遥远遥远的地方、也能很清楚地瞧到她的背影。
“咳咳!看来时间快到了啊。”特里妮缇挥手擦了擦额间汗水,几缕鸦发悄然滑落,在面颊边上勾勒出了两圈弯弧。不知何时何刻,她竟异常阴郁地咧开嘴角,将那抹讪笑藏掩于昏霾底下,一双狭长的阳橙色眸子忽而半睁,像在揣摩什么似的暗瞄天穹,没过多久便将视线移开。黑眼圈依托着发肿的眼睑,呈现出极其不自然的墨青色。
“离我们下一个的驻扎点还有多长路程呀?我敬爱的将军?”
这位参谋长忽然抬高了话音,游刃有余的声调语调与之前根本判若两人。她昂起头来,用那双怠惰的橙眸望向远方,还和个巡查的干事似的朝一旁打了几声招呼。就算视线正居高临下地睥睨众人,她还是大睁着眼睛摊了摊手、假装自己压根没被任何人背着。半弯的嘴角宛若月牙,在她大半个面颊上,硬生生地划出一道豁口。
“哼,你大可放心!在下一个街口就可以停下了。”将军扭头应着,或许是身处人群之中的缘故,那段声音不免显得陌生,带着莫名的沙哑含混在喉。
“喔喔?是——吗?那还真是令人期待。”特里妮缇用极其阴险的表情痴笑着,一边使劲搂住了警卫员的脖颈,迫使对方烦躁地磨起尖牙,咯吱咯吱的声音在耳畔重重地响彻。只可惜,这毫无廉耻心的女人压根不愿放手,甚至还十分高调地抬着嗓子,说话语气里完全就没有示弱的意思,“我说啊,你应该也有这种预感吧,阿丽西雅将军?”
“你说什么预感?”对方歪了歪脖子,视线阴森森地游移到参谋长脸上,紧盯着那双诡异深凹的眼瞳,最终意会般的发出了声冷笑。“嗤,要说苍蝇的话,那是当然。”
“哼哼哼,哼哼哼哼……!真是该死,那些小苍蝇蠢蠢欲动的声音都顶着我的脑门打晃了!再这样下去,我重要的个人空间可是要被压榨得半点不剩的!”随之而来的是夸张、尖锐且是神经质的哀嚎声,特里妮缇突然狂躁地抓挠着自己的头皮,从嗓子眼里掐起一瞬震颤。迎着众人惊恐板滞的眼神,她像是被捅穿了内脏似的放声喘息,圆睁着那双眸子,仿佛即刻就把整副脸皮直接扯烂、甚至能毫无顾忌地暴露出血肉淋漓的组织。
——她癫狂的时机实在是让人难以料想。只不过,对那些饱受折磨的警卫、参谋,抑或是对于将军本人来说,这种情况早就见怪不怪了。
他们训练有素地堵住双耳,强忍着脸上的古怪神情,等待着那家伙从发癫的疯狗恢复成所谓的正常状态。也不知特里妮缇压着喉咙抱怨了多久,她的语气逐渐放松,然后近乎忘我地低喃起来,口齿直打颤儿、将滑腻腻的冰凉满足地舐入喉里,像是修道士逢着礼拜时分念叨经文。“真想把它们挨个儿砸扁,一边听着惨叫一边将它们体内的液体搅成一团……嘻嘻嘻,还是,还是让它们活得再久一些比较好吧?你,你觉得呢?我可爱帅气温柔的洛……”
“别再哗众取宠了,特里妮缇!至少作为一只臭虫,请给我安分点好吗?”对方立刻打断了她的说辞,纠缠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低气压,他冷森森地晃走视线,爆满眼珠的血丝掘起狠戾,如同断头台的闸刀、毫无怜悯地斩入脑髓。少女登时惶恐地瞪大眼睛,将刚想出口的单词迅速塞回了喉咙。
“听到了就说一声‘是’!懂吗?”
“是,是的!我我我知道了!”
“还……还有那个臭,臭虫?!我在洛茛眼里竟然是臭虫吗?竟,竟然……”那阴郁的女人猛然缩紧身子,用那头巾死死捂住了自己的面容,快要窒息了似的直嗷叫着。不知过了多久多久,这家伙终于夺回理智昂起头来,她顶着那张涨得红彤彤的大脸,视线一个劲地往外偷瞄,双手扭扭捏捏地拧在一团,倒是无异于因为糖果而安分守己的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