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罪与死囚
漫漫长队穿行于楼与楼之间,如同一个个灰白的幽灵,浑浑噩噩地湮没在漆黑的夜里。
伴随着拖拽锁链的刺耳回音,不知何者吹响了小号,像是被囚禁者用尖锐的嗓音哀嚎,揪起一阵骚动回攒在黑暗里,不久就溃乱得无影无踪。模糊的嗡声在下一秒钟霸占了耳膜,忽明忽暗的灯光映照得极远,拉长到俘虏们的身上,将他们的面容洗得煞白万分。影子倏一哆嗦、在灰墙上被拖拽得狭长狭长,不知何者的身姿踅回黑暗,在持续不绝的鞭声与少女的哼笑里,更像是用恐惧的原料幻化成的幽魂,存在的意义同样是出于恐惧。
守关的天使不知望见了何人,他急急忙忙地上前迎接,命令他的同伴将关门打开,细长的身子在黑暗中穿行,踉跄万分的,仿佛随时都会跌倒下去、直接扑滚在令人发呛的灰尘里。巡逻的灯光冷森森地迂回在那片角落,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物质晃进眼窝,在黑暗中显得恐怖而不真实,天使的身姿倏被灯光刷得惨白,她异常烦躁地眯起眼睛,伸手遮挡住了那刺眼的光线。
“啊呀啊呀,是安琪拉大天使,还有……噢!是佩恩罗斯大人啊!真是好久不见呀!今天若能亲眼看到您的英姿,我可就真的太幸运了。”来者忽然凑得极近,顶着那副恶劣诡谲的面容,用浮夸到过分的语气赞叹道。她的鼻头一时紧挨着另一方的鼻尖,高扎着的短双马尾不自禁晃荡起来,带上显眼的石绿色,软趴趴的、如同两团古怪的毛球。透过那双阴沉的双目,她猩红的圆柱形耳坠正猖狂地晃荡着,伴随那声绝对意义上的调侃,忽而压低的声音显得恶劣而恐怖。
“您现在——呐呐,手头还方便吗?”
“喔噢?你问方便啊……?嘛,你想让我方便,那我就方便吧?”对方用极其古怪的腔调回应了她,口吻里分明充斥着怪异的妥协意味,表现得吊儿郎当甚至于放浪,只是那声音颇为中性,并非尖锐,同样不显阴沉,一时让人难以分清他到底是男是女。
“看起来你有什么要事呢,小帕帕?”
“是的是的!那个呀~我们的赌局——”天使这时凑得更近了,她将话音压得沙哑,让一旁的天使长难以听清他们此刻的谈话。那双东方风的老式高底鞋被她踩在脚底,使她矮小的身高恰恰能抵及对方的下巴,一袭长袍相间着花青与朱砂红,倒是完美地勾勒出了她的身材曲线。佩恩罗斯却始终深驼着背,将双手插入裤子口袋中。他整个上身都裹藏在了斗篷里,外人只能瞧见那颇尖的鞋头与小腿裤上晃得扎眼的亮片,在夜幕间织连起了一颗颗闪烁的星辰。
“喔?赌局啊!我当然要参加呢。”没过多久,身边人就慢悠悠地应了一句,裹挟着那令人嫌恶的尾音,竟使那天使噗噗发出了几声嬉笑。
“那就好!要是您到时候能赏我些脸,那可真是……啧啧啧,妙不可言了!”
“嗤,一群碎烦的家伙。”或许是对他们的口吻感到了厌烦,安琪拉早就和躲避瘟神似的藏到几米开外,连看都不看一眼的,任他们喋喋不休地交谈下去。她来回游荡于俘虏们的长队里,一边屈指数算着数字,在那两个家伙已经把话题扯到十万八千里的时候,终于从老远老远的地方喊出一句话来,“呦嘻嘻嘻嘻,你们就别公开讨论这些不法活动了,别忘了我们的正事!再这样下去,我就向神大人打你们的小报告喽。”
“啊呦啊呦,好可怕呀?你想告诉哪位神大人?你最喜欢的时间神吗?”
“管他是谁,只要不是道德与秩序这个老古板就好。”紧接着那几句腻歪到过分的揶揄,天使像在挑衅似的朝安琪拉吐了吐舌头,在对方将目光游转到她身上时,竟假装无事一般、顺手将她的红框眼镜扶得端正。
显然所谓的郑重都是被强装出来的把戏,安琪拉并不打算理睬她,她一把抢过属下的鞭子,烦躁不堪地朝自己的掌心拍打了几下,视线或是收揽了银链寒芒,忽而踌躇地眯成一隙小缝。那段希洛塔语始终印刻在手链边际,可文字的由来却始终无法被她想起。安琪拉并不记得这是何人刻上的痕迹,至于它又存在于何时,被什么东西所刻下,现在的她……根本就一概不知。
——反正那是个重要的东西,她从心底默念着,然后尽量抬高声线,用不容质疑的语气命令道。
“帕斯帕露丝,给我听着,先把这些俘虏扔进监狱塔去!里面可是有职位还算高的魔族军官的,记得给我好好招待!”她一边嚷嚷,与此同时大步向前去,猛然拽住那根钳制着恶魔脖子的镣铐,对方顿时不耐烦地拧起眉头,甚至连额头上的青筋都爆得凸起,墨镜显然已经耷拉到了鼻头,将那双深邃的灰眸尽都袒露在外人眼中。安琪拉像在牵扯着狗绳似的硬是将他拽到一侧,她的身高相较于对方太过矮小,搞得此时的状况莫名滑稽……且是难以言说。
“哼,你们所谓的招待之礼,就是把尊贵的客人当狗一般伺候吗?”四只眼睛的上校忽而冷哼,她挣扎着、用整个身躯的力量狠狠拽起束缚四肢的锁链,伴带着金属碰撞声刺耳万分地响彻在黑暗里,守卫的天使立即有所反应,他们训练有素地挥起战枪,布成阵型、从四面八方直接抵住了她的脖颈——这待客之道可真是毫不留情。
爱洛卡涅并不打算屈服于天使,就算脖子与手脚都被镣铐禁锢,她话语里的锐气也丝毫不减。当是时,她竟勾起嘴角,硬是拉出一道嘲讽的笑,面部表情显得格外放肆嚣张。“既然你们都用狗的礼仪去招待客人,那就陪你们的神灵通通去吃屎吧!我看也是,你们无非就是些,以舔别人的脚底板为傲的货色。”
“喔喔喔!这小家伙还嘴硬呢~真令人害怕,你说是不是啊,小帕帕?”
“满嘴都是肮脏之言,看来魔族还真的些没有教养的家伙呢。佩恩罗斯大人,押送这群吵闹的动物真是辛苦您了。”
“呦嘻嘻,你俩可别瞎再瞎说了,看他们的表情青一块紫一块的,都像是要把你们一口吞了。”听着那两人的远处一唱一和,安琪拉不禁心烦意乱地咬住了下唇,她一把扔开那条禁锢着魔族脖颈的锁链,故作威严挺直了腰板,于是便将双手别在身后、踏着笔挺的步子走到前边。“快干正事吧,不然时间都要被你们消磨光了!我还要和参谋长商议点事,你俩在这里好好看着!别让一只小老鼠逃出生天,也绝不容许任何一只漏网之鱼进来。你们两个,听清楚了吗?”
“小安琪拉故作严肃的样子还真是可爱极了,噗噗噗。”帕斯帕露丝不禁舔了舔下唇,她弯下腰来凑近身子,那奸诈的嘴脸完全霸占了安琪拉的视线,竟使对方悚然打了个激灵,甚至连鸡皮疙瘩都顺着脊梁骨窜了上来。然而身边人并没有注意到天使长此时的状态,她倒是异常期待地扫视着周遭的被俘者,最终将目光停留在某个矮个子少年身上,这时尖锐刺耳的哼笑声回响起来,其中不免挟着一股深入骨髓的恐怖。
“好的好的,我一定会不辜负您的期望,好好招待他们的~”
“到时候,记得给我奖励哦……!安琪拉大人。”
话音顿时被灯光所吞噬,伴随着刺耳拖长的足音,窸窸窣窣的呢喃最终沉默在了黑暗里。晚风越渐猖狂,它盘旋在这片偌大的沙场中,来回呼啸着,拖拽着那佝偻的身子钝重地哀嚎,带走死者的魂灵沉入羽渊,终被永恒的烈火焚成灰烬。海螺的声音从遥远遥远的地方扩散开来,悠扬而冗长的,激荡起一曲无心的小调,随与灵魂安葬在了世界的墓穴中。
一身纯白的魔女仍然站在高处,放下她的海螺,放眼眺望着那寂寞无边的夜幕。楼层被分割成了无数块面,带着一股近乎虚幻的妄念,像是黏稠的糖水坠入蛛网,擒着她的脑海、沿着神经的脉络死死纠缠。这毋庸置疑是神灵的造物,但是,魔女却不禁产生了怀疑,她曾经是那么的笃信,同样固执,没有情感,也从未拥有所谓灵魂。
那只是一个妄想赎罪的、顺应命运的愚人而已。
魔界不知不觉地让她变化了,是罪恶的蛇将禁果渡入她的口中,使她从一具无灵魂的人偶堕落成人。她是被囚禁在镜子里的魂灵,在漫长的旅途中忘记了自己身为何物;她亦是一面镜子,不会改变本心的执著,却以蚕食他人投影的方式来形成自身。
——她是矛盾的,是拥有猩红的瞳孔、永远不会被神祇接纳的罪人。
“你天天就看着这片废墟,不觉得无聊吗?”脚步声在身后的廊道里回响起来,拖沓而沉重,伴随着一声似有若无的轻嗤,像是芒刺无处不在、一针一针扎进已被封冻的心脏里。那声音过于沙哑,使魔女能很轻松地分辨出来者的身份。雪凌并没有打算转身,她仍旧盯着,视线落在楼层之间、徘徊在摇摆不定的巡逻灯上。若有困乏攀上眼睑,犹如荆棘刺入圣徒的血肉,扯出鲜血浸红了那双眼睛。
“……也许吧。”
“一直重复做同样的事情,是人类的习性。”她轻声说着,将那双眼瞳藏匿在帽檐底下。贝雅特莉切慢悠悠地贴近过来,用她的大袖子直接搭在雪凌的肩膀上,那只眼镜蛇嘶嘶吐着蛇信子,沿着贝雅的臂弯耸直了脑袋,任它滑腻腻的皮肤摩挲在魔女颈间。
不知何时何刻,雪凌才回过头,用她猩红的眼睛直勾勾地凝视着。那近乎人偶的面容投映在贝雅的银面具上,虚幻异常的、让人不禁以为自己看到了已逝者的魂魄。
“那是不可避免的……是早被安排好的命运。”
“命运?可笑的东西。”对方一脸鄙夷地撅着嘴巴,没过多久就嚷出一句话来,泡沫星子直接飞溅而出,淹没进漫无边际的夜色里,只留下她刺耳的叫嚣在风中响彻,“难不成你就这么糊涂……?那可真就无聊透顶了!我的老眼可真是瞎了,你这个固执死板的红眼睛人类!”
“不只是人,天使、魔族!包括其他非人类的动物、植物!一切都在更新,在变化,进行着该死的新陈代谢!在近乎永恒的生与死中挣扎!那些家伙因生而喜悦,因死而悲伤,岂不知道一切活物与死物全都在这世界的囚笼里轮回?!”她反差地抬高声线,用那尖锐到恐怖的话音干呕出来,仿佛恶鬼挥起铡刀、将喉咙直接割扯得鲜血淋漓似的。“连你都不清楚吗?我们所有人是被这没理由的规则束缚着的棋子,棋局总会重启,死去的棋子总有一天会回到棋盘,一切从最开始就被这‘永恒’的名义软禁了!!!”
“像这种活该被毁得一干二净的无趣世界,你就没有想过把规则摧毁,将一切从那什么命运中解放吗?!”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寂静,四周顿时鸦雀无声,黑压压的影子死一般的蜷伏在地上,如同瘦骨嶙峋的苦行僧在菩提树下寻求着真实。雪凌不明白贝雅如此竭力的缘因,惯常的寡言与她的现在难以合一。
“……我就知道你是个无聊透顶的女人。”
贝雅特利切立即压低声线,沙哑的话音在混沌里刺耳拖长,是无法让火把燃烧的浑浊空气,一字一句地渗入魔女的耳中。她于是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伴随着那沉重到恐怖的足音,空灵的语声忽被吐露,飘渺虚幻地弥散在这片夜幕里。
“为什么说这是废墟?”雪凌轻声问着,在回身的霎时、下意识地摁下了她的法帽。贝雅特利切许是因此怔住,她像在寻思什么似的揉捏着自己的下巴,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噗噗哼笑起来。
“你难道就不觉得陌生吗?”这怪人随口回了句答复,含糊不清的声线忽被拖长,如同老妪一般、将某种懵懂未知的情绪压在嗓子眼里,像是包裹着一口深痰似的。“无聊。无聊。你真是太无聊了。这根本不是属于我们时代的东西,更不可能是神祇与天使的杰作……!像这种根本不可能存在的荒诞产物,估计在世界之初就矗立在这里了!”
“就像是……世界的墓碑?”
“哼哼哼,说是纪念碑的话,倒也不失可能。”贝雅特利切根本就在答非所问,那只眼镜蛇顺着她的脖颈缠绕上来,这大家伙嚣张地耸起蛇冠,没过多久就被它亲爱的主人从头顶盘到尾部,就连吐蛇信子的声音都变得愉悦万分。那所谓的同伴不知在何时离开,只留下魔女一人孤零零地藏身在阴影里,十字架耳坠在狂风中晃荡着,带来一寸锃亮将黑夜点燃。
雪凌仍旧在眺望,眺望着数以百计的高楼与这片未曾熟知的土地。身处于囚笼中的她永远也飞不出名为“世界”的铁栅栏。她深深熟知着这一点,正因为如此,她百无聊赖。
——她始终只是一个罪人。从她出生的那一刻,从规则被“上帝的福音书”制定之时,一切都已经命中注定。
铿锵有力的脚步声骤尔打破了那片静默。隔着近乎于鸟笼的铁栅栏,天使勉强昂了昂首,顶着怠惰甚至于挑衅的目光,从嗓子眼里哼哼笑着,此时此刻更像是个无可救药的醉鬼。提灯不知被何人放在了墙角,银芯草的燃烧为周遭布上了一层冷调,它明灭不定地攀上他的身子,顺着肮脏的白军服一路延伸,一直爬升到高高低低的锁链上,最终依偎起了那满是疮疤的胸脯。直到鲜血都已干透,变成坚硬的痂子死命黏附着皮肤,犹如刺入皮肉里的铆钉,将鲜血一刀一刀地剜揽下来。
影子在灯火底下荡曳拖长,先是带起了冷硬的轮廓,尔后变得虚幻、仿佛尖锐的刀片被搅动在了奶盖里。
脚步声愈来清晰了。天使挣扎着挺起身子,他的双手双脚甚至于脖颈都被锁链吊着,两把巨大的倒钩直接贯穿了那对翅膀,摧毁纯洁,将那羊毛般的雪白染成了刺目的猩红色。
“哼哼,哼哼哼哼——”
这时候,许是瞄到了来者高高的身姿,那家伙忽然娇嗔地砸吧了下嘴巴,就算整副面容已经染满血污,也完全无法掩饰那明显因喜悦而上挑的眉头……抑或是他咧得夸张的嘴角,在阿丽西雅眼里,完全无异于令人作呕的秽物。
红发少女紧跟着她的脚步,一手扶起那高高的帽子,厚重的齐刘海被发卡别在一旁,露出了那双独属于混血儿的嫣红色眼睛——这实在是太过醒目,与将军那头绿发形成了鲜明对比。然而,所谓的撞色倒并没有什么不和谐,不知是因为灵魂中的某些共鸣而造成的错觉,还是眼睛习惯了这种补色的缘故,那位拷问官只是稍稍将帽檐压低,便挺直腰板走上前去。
“您终于来了!阿丽西雅将军。”他忽而抬高声线,话音铿锵有力地钻入耳里,高亢而喜悦的,又显得清透万分,让人不禁想起了三角铁与鼓棒碰撞激起的一阵回响。这位魔族于是朝长官行了个还算够格的军礼,另一手顺便摁在了挂于腰际的皮鞭上,伴随着铃铛虚晃,清脆的铃音骤尔响彻在了黑暗里。
“弗莱理德,对那家伙——埃斯什么贝的拷问进行得怎么样了?”
对方不知为何哆嗦着耸了耸肩膀,颤颤巍巍地将眼镜推正。阿丽西雅皱了皱眉,盯着那男人过分下压的脊梁骨,目光从他的脖颈一直延伸到了黑翼根部。一道道骨节在衬衫上突显得分明,整个身子始终摇摇欲坠的,和个即将垮瘫的木偶似的脆弱不堪。
真让人怀疑他是否能够胜任这个职责。
“我们尝试了无数种方法,但是,一直都没能撬出他嘴里的情报,还任他这么嬉皮笑脸下去,这是我作为拷问官的失职……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将军。”弗莱理德低声应着,像是个卑微的职员连连哈腰。他的外貌实在是过于普通,除了那老式眼镜为他添上了一丁点儿辨识度,除此之外的……就更不必提。
若能在这家伙没入人海中时寻到他的身影,那也便是这一天里最大的幸事了。
“这并不是你的错误,没必要搞得这么低声下气!你先把铁笼给我打开,我想亲自拷问拷问这个疯子!”阿丽西雅抬起嗓音命令着,她将双手别在身后,以稍息的姿势挺立在那儿,活像是个亘古不变的云石雕像。一旁的秘书小姐依然眸间含笑地抱着她的记录本,金丝边眼镜似乎只是个装饰品,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特殊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