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三章
堕天使死了。
她的头颅被断头台的刀刃斩下,鲜血溅落了一地,从平整丑陋的断面里无止尽地喷涌出来,仿佛红蛇体内数不尽的寄生虫在肆虐繁殖,翻腾在那滚烫的血液里,纠缠着骨灰、烈火与浑浊的泪,一塌糊涂地染红了地上的灰尘。只留几道尖锐刺眼的血痕从目中划过,瞬间沾湿了未知者的白裙摆,从那动弹不得的脚踝向上攀去——那是溃烂的人们在跳着死亡之舞,欢呼着歌颂起了罪人的终焉。
可怕的钟声回响了一阵一阵,纠缠着欢笑、吵闹与痞子的哨音,狂欢的浪潮骤被掀起了,像是在露天剧院闭幕的悲剧结局,聚满了街角与阳台的人们蜂拥靠向受刑者的尸首,看客们在高声呼闹,对这美妙的主菜乐此不疲。纯白的手帕上染满了天使的鲜血,那是对外人来说治病的良药,亦是在天使眼里致命的毒酒。
绿发的将军怒狠狠地拔出巨剑,将那些无耻的捣乱者尽都拦在薄刃后头,猩红斑花肆虐在她的面庞上,渗进发缕之间,伴随着轰隆一声惊雷、显得恐怖而嗜血。乌云凝聚在高高的天穹上方,刺眼的电光将一切都抹上了煞白,血依然是猩红色的,那是诡异的多边形,顺着堕天使无头的尸体,沿那高台一滴一滴地流淌下去,被一再回响的雷声吞没。红发将军嘴角的嗤笑愈渐鲜明。
“她……她在干什么!?快拦住她!!!”
不知在何处突然爆发出一阵喧哗,人群惊恐地向周围散去,随着可怕的叫闹与闪电炸裂开来的刺耳咝声,阿丽西雅一甩巨剑瞪向那边,直到躁狂的绯红色刺痛了她的眼睛。
天使的头颅被外人的手捧起,晦暗无神的紫色眼睛未有瞑阖。鲜红的血一滴一滴地从断面中淌落,浸透了少女的白裙,沿着轮椅的罅隙匍匐在地面上,将原本干净的小皮鞋溅得脏兮兮的。身后的人惊愕地瘫倒在地上,颤抖的嘴唇里不知在发着怎样的音节,转瞬淹没在了恐惧的喧嚷与雷声轰隆中——少女什么话都没有说,那只右眸始终被眼罩遮着,虚掩在斜斜发刘海下,没有人能看清她的神情。
“快,快拦住这个疯女人!!!快!!!”人潮里似乎有蠢蠢欲动者正在呐喊,尖刀被举起了,在士兵的围堵下,被慌乱的人群践踏在了脚底。少女仿佛完全隔离了外界,四周的骚乱完全没有影响她的行为,天使头颅里淌下的血尚还温热,顺着她的腿部蜿蜒坠落。她只是举起她的头颅,目光盯着那双晦暗的眼睛,带着可怕的温柔苦笑起来。
突然电光一闪,将万物都映得煞白煞白。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少女将她尖锐的指甲伸向天使的眼眶,温热的液体立即溅出,只留下两个浑浊的空洞,一滴一滴的、无止尽地渗着血……那对眼球已被完全剜去了。
“这就好……”她冰冷的声音被碾压在喧嚣里,直到雨滴猛烈地坠落下来,像是僵死在冬日的鸟儿接连从树间瘫倒,沉重地击打在厚实的雪地上。雨水哗然,近乎倾倒的冲刷着这罪恶的一切,猩红的血液被洗净了,它浑浊不堪、被无情感的雨带进了下水沟里,怪异色调的白裙软踏踏地黏在少女身上,甚还残留着肌肉组织的眼球被她握在手心里,血的痕迹仍然存在。
就像是所谓的“死物”?
不。对她来说……那本来就是一对死物。
“西雅?”外人的声音纠缠耳畔,像是不愿离去的苍蝇在一个劲地“嗡嗡”直叫,沿着她的脑袋无数次地绕转着。如果这是日月星辰图的话,身为太阳的她,是绝对不允许那个讨厌的卫星存在于自己眼里的。阿丽西雅在那一瞬间猛然抓住某个臭小鬼的手腕,以背部为支点迅速将他摔倒在地板上。她烦躁地拍了拍手,四顾望着那些瘫在地上的熟悉的家伙,鄙夷地嗤笑一声。
然后她双手叉腰,像是个流氓痞子,顺练兵场的边线一步一步走到晨曦身旁,黑着一副脸,俯下身狠狠地朝她瞪了一眼。就像是老鹰在瞪着他的猎物一样。
“你想问什么?快说吧!”
“小雪凌昨天跟你去墓园了啊”见她如此反应,对方反而咯咯轻笑了起来,甚至还踮起脚尖、使自己的眼睛能处在将军的视平线上,如同一个站在天台上睥睨着高个子的矮子。不过,这种形容与她现在的状况倒是半斤八两。狮鹫匍匐在他们脚边,一双眸子慵懒地眯起,左看看晨曦,转而右瞧瞧阿丽西雅,虽然从它的面容上完全无法看出一丝神情,但在其中仍能感到一种习以为常的态度。阿丽西雅突然昂起脑袋,一甩她的单马尾,无可奈何地冷哼了声。
“是啊!既然你知道了那么多,不妨就告诉我,你昨天还告诉了她什么?这位——晨曦大小姐。”像是要把舌头都倒吐出来似的,她拉着一张脸、用食指戳戳晨曦胸口的柔软,极为刻意的举动却使对方突然凑前,贴近她的耳侧低声说道了些什么。“那么,我就勉为其难”这红发的姑娘仍然不改她脸上的坏笑,在阿丽西雅神情变化的瞬间,她立马摸住将军已经松到快垮了的领带,慢悠悠的、将它系得平平整整。
“是秘密哟!”随着一声轻快的笑音,晨曦自顾自地往身边人的领带上拍了几下,使得对方猛然一后退,然后硬生生地朝她瞪了一眼。当这位将军刚想再闹腾些什么时,晨曦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个东西,快准狠地夹在阿丽西雅的衣领上。“这可是我费了好大心思改好的哦,好好拿着吧。”她顺口说着,随手揉了揉挂在自己裙摆上的小布偶,将它的脸颊挤得鼓鼓囊囊的。
“呃——”似乎是感到了一股脸颊被掐住的滋味,阿丽西雅尴尬地一皱眉,在转身的瞬间就想把领子上的布偶拿掉,但是当她看到那与晨曦倒有几分相像的面庞时,竟然不由自主地松开手,盯着这毫无瑕疵的布偶直发着愣。
“啊哈哈哈……!天哪,这……这真的太适合啦!晨曦小姐真、真是太棒了!!哈哈哈哈——”蓦然之间,一阵要命的喧哗在耳畔爆发出来,阿丽西雅立马朝人群间瞪了一眼,当瞄见那几个问题人士笑得快要跪下似的指着她肩膀上的玩偶时,她顿时高声呵斥,甚至都要一把将剑拔出,“你们这些臭小鬼!给我好好站在那里,等下我再来收拾你们!!”说罢,她朝身旁的晨曦白了一眼,然后将那人偶反着别在了衣领的上边。
如果那是个活着的存在的话,此时此刻或许会因这颠倒的状态而搞得脑充血吧。再加上鼻子捂着主人密不透风的黑军服,简直就是在窒息的边缘试探。
“都怪你,在这些没救了的新兵眼里,我的威信都快被消磨光了。”阿丽西雅使劲压低声音嘟囔了一句,她来回踱步着,直到那句“要不让我们家的狮鹫来伺候伺候他们呀?”的话语在耳畔回响,止不住的步伐才慢慢停下。然而,刚想表示赞成的她一扭过头,却正好迎着晨曦古怪的笑面。
“西雅,告诉我你昨天还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有趣的东西?当然……没有。”即使将军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黯淡了目光,她还是将其一口否决。阿丽西雅发觉那刺目的绯红色仍然盘旋脑海,迫使她狠狠地掐了掐自己的手掌,让自己能从这场梦魇中醒转过来。她还记得那个下午,藏身于墓碑后的恶魔用绝对冰冷的眼神凝视着她,那双眸子是如此浑浊的颜色,纠缠着厌倦、痛苦,挟与不知从何处抓来的一星半点的怜慈,却抹去了一切的憎恨,仿佛锐利的尖刀一遍又一遍地扎进脑海里。
就像是高高在上的审判者的眼神,攒和着冷意睥睨着她,最终抹消在了镜片煞白内。
阿丽西雅摇了摇头,一甩过她墨绿色的高马尾,径直朝那堆站得整整齐齐的列阵走去。之前调皮捣蛋的家伙在队伍里站得笔挺,假装刚才的事情根本就没有发生,当然,她可不会被这种虚伪到过分的掩饰糊弄过去的。“刚才的那些家伙,快给我站出来,我要和你们好好聊聊。你们的小队长也要过来!”她高声说着,同时向站在队伍前方的分队长扫过一眼,“其余的人继续自主训练,不许偷懒不许喧哗,有什么事情问你们的指导员去。”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答音,眼前的人群有秩序往外扩散,最终只留下了那几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即使已经哆嗦得不行,他们依旧装作出了一副正常的模样,位居前头的小队长一直低着头,畏畏缩缩地拽着她的军服下摆。“将……将军……”她几近崩溃地抬起头,一双茶色的眼睛游离地瞄着四面八方,那奇异的螺旋辫子依附着她的长角,看起来莫名有点像圣诞树的彩灯。
“没我的命令不准说话!”这时候,将军的话音立即打断了她的说言,“我之前说过什么?训练完了就回自己位置休息,但这不等于让你们喧哗嬉闹!这里不是让你们开玩笑的地方,如果你们不愿严守纪律的话,就请回老家好好呆着吧!魔界军不需要你们成为累赘。”
在话音毕落的瞬间,身为小队长的女孩子半话不说地点了点头,后边正好组成三原色的几个人似乎在搞什么小动作,转即被阿丽西雅的怒斥吓得缩回手来。
“告诉我你的名字,顺便介绍一下你的这几个队友。我好深入了解你们,并且——怎么说?随手记个过吧!”她像是故意似的轻嗤一声,单手叉腰的同时、顺便拔出了一节剑刃,少女的脸清清晰晰地映在暗处,煞白的寒芒虚掩了她的神情。没过顷刻,对方急忙立定身子,在行过军礼的下一瞬间将声线抬得硬朗,“报告将军,我是隶属魔界军第二集团军第四十……”
没等她将话说话,阿丽西雅就甩了甩手、示意她赶快进入正题。少女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错愕地将话音止住。
“我,我是凯蕾尔·库瑞拉斯,我的队员……红发的是笛卡,金发的是默文,最后是卡诺兰……对他们无礼的行径,我真的,真的……万分抱歉!这是身为队长的我的失职!!”她支支吾吾地说道,将声音压得嘶哑。身后的三人低下了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凯蕾尔即将哭出来似的哆嗦着肩膀,笛卡迅速举起手,说道这完全是自己的错误,其余的人也在下一秒钟打算辩驳,却被将军的话音倏忽打断。
“违纪了就是违纪了,别再多费口舌了!!呵,这毕竟是军营,而不是什么茶话会!身为新兵的你们,要知道‘尊敬’是最基本的条件,是第一步必须做到的事情!!当然,看你们起码还能做到团结的份上,我日后——”
“还会多多关照一下你们的!”阿丽西雅寻思一刻,于是漫不经心地道出了下句话语,即使这一决定让那几个新人突然面色铁青,不知还喜悦还是该后悔的呆在了原地。将军转头朝红发少女那边瞄了一眼,悄悄压低声音、用果断而坚决的口吻接着说道,“……倘若晨曦也要加入我们的队伍,我必定像面对真正的战士一样严待她,你们明白了吗?”
在众人尴尬地回答了一句“明白”时,源自后方的脚步声忽然清清晰晰地回旋耳畔,身着皮质黑裙的少女从他们身边掠过,轻飘飘的、让人不禁想起了从墓中苏醒的幽魂。
“将军,看样子……您在教育新兵?”伊甸轻灵的声线里似乎带着不可思议,掺杂着怀疑荡彻在了微风中。当阿丽西雅用眼神默认的瞬间,她浅笑着摇了摇头,凑近一步贴近将军的脸,“从您回来那天开始,好像变得亲和了呢。或者说……温柔?这也算是旅行的影响?”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将军的双眸,那双萤绿色眸子微然半眯,淡淡的倦怠里挟着温雅,像是裹上了烟熏似的妆容。
阿丽西雅突然滞在了那里。
“可能吧……”毫无底气的呢喃踌躇在唇缝里,最终泄气地收敛在她近乎冷哼的尾音中,当将军开口、正准备再说些什么似的道出伊甸的名字时,对方突然问询一声,顺便用那仅剩的左手挑起了耳边的红蝴蝶结。“我记得将军您已经记录过那些存在问题的编队了吧?”她游刃有余地说着,瞄见阿丽西雅从口袋里掏出了本小簿子,随手就将它接过,“如果您愿意相信我的能力的话,这些队伍……可否托付于我?”
“嗯?你真当确定?”她怀疑地一扭头,视线余光正好瞄到晨曦的红发——当然,阿丽西雅并没有多加注意,直到身边人许诺声传达到自己的耳里,轻飘而柔和的,像是天使的羽毛划在她的手心上。那必是夜幕一般的漆黑。
在下一秒钟,许是想起了何者,阿丽西雅眼神一暗,但转瞬就恢复了正常。
“那么,一言为定。”将军高声应着,伸手拍拍伊甸的肩膀,坚定的双瞳中不带一点儿杂质,是被鲜血与烈酒染透的黄昏,将岁月与真实的痕迹深深印刻在她的眸光里。一时间仿佛回到了曾时。
房门敞开的吱嘎声在下个瞬间被轻悄带过,少女小心翼翼地关上房门,强迫着让它只带出微弱的声响。她转过身,抱着堆得几乎比她头还高的文件,早已习惯了似的、顺着白地毯一步一步地走向廊道尽头。双马尾耷拉在她身后,刺眼的绯红色穿行在黑与白之间,仿佛燃烧的烈火将昼夜撕成了两半。漆黑西装始终披在身后,倒为她带来了一股不属于少女的刚毅感,裹挟着冰冷凝聚在镜片煞白内。
这时,她在拐角处停下了步伐。第二者的阴影被壁灯的冷光拽得极长,在地面上歪歪斜斜地斩出一道轮廓,即使那是万分扭曲的图形,普莉丝仍从文件与文件的夹缝中观察清楚了它的大致形状,帽檐曲折的弧度……倒是把来者的身份体现得明了清晰。
“你在那里吗?雪凌先生。”冷冽的言辞里仿佛不曾拥有感情,庄严、强硬而又审慎清晰,像是裹了一层熔化的铅似的。只当普莉丝话音毕落,拐角处的人轻轻答了声“嗯”字,顺势走到她的跟前,用那双猩红的眼瞳直勾勾地盯着文件的缝隙。普莉丝勉强能从这处罅缝里看到对方的脸,她在思忖什么似的皱了皱眉,等到魔女的话音清清楚楚地钻入她的耳里。
“我可以帮你拿文件吗?”
“可以。如果你愿意的话。”普莉丝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她举着文件的手臂微然颤抖,尖锐的指甲似乎都要掐进白纸里去。等到雪凌以她的手指为分隔,将小半个文件从整体中脱离出来时,绯红的恶魔这才看清了对方的面容。那双红眸仍然如同死物,仿佛不曾拥有所谓的灵魂似的。“……那些文件要交到魔界经济部去,至于具体位置,请跟我走。”她自顾自地说着,顺纯白的地毯,毫不拖沓地走向廊道深处。
雪凌紧跟着她的脚步,任自己的身影藏匿在走廊昏暗中,银芯灯的冷光柔和洒下,从帽檐的罅隙间映衬着她的脸,将朦朦胧胧的影子拉拽上了地板,仿佛在天光熹微时漫步于墓园尽头的幽魂。那必是缠结落下的帆在光辉喑哑里凝固了亘古。最后只剩下她们两人的脚步声,此起彼伏,像是钢琴跳跃的低音键连续性地演奏着,普莉丝不知为何停下了步伐,她转过身,灰眸正对着雪凌的眼睛。
“关于之前那件事情,我很抱歉。”冰冷的话音里似乎并非拥有温柔,而是一种可怕的完全无法忤逆的理智,仿佛牢固的铅壳一般僵持在字句里,使外人无法判定出一点儿可以被称为“情感”的事物。但是她的眼神似乎在这瞬间有了什么变化,像是在死之海域中那唯一一点波澜,即使万分微弱,魔女也能轻松地将它拾起。“请告诉我……你的伤口现在恢复得如何?”
“距离上次的事,已经过去了快有三个月了。”雪凌只含糊其辞地回答她,在普莉丝微皱起眉头的刹那,她这才颔首道出了下一句话,“因为亚伦医生的治疗,现在已经没有大碍了。”
“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