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就算是自己的行为会受到重要的人反对,并且造成了这种模棱两可的结局,你是否还会坚持你的想法?雪凌先生,我想听听你的答案。”对方突然开口问道,灯光为她的面容裹上一层虚蒙蒙的色彩,如同戴上了化装舞会的假面,双马尾的绯红狂躁地蔓延在目光中,使魔女暂时无法移开视线——一时间四寂无声。
“我……”她低下脑袋,像在思忖什么般的将双眸藏在阴翳里,文件上密密麻麻的凯格斯文霸占了她的眼界。等到普莉丝即将抽身离去,雪凌终于决定抬起头,微寒而带着些踌躇的声音响彻在廊道昏沉里。
“我会坚持我的想法的,至少……这是我的意志?”壁灯惨淡的光辉止不住地跳荡着,像是在对内审视着自己的灵魂,她坚决而冷静的回答仿佛杜松子酒锐利地扎进对方的脑海中,曾被打碎的金碗被重新复原,从那时起已然松弛的银线再被紧绷,即使有迟钝的不安在喉间颤动,伴随彻骨韵音被她收敛。普莉丝明显能感受到那字里行间的不同于常,她止住脚步,抬起头、用微带浅笑的视线朝她窥了一眼。
雪凌一时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既然如此,我就姑且信任你一次吧。”仍旧冷淡的话音回响在廊道里,伴随着虚胧荡曳的壁光,那凝固在地板间的身姿延伸向了墙面,绯红发缕在身周肆虐着,在耷垂的瞬间掩蔽了她的侧颜。魔女能看到普莉丝镜片后的灰眸,目光骨碌碌地斜睨着她,一时间显得僵死可怖,犹如从泥土地里刚刚爬出来的怪物——直到刺目的绯色掩蔽了她的视野。
“普莉丝。昨天……你出现在了墓园吗?”这时,雪凌蓦然问道,却使那绯红恶魔错愕地皱了皱眉,滞怠半饷后,方才点头答出一声“嗯”字。“这件事情,请等下再聊吧。”普莉丝于是接着补充,她并不打算再多说什么,而是抱着文件,头也不回地没入走廊深处去了。
雪凌始终跟着她,穿梭过复杂到过分的廊道,爬上阶梯前往更高一层,一直等到身边人从将手中的文件一一交付到对应的办公室后,伴随着一声被控制得极轻极轻的房门关紧的回音,普莉丝突然转头,眼神冷不丁地窥向雪凌那边。“……你还有什么问题吗?现在请说吧。”她的眼里显然带着坚决,一股不知何等意味的神情、莫名其妙且恐怖地从脸上飞掠,浑浊的灰眸蒙上一层可怕的阴翳,像是被烟熏黑的玻璃即将碎裂似的咯咯作响。
“为了那个……刻着‘堕天使没有名字’的铭文的墓。普莉丝,你才来到墓园的吗?”魔女的言辞毫不犹豫地响彻在这片岑寂里,打破了她们从刚才维持到现在的平静。煞白的光辉从壁顶洒下,顺着帽檐坠落下去,罩亮了她苍白到过分的面容,如同幽魂一般可悲却带着怜慈的眼神微敛睫翳,此时此刻更像是噙满了泪……或者说,是浑浊得近似血的酒。
普莉丝一时没有回答。她的目光有些沉滞,像是哆嗦的影子被深深摁在墙中,直到无以复加的湮灭感将她埋葬。
“是的,因为它属于我的某位……‘恩人’。”然后,普莉丝简洁明了地说出了自己的答案,为避免繁褥的解释,顺便还透露了一部分缘由。“重要的恩人?”在话音毕落时,只留下了紧接着的低喃声,雪凌目不转睛地盯着普莉丝的眼睛,即使那双眸子始终如同死物。
对方突然默许似的点了点头。
“换而言之,那个人赋予了我活着的意义。”她的一字一句清清晰晰,顺手将已经挂落的黑西装搭上正确的位置。在普莉丝微阖起眸的那时,雪凌蓦然想起了神父,最初的意义必是他赋予自己的,可是到现在,意义与目的都变得模糊不清,她并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至于那些未来、赎罪与永恒,都只是一些空泛到无意义的词语而已。她一时感到了迷惘。
“雪凌先生,要去经济部的话请往右走,走廊左拐第一个房间就是了。”在雪凌差点陷入迷失的瞬间,冷酷的话音又一次回响,将意识硬是拽往了现实。普莉丝并没有回头看她一眼,而是一甩过长发,躁动的绯红刹那卷席了视野,伴随着沉闷规律的脚步声,将这股不真实的意味直接掷到了魔女的脑海里。她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长廊尽头,荡曳的烛光将身形轮廓拉拽扭曲,像是痛苦且濒临死亡的呐喊者堕入了抽象的洪流。
这未免也太过虚假,仿佛在经历一场只要过去就不再回头的幻梦。
“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雪凌低声呢喃,她暂时无法拉下自己的帽子,举着文件的手显然有些酸痛,此时此刻在止不住地微颤着。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将文件送往指定的位置,她只好歪了歪脖子,任由耳畔的十字架摇摇晃晃,冷冽光辉如同匕刃似的流转在它的四角。
当然,她很快就找到了那处办公室,即使刚抬起头的经济部长吓得整个人都要瘫倒在椅子上,摇摇晃晃的躺椅发出刺耳的吱嘎。雪凌不知道他在害怕些什么,只是将文件按照原样堆放过去,不需几秒钟就决定离开。
“嗷嗷嗷快看啊普莉丝——这是我精心为你筛选的裙子噢!看这个花纹这个形制还有这个能轻松勾勒出你美丽身材的衣领与收腰!和我现在穿的可是一对的!!”
不知是在什么时候,隔着这扇大敞开来的窗,那位艾妮璐大小姐正站在远远的楼下,举着那件漂亮的漆黑礼裙、着急地转起圈儿。繁褥的褶子顺着她的身姿旋转,像是怒放的大丽花从外而内掀开了一层层伪装,即使……那开胸的领口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普莉丝理所当然没有理她,而是从这家伙身边直接绕过,仿佛是在面对着一堵空气做的墙似的。
“那么那么,我为你扎新发带吧!!看,我可是准备齐全的”艾妮璐像扔破布似的把礼裙抛在地上,完美地显露出她戴了一对儿的“手链”——按照她的言辞来说,这就是她所提到的发带吧。可惜普莉丝仍然没有理睬,迫使艾妮璐把这些东西全部扔到地上,再从胸口之类的奇怪地方掏出另一些诡异的物品,古怪的行径让人完全无法理解。
……她倒是真把自己整个人当百宝袋使了。
“还有这个戒指,是从遥远的大陆挖来的纯天然宝石打造的还有还有!只要吃下这个药丸,就能感受到一股初次尝试的滋味以及,点起这个熏香的话,就能看到他人的梦境了!或者……或者用这个阿拉丁神灯吧!据说里面的灯神可以实现你三个愿望——”一直唠叨个不停的话音无数次地回响着,伴随着乌鸦刺耳的尖叫,普莉丝终于按耐不住地转过了头。
“艾妮璐!”她僵硬的面容上似乎飞掠过了愠怒,绯红双马尾暴虐地扬起,呈现出一副修罗的状貌,“第一个愿望,请你快点滚。第二个愿望,请给我滚得越远越好。第三个愿望,请从我眼前消失,立刻,马上。”
话音毕落的瞬间,艾妮璐整个人颓然僵在了那儿,不知所措地将壶藏在自己身后,假装根本就没有这件宝贝。随之而来的又是一声诡异的鸦叫,倏忽压过了她的话音,就像是在嘲讽着什么似的。
亚伦医生正不厌其烦地将鸟食一颗一颗地掷到乌鸦的笼子里,那只黑色的鸟儿快准狠地吞过食物,砸吧砸吧嘴就将其咽下——他刚刚喝过下午茶,此刻正在招待一个久违的客人,虽说是“久违”,其实他们已经见过好几次了,即使两人的结识只是因为他的职业而已。
“艾妮璐她,现在还在缠着普莉丝吗?”红瞳的魔女坐在桌边,手捧热腾腾的茶水,盯着周围盛满药剂的柜子。亚伦医生仍和训练似的喂着鸟食,刺耳的鸦叫声一阵一阵地传来,依稀里掺和着艾妮璐的叫闹,仿佛两只败鸟的连环唱曲。“当然,这不是显而易见嘛?”这时候,男人转过头,习惯性地摁着自己的眼眶,颊边的麻花辫被宝石发带束着,乱糟糟的却又意外和谐。
“对艾妮璐大小姐来说,普莉丝她或许是比神还重要的存在吧?哦……?身为魔族的我这样说是不是有点奇怪?”
“不奇怪。”她果断地回答道,直到亚伦像哼唱小曲似的接过一声,然后慢慢说出下句话来。“就像是把一个人当做‘神’这种高高在上的存在来伺候一样,你不觉得很奇怪吗?究竟是什么值得那小家伙做出这么古怪的事情,我啊!甚至可以称她为‘至高普莉丝教派’的狂信徒了。”对方坐在他的办公桌旁,不知在自顾自地捣鼓着什么、把草药熟练地搅在一起。“哈,难不成普莉丝真的给她的人生带来了什么至关重要的意义?”
“意义?这与您所提到的‘神’有什么关联吗?”雪凌抬起头,不知在寻想着什么般,游离不定的眼神踌躇在天花板与鸟笼密密麻麻的十字线之间。
“这关联可大得去了!对我们这些无信仰者来说,能给自己的存在带来意义的人不就是‘神’吗?我看你就是个小死脑筋,连这么好理解的东西都不懂。”说着,那位医生捣药的速度突然加快了许多,连原本悠哉的言语中都呈现出了暴躁,“换而言之,普莉丝是艾妮璐的‘神’。至于普莉丝的‘神’嘛,又有谁知道呢?!喂!小公主你呢?不要说你是那种真正的神信徒啊,这超麻烦的!”
“如果按你的说法而言,我曾经确实有一个能带给我意义的……重要的人。”她的声线是如此冷静的,仿佛被遗忘的长诗冻结在寂寞的河湾里,封存了悲哀与孤独,只留下明亮的寒冷纠缠于字句之间。未等亚伦再开始嘟哝,雪凌紧接着问道,一双红瞳冷不丁地对视着医师的眼睛,“那么,对医生您来说……”
“咔!”突然一声如同导演说暂停时的声音打断了她的问话,亚伦立马站了起来,说道根本没有那样的家伙。一旁的乌鸦在那儿附和着,叫闹的同时还挥挥自己的翅膀,直到它主人的手掌“啪”地一声拍在桌上,吓得它和报时鸟似的僵在了笼子里头。雪凌撇过视线,假装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听着艾妮璐已经跑调的歌喉在窗边回响起来,甚至比鸦叫还难听三分……这是不是过于抬举她了?
他们就这样听着那诡异的歌声沉默了半饷。
“我记得。”
那位医师漫不经心地道了一声,踌躇的眼神游荡在药方、试剂与密密麻麻的柜台上,最终被放大镜掩蔽得模模糊糊。“她们第一次来这个王城的时候,就是一对很正常的姐妹,正常得像是不属于这个社会一样。”他心不在焉地将目光凝聚到桌边,顺便褪去那渗满了乱七八糟的药液的手套,拿起白冰糖一颗一颗掷进自己的嘴里,就像是在给那只乌鸦喂食似的。
或许是因为处在药房,他尽量克制着不拿起自己心爱的烟斗来。
亚伦不记得那是个黄昏还是夜晚,他只知道当时的自己疲惫地趴在阶梯的栏杆上,像是一根白不溜秋的挂面。报时的钟声回响起来,一阵一阵的,带来一股无法抑制的倦乏。许许多多问题在他刚上任时接踵而来,简直将自己折磨得心力憔悴。
此时此刻,同样是个戏剧性的展开,那位忙活了许久的紫发执政官呢,在即将批阅下一个文件时收到了两个女儿来访的消息。以至于他急匆匆地赶了下去,差点就要在楼梯间摔出好几个跟头,好在每次都及时反应,才没有轮到个半身不遂的下场。当然,在他的目光里并容不下那位呈现出倒挂姿势的医生的影子,直到那两个宝贝女儿出现在他的面前时,才使这位执政官的视野恢复了正常的状态。
“您终于来了!父亲大人!!”伴随着一声兴奋的惊叫,扎着包子头的小女孩子首当其冲地跑过去,拉住父亲的手一同转了个歪扭的圈。她拥有着和执政官同样的紫发,恶魔角被发丝包着,看上去近乎于无。艾维德斯一直在温柔地笑着,即使他并不擅长应付孩子,此刻的动作显得极为僵硬。
“对了对了!普莉丝也来了呢!”这时候,小艾妮璐想到了什么似的转过脑袋,指尖正好对着灯光下一身纯白的女孩。
坐在轮椅上的孩子恍惚失神,她微侧着脸,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柱廊间一道一道的阴影,当艾妮璐道出自己的名字时,这才心不在焉地转过头去。她扎着低而短的双马尾,右眸被医用眼罩包着,藏在斜斜的刘海里,只留那只晦暗的灰瞳冷窥着他们。
“普莉丝普莉丝”她的姐姐突然跑了过来,敏捷迅速地抓住轮椅的后柄,没等她反应过来就推向前方,迫使普莉丝当即摁住了把手,在缓过来的瞬间埋怨似的瞪了她一眼。那位执政官稳稳地将轮椅扶住,他温柔的眼神如同一汪潭水,从大女儿身上辗转到小女儿的面庞。于是他悄然半跪,将手搭上普莉丝的手背,用极为柔和的声线道出一句话来,“啊,你们就先在王城里逛逛吧,我的工作还没完成,很抱歉不能陪你们玩耍了。”
“嗯嗯!父亲大人我一定会照顾好普莉丝的!!因为这是艾妮璐的责任哦!”艾妮璐在一旁蹦蹦跳跳地挥舞着手,她和小仙子似的转悠一圈,正准备抓住轮椅后柄时,普莉丝也下意识地摁紧了把手。
可是,不知是何者的身影出现在了目光中,使得这绯红头发的女孩子突然僵滞,那只灰眸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远方,看着漆黑的羽毛消失在了阶梯深处。
“你怎么了?普莉丝。”
“不,没什么……爸爸。”她摇了摇头,模棱两可地回答了他。暗处那身影早就藏匿,使她追寻不到任何一丝真实的。
“呃?对了,那个人!”医生想起了什么似的低声嘟哝,一边还挠挠自己乱七八糟的头发,不管他的手指是否因为沾糖而显得黏腻。“这样说的话,难不成普莉丝的‘神’就是她?也说不定。”
“她?”雪凌抬起头,怀疑地重复着那个词汇。直到对方轻描淡写地接过一声,拿起烟斗、假装它已经点燃般的吸了一口。
“那是一个早就死掉的人了。”
黑鸦高声嘶叫着,怪异的喉音仿佛用凯格斯语复述起了“上帝已死”。魔女一时想不起来这是何者的“罪过”,她拉下帽檐,听着三点的钟声止不住地回荡在王城中,更像是在哀悼着何者的陨命。
她以为自己再也等不到钟声消弥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