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筑那堵墙?”她低声问她,灰眸盯着高耸入云的墙面,看着无数个有翼魔族来来回回地将石料运上,黑压压的颜色将天穹淹覆了,无法钻过一丝光,仿佛已经死掉了的煤灰在风中飘散。身后的女孩一时有些踌躇,但是不过半饷,她就嘟着嘴,脱口道出一句话来。“……嗯……因为这是父亲大人所决定的事情!作为前王朝与现王朝的执政官,他的想法,当然是绝对正确的!”说着,艾妮璐还故作坚定地点了点头,即使那目光不知为何变得游离不定。
“既然爸爸的决定是绝对正确的,那么为何会有人反对,甚至以此为□□引发战争?以此而言,这就不是一种错误的决定了吗?”普莉丝的话语显得冷酷而条理清晰,使艾妮璐突然错愕地僵在了那里。
可是,绯红头发的女孩并没有等待对方的回答,她接着说道,头也不回的、将心里所想一字一句地吐露出来,“但是,新上任的那位魔王大人却在两年之后延续了筑墙的工程,如果他真当是个贤明的君主,这是否可以告诉我们……筑墙其实是一种对魔族有利的决定,只是在之前被不适合的人所掌控,利用在了不恰当的地方,才使众人对它嗤之以鼻?”
“当然,也不排除另一种结论。筑墙的事情本身就是一把双刃剑,一部分人认可,一部分人又反对,当初那位君主正因为他固执的决定,最终得到了引火烧身的结局。”在话音毕落的瞬间,普莉丝突然扭头,朝艾妮璐已经完全僵得和熔岩似的面容窥了一眼,对方显然很是懵然,但还是支支吾吾地回答了她,即使话题已经完全偏到了十万八千里去,“总之……总之!那还算是个能保护我们的东西吧?这不就行了!”
“……”
“也可以这么说。但是,它充其量只是个机器……无法保护全部的人。”她微皱眉头,尖锐的指甲在打颤着,刺痛刺痛地划过她的手心。艾妮璐一时也没有说话。
“那就让军人?让将军保护我们好了!”突然的,身后的人快活地推动了普莉丝的轮椅,使她不禁怔了一下,整个思绪被那意外戛然切断。“普莉丝想的真多啊!我倒没有这种想法,就像是飞蛾,什么都不知道才会更轻松点嘛?”艾妮璐眯着眼睛向她比了个自创的手势,她用剪刀手夹着自己的双马尾,仿佛在摇晃着一对翅膀一样。
“但是……”普莉丝低声呢喃,她皱起眉头,灰眸凝视着深红色的天空,同族的黑翼掩覆了她的视野。围墙愈来愈高,看似巍峨却又显得摇摇欲坠,即使是作为保护的盾牌,那也并不值得完全信任。
真正能做到保护的,只有军人……或者说,是人们自己。
——某日以后,她突然迷上了钢琴。
“普,莉,丝——普,莉,丝——普莉丝丝普莉丝”紫发少女趴在钢琴上,用早就跑调的声音唱起了她的名字,那双紫眸一直盯着普莉丝的手指,看着那纤细而柔嫩的手在键盘上飞速移动,荡过一阵一阵忘我的旋律,狂躁又热烈,热烈里面又带着极致的冷静,像是燃烧的火染红了整个冬日。那是被压抑的感性狂舞在崇高无上的理性里,交织着爆裂在她的瞳孔中。
艾妮璐并不懂得这旋律的意义。
“普莉丝普莉丝你以后想当什么?钢琴家吗?”她毫不在意场合地问道,一手托着自己的腮帮子,将另一条腿翘得老高,如同一个不专业的天鹅舞演员。普莉丝并没有抬头瞄她一眼,而是始终在弹奏着,律动的指尖快速掠过钢琴琴键,指甲早就被修剪得整整齐齐,没有一点儿过去的尖锐,在熟悉的键上轻松甩开,仿佛为她创造了某种名为“救赎”的事物——又像是在热恋。
“如果普莉丝想当钢琴家的话,那艾妮璐就当你的钢琴家助理咯毕竟普莉丝没法站起来,你也需要艾妮璐的帮忙不是嘛!”在话语毕落的瞬间,普莉丝突然停下了弹琴的动作。她嘴角的微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本应覆灭的寒意,僵硬地扎进了眼眶之中。“请问……你自己的想法呢?”那话音就像是在质问,在意识到语气失礼的瞬间又骤然停滞,普莉丝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忽就抓上自己的头发,眼神直溜溜地盯着键与键的罅隙。
阴翳终于将她的身影淹没在了底下。仿佛时钟的□□在无止尽地翻覆着。
“这就是我的想法呀!”艾妮璐依旧在笑,她紧接着道出一句,顺便还将自己的指尖贴在普莉丝的指尖上,“普莉丝的梦想就是我的梦想,普莉丝的希望就是我的希望,我们呀!就是被红线连接起的姐妹哦最后,最后嘛……或许该融为一体?”
她将普莉丝的手指慢慢推开,最终与对方十指相扣,像是在摆弄着一副无灵魂的空壳。伴随着琴弦沉闷的回响,记忆中的一切皆烟消云散,留下夜幕深蓝从窗边肆虐,泼洒在她的红发与钢琴的黑白两色上。
“糟糕了,是时候该斩断了。”伴随着那声不明意味的呢喃,少女将整个面容埋在钢琴冰冷的外盖上,绯红长发倦累地耷拉着,覆灭于一片黑漆不见底的昏暗里。她几乎一动不动,仿佛一具已经垮瘫了的石雕,指尖在外盖上抽搐着,却无法割出一丝刻痕。天使的身影出现在她身后,慢慢的、仿若无物地抱住了她,黑羽掩覆了两人的外轮廓,勾勒出一线坚实锐利的形。直到模糊不清的声音回响在普莉丝的耳里。
“要斩断互相束缚的红线的话,就做到他们无法做到的事情吧。”
“想要肩负什么就去肩负,想要远离什么就去远离,想要撕毁就去撕毁。”天使的话音如同梦魇,一字一句地印刻在少女的脑海里,促使她猝然昂头,灰瞳在眼眶间止不住地震颤。
“可是我没有能力——”普莉丝突然抬高了声线,那语声因其理性的束缚、在道出的下一秒钟戛然而止。堕天使俯身与她对视,构成的外轮廓形就像是克里姆特笔下的《吻》,眼罩被不自觉地扯开,坠落在她的脚踝间,碰触着她已经麻木了的双腿。她整个身子乍一哆嗦,随刻天使的幻影从身周消散,让普莉丝突然察觉到了现实。
那只是梦魇而已。
对啊,她的神灵早已堕落……
那年,在两名将军反常的联名检举下,沦为背叛者的德拉诺蕾,最后被判处了死刑。旧时代的铡刀斩掉了她的头颅,同时也宣布了旧时代的末路——那或许是她所期望的结局。
“普,普莉丝……”
格外躁动的琴音转瞬覆灭了她的言语,带着不同以往的厌倦与冷僻,像是一堵高墙分割在了二人之间。随着她的名字一再被重复,弹琴者指尖的力度愈来凝敛,虽是迅速却不忘理性的秩序,犹如燃烧的烈焰肆虐在了风中。直到普莉丝慢慢摁下了休止符,用那只灰眸冷酷地睨了身边人一眼,这使艾妮璐突然感到了畏惧,伴随一阵可怕的颤栗,她差点跪坐下来,用手使劲晃着普莉丝的两肩。
“普莉丝普莉丝,理理我嘛普莉丝!”
“普莉丝……”
“请问,你有事吗?”在她就这样折腾了几分钟后,绯红头发的女孩烦躁地眯起眸子,一根一根掰开艾妮璐的手指。她最后沉默着将琴盖关上,斜斜的刘海将面容藏掩进了阴霾里,身边人突然无止尽地啰嗦起来,像是只过于欢快的小云雀。“啊啊!我就想问问我还能帮普莉丝做些什么呀?对了我还带了普莉丝最喜欢的蓝莓味巧克力,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她在那里喋喋不休,转而伸手要从腿间掏出什么,却被普莉丝随口否决。
“不需要。请你首先管好你自己,可以吗?”冷酷的声音立即斩断了她的话语,如同铡刀将堕天使的头颅与身躯一刀两断。普莉丝不禁攥紧了手,指甲已经被她留得尖长,像是细针扎在了手心里,深入到她的骨髓之中。艾妮璐突然整个人都萎靡下去,她瘫瘫软软地跪在地上,嘴里不住呢喃,就连那双紫瞳都慌得缩小几分,“明明,明明你以前不是这样的……难不成是因为那个天使,是她让我的普莉丝变成这样的吗?啊啊!!这可怎么办!我……我……”
“我不是你的东西。”普莉丝迅速否认道,她冷窥着艾妮璐的眼睛,分明那是自己所期望的紫色,却无法激起她脑内任何的收藏欲,是因为那本来就是个废品,还是因为其他什么缘故?所谓理由甚至连她自身都无法知晓。
“请不要再说了,让我一个人静一静。”绯红的恶魔自顾甩出一句话语,便将目光移向了别处——无数只黑鸦从天边坠落了,伴随着三点的钟声,一阵一阵地响彻在她的耳畔,艾妮璐的声音突然有些微不足道了。
“我……我们建立了这么久的联系,我们的姐妹情……难道……难道就这样脆弱吗?”这时,她的耳畔回响起了明显的哭腔。
“本来就不需要什么联系。”毫不犹豫的,那话语如同泥淖般沿窗的罅隙荡下,随与黑鸦一个劲地坠落下去,坠到墓园里,徘徊在了天使的坟前。红发少女坐在轮椅中,望着那刻下了“堕天使没有名字”的墓碑,干干净净的表面上没有一点儿莎草的痕迹。无数排墓碑肃然伫立,延伸向更远更远的地方,最后被吞没入了天边那处。普莉丝没有意识到身边的少女,没有意识到青葱色短发的画家与远处的高大的男人,更没有意识到渐而下落的小雨。
“普……普莉丝,我们该走了吧?”身后的艾妮璐小心翼翼地低语着,伸手想要握住轮椅的把柄,最终却只迎得对方阴狠的冷瞪。“请你先走吧,我还要在这里静一会儿。”她使劲摇了摇头,呢喃着将轮椅推得更前了一些,雨愈来愈大了,一滴一滴地洒落在她的发缕上,顺着双马尾的绯红色渗透进了衣襟,凉飕飕的仿佛扎进了骨髓深处。直到长发几乎被染得湿透,像是褪色了似的耷拉在肩膀上,她忽然听到了艾妮璐极其微弱的声音。“普莉丝,我们还是……”
那个家伙并没有走。
“……请您给我滚远点,越远越好。”她硬是压着嗓子放出了一句狠话,却在扭头的瞬间僵在了那里。艾妮璐站在较远的地方,将撑开的伞移到普莉丝的头顶,正好将雨水挡住,使那流水偏到两侧,顺着轮椅椅身潺潺挂落了。就算是冰冷的火焰最终只剩下了一点火星,仿佛稍瞬便会泯灭消亡,那愚蠢的家伙也相信着这团“热烈”的火。普莉丝以为自己的手在颤抖,她失去了自己至高无上的判断力,战栗的灰瞳几乎都要撕裂了眼眶。
“啊,现在我站得够远了吗?”对方昂头笑着,眯起的眸子是青莲紫,不同于救赎的紫锦葵,是代表着……“纯粹”的色彩。
——糟糕了,要赶快斩断才行了。
雨继续落下,仿佛将它肚子里所有的悲哀全部倾倒下来似的。好难过,或有什么东西在胃中翻腾,让她不禁想到了呕吐。
糟糕了,一定要斩碎……
刹那的想法转瞬消散在了暴雨间,淹没于那无节律中的规律里。墓碑上的文字被洗刷得模模糊糊,此时此刻,倒更像是座无字碑了。
那日以后,她们两人同时发了高烧。那心宽的姐姐烧得尤为严重,甚至还在床上趴了几天几夜,才有一丁点儿好转的迹象,而固执的妹妹从此变得更加沉默寡言,直到有一天,所谓的奇迹降临在了她的身上,终于使她走向了一去不复返的道路。
纯白的帘幔被风吹散了,绯红长发的少女将双马尾扎得高高的,未有眼罩的遮蔽,那只病眼始终耷拉,晦暗无神地望着外界。依旧灰蒙的天空笼罩了一层血的色彩,洒在她的面庞间,和碎月似的散在轮椅的反光里,将尖锐的外轮廓形勾勒在她从未用过的黑翼上。
不真实的冷辉泼洒进来,将已逝者的身影重现在现实与虚假的交界中,堕天使站在虚伪而不协调的光芒里,背对着那高烧未退的孩子,悄然回头、朝她莞尔一笑。
“是时候该走了。”笑容虽是疲惫,却显然格外温柔。普莉丝一时忘却了她已将那双眼睛剜去,但在此时此刻,她又明确感受到一股与之近似的滋味——天使仍还活着,即使她美丽的眼瞳从活物变成了死物,她的美也始终不会变化,因为那种“永恒”包揽在了她的手心里,成为了属于自己而永远不会逃离的存在。
双手不自觉地颤栗起来。堕天使的笑容终于消失在了视线,即将离去似的,在少女的眼中愈来愈淡,就像是婴孩的玩具从她的手中脱离似的。
“不要走!”她突然伸手,使劲地想要抓住那线寒光,这促使她整个身子都在剧烈地战栗,就连唯一那只瞳孔也骤缩若点。
伴随着“扑通”一声巨响,普莉丝几乎是跪下的扶着地面,无法控制的双腿正在哆嗦着,即使她几乎感受不到一点儿知觉,瘫软的肌肉正撕扯着她的精神,妄想让她屈服于所谓的现实中。
尖锐的指甲甚至都要扎入皮肉,可怕的刺痛感竟使她感到了异常清醒。普莉丝直喘着气,用仅剩的气力撑起自己的双腿,然后摇摇晃晃地向窗帷走去。
——她到最后也未能追上天使的步伐。
“啊你是我的月亮,是我的星星,是我最挚爱的神——是你赐予了我存在的意义,是你为我指明了前路的方向!从那时发觉的萌动的感情使我意识到了我的真实!啊你就是我唯一的普莉丝,我也是你唯一的艾妮璐,我们将牵手走向爱情的彼端”
那是早就跑调的歌声,刺耳的响彻在众人的脑海里,就像是黑鸦无止尽地叫嚣起来。艾妮璐站在路灯顶端大声唱诵着,表现得像个随心所欲的指挥家,根本没有意识到普莉丝已经冷到发青的表情。
当然,绯红的恶魔果断远离了她所站着的杆子,迫使艾妮璐和绕钢管似的滑下,从自己的衣摆里掏出了许许多多不知从哪里采的鲜花。
“普莉丝普莉丝快快接受我的爱吧!我的普莉丝”她飞速转了好几个圈,以极其古怪的跑步姿势冲了过去。即使普莉丝的三叉戟在下一瞬间立马拦倒了她的脚步。
“从普莉丝将军踏上王城台阶的那一天起,倒是已经过了很久了。”一身纯白的医生站在窗边,叼着他心爱的烟斗,还将鸟食随手弹到乌鸦的嘴中。“啊,你觉得呢?这位——师父大人?”
“当初,那个孩子找到我,确实让我稍微有些惊讶。”漆黑的魔王随心所欲地躺在他后方的转椅中,将腿高高架在桌面上,一手放肆地玩弄着自己的长鬓发。“不过,从现在看来,就像是看着亲手栽培的果实成熟了一样。她也很辛苦了,不是嘛?”
“现在是该培养新的果实了?”亚伦随口反问着,看着身后人的嘴角扬起了若有若无的笑。他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将烟圈一朵一朵地吐露出,看着美丽的花儿从他嘴边逐渐翻转开来。“不过对我来说,她的那只眼睛也算是我不错的杰作。”
晚祷时的钟声恰时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