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五章燃烧之火
洛佩兹家族今天增添了个新的孩子。
那是一个小女孩,拥有着继承她母亲的绯红长发,一双眼睛是洛佩兹家族引以为傲的金黄——事情的发展本应如此。
但是……
像是将死者的骨灰埋葬在了雪原里,灰蒙蒙的“颜色”覆灭了鎏金,那未免也过于纯粹,又可以说是太过浑浊,甚至无法在色谱表上找到任何与之相关的色彩。它如此晦暗,仿佛一对无灵魂的死物嵌在眼眶中,强硬地霸占着她本应拥有的金黄色。至于什么颜色倾向,除非湮没在灯光中,否则就是不可能存在的东西。
长辈们厌恶她的那双眼睛,因为那不属于她的母亲,不属于她的父亲,不属于这个家族里的任何人。
继承他们家族血脉的人必定拥有金黄的眼睛……这灰色眸子的孩子就像是个异类,完全无法被大家认可。所有人都认为这是母亲的罪过,以至于后来,罪人的“罪”牵连到了孩子,为新成员起名的家族长老没有打算好好待见她,仿佛在看待某个不存在的事物,将婴孩的面容抹除在那僵死的鎏金里。
“就叫她……普莉丝吧,希望她能成为一名够格的奴仆。至少不要像她的母亲。”
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压倒了孩子的哭声,只留下过分可怕的死寂,凝滞在短短一秒的焦灼中,仿佛在罪人的喉间淌下的血。母亲没有说一句话,未有那位已经从军的少爷的庇护,好不容易被接纳的她们再一次陷入了非议的窘境。
那位母亲一直过着无亲无故的日子,直到洛佩兹家族的少爷顶着长辈的威压迎娶了她,才使她的生活步入了正轨——谁也不知道她为何要做出这种恶事,也未有人知晓她所谓的“情夫”,一切都抹在那层扑朔迷离的雨雾中,无法挖掘出一丝线索。
这孩子从小被当做奴仆长大,她从未和同龄人那样打理自己,而是留着一头乱糟糟的短发,将那双不受人待见的眼睛藏在昏暗的阴霾里。她不记得她已经重复了多少次自己的名字,毕竟对于身居高位之人来说,所谓的“请”是必不可少的词汇。母亲依旧是那么低声下气,在丈夫死在战场上后,家里的长辈变本加厉地羞辱她,说道当初生个没有眼睛的孩子都比如今要好。
直到有一天,那些顽劣的贵族子弟用脏水抹了女孩的眼睛,当天夜里就发了炎症,她红肿的眼眶里布满了血丝,可怕的刺痛感疼得她无法安眠,甚至用那尖锐的指甲将脸划出了好几道口子。但是,没有任何人愿意理睬她,大家都准备看着一场好戏,以便在之后嘲笑这个遭受诅咒的无眼睛的孩子——无论如何,像惩罚罪人什么的,本来就是他们应该做的事情。
普莉丝第一次妄想挖掉自己的眼睛。
她痛苦地趴在水边,将乱七八糟的短发一把抓起,露出里面布满伤痕的面容以及那双充血了的眸子。毫无色彩倾向的灰蒙里掺和着血与泪,颤抖的眼睑睁得极开,即将被撕裂似的、猩红顺着它的缝隙与红肿的外壳渗落,仿佛树木的枝条浸泡在了血水里,扎进每一寸肌肤中,无数次地刺穿她的皮肉。继而是无数次的愈合,只留下可怕的阵痛感伴随着麻木,侵蚀了脸颊的大部分甚至骨髓。那未免太过丑陋了些。
就像是被遗弃的童话书中所讲述的少女的故事,那双红瞳比她当时所拥有的眼睛更加死寂,掺杂了埋怨、悲哀、痛苦与麻木,包揽着永恒的罪孽埋葬在血与火里——如同一具死物,丧失了任何苟活的意义。如果那所谓的魔女还存活至今,是不是也想着将自己的红眸剜除?就和现在的她……一模一样。
快挖掉吧,只要挖掉……就一定能够解脱。
普莉丝突然脱力,痛苦的、几乎要将整个面容都埋在了冰水里。她只能在心里默念着,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却连意识都断断续续的,如同黑鸦将死时的哀鸣,虚弱而无力万分。这时从远处忽然传来了脚步声,如此急促,迫使她迅速扭头,尖锐指尖乍从脸庞滑下。
一身白衣的医师就站在那里。那是母亲跪下恳求长辈,用更重的粗活与无法奢求的自由作为交换,最终为她取得的唯一的恩惠。亦是沉没入海的星砂被手揽上,一颗一颗地滑落下去,越是握紧就越会失去。
即使她们不曾交流,普莉丝也无法接受这赋予她“罪”的母亲。
可惜母亲的爱已经来迟,最后留下来的,只有一只眼睛……她的左眸几乎完全看不见了,仅剩那只的视力急剧下降,远看唯能发觉模模糊糊的外轮廓形,就连灯光都变得万分刺眼。从此之后,母亲的身份变得更加低贱,她成为了永远的奴仆,过去温柔的声音也早就喑哑,不曾打理的她蓬头垢面,却用自己粗糙的手将孩子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
——普莉丝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被爱着的人,即使爱她的人只有一个。
不知是什么时候,家族的长辈开始了争吵,伴随着斯塔莱特王朝的覆灭,新魔王的登基与铁血整治的开展,作为筑墙的最大接手方与旧王朝的拥护者,建墙事务的停滞使他们的利益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在这一进退两难的局面下,身为一家之主的奶奶仍然选择了维护旧秩序,决定倾空财力资助分散在魔界各地的王国军,以便旧势力卷土重来,打破当前敌强我弱的状态。
当时母亲生了重病,刺目的红花从她的脸颊蔓延到脖颈,缠绕着手臂绽放开去,甚至在已经枯朽的翅膀上染下了斑斑驳驳的淤痕。听说她得了这种有翼魔族的传染病后,家族里的人最终放弃了她,将她关在了暗无天日的小房间里,与外界完全隔离。
独眼的小女儿在她身边寸步不离,一直等到母亲断气,狭隘的小窗里不再出现外人悲哀的目光。
她与她在那天夜里相识。
即使意识已经陷入了混沌,普莉丝依然能感受到外界刺耳的尖叫声、烈火燃烧的窸窣声与痛苦的哀嚎声。她紧闭着眼睛,漆黑完全笼罩了视野,像是在骨子里都爬满了裂纹般的,高高在上的理性被虚幻的痛苦一层一层地裹在里处,如同毛虫被藏在茧中,苦苦等待着化蛹成蝶的那日。狂笑与悲鸣再次响起了,在耳畔擀面似的糅合进去,只留下虚张声势的癫狂、掺杂着恶意扎进她每一寸毛细血管里。
胳膊突然被局外人一把拽上,伴随着撕裂般的剧痛,红发的女孩子戛然惊醒,倏地瞪开了那只灰眸。
“你不应该在这里。”似有踌躇从她冷寒的声线里迸裂出来,掩饰在唇齿之间,被刻意的、死死按压了下去。普莉丝第一眼看到的是那双紫瞳,就像是紫锦葵在漫山绽放,澄澈得仿佛能看透一切的不和谐音、灵魂以及埋藏在鲜血中的忏悔——就像是所谓的“救赎”?不,救赎本来就是拥有罪过的她无法奢求的东西。在她陷入思考的下一秒中,羽翼漆黑猛然霸占了她的视线。
“那个女人已经死了。”面前的堕天使冷着一副面容,清清晰晰地将话道出,那双眸子已然半阖,眉头紧缩暗藏焦躁。当那话音像被宣告般彻响耳畔,击碎了尚还僵化的意识时,普莉丝只觉自己重心不稳地悬在半空中,另一只手紧抓着她母亲的手腕,始终凝固在那儿,尖锐的指甲掐入皮肉之中,挟带着已经发黑的血痂,失去控制地抽喷溅搐着、根本无法动弹一分一毫。
那只瞳孔骤然缩小,在即将撕裂的眼眶中晃荡着,像是无止尽徘徊于生与死之间的哀魂。随着堕天使毫不控制力度的牵拉,她的手被狠狠拽离母亲的臂弯,可怕却又僵直的颤栗几乎贯穿了全身,甚至还带着从指根渗进的刺痛。普莉丝突然感到了极度的空虚,似有什么东西从她的指尖溜走,散去了灵魂,终究变成了一具死物。取而代之的是毋庸置疑的现实。
“……我知道。”
她瘫软地跪在那里,抬头用那唯一一只瞳孔望着天使。黑衣与斗篷几乎将对方的全身都裹得严严实实,使普莉丝无法看清她真实的面貌。但是,只要记住那双眼睛,那也就足够了。烈火的灼烧声在耳畔嘶哑,像是怪物在断断续续地哀嚎,伴随着木窗的猛然敞开,不和谐的光芒立即流泻进室内,灼人的火光映亮堕天使的面容与她的侧脸,绯红色不知不觉肆虐开来,是血液从罪人的伤口里无止尽地溅落。
普莉丝一时以为自己看到了“神”。即使天使的剑刃沾满了血,不知是属于何者的猩红色一滴一滴地淌落在地板上。如此粘稠的,转瞬便是渗透。
“……求求您。请您,请您杀死我吧。”那冰冷的声音突然响彻于耳畔,机械似的毫无感情。普莉丝始终瞪着那只眼睛,匍匐趴在对方的腿边,像是在重演着向神祈祷的祭礼,堕天使手中的剑刃直指着地板,一再滴落的血是时钟绝对有序的指示。天使的神情倏忽僵在了面庞上,如同凝固的熔岩聚成一团不可名状的异态,她立马将剑收归鞘中,那双眸中隐是含藏着哀愁,即使她的话音依旧冷硬,带着倏然落下的裹尸布,罩住了那具哆嗦的影子。
“等你觉得自己‘值得’去死的时候,再来找我吧。”
对方只是随口回过一句话,紧皱眉心,头也不回的、沿着窗户飞速跃下。漆黑的身影消失在了火光与雪地里,只留下极为明显的脚印,在女孩的目光里显得模糊不堪。普莉丝最后垂下了手,猩红的指尖始终在颤栗着,她再无法抓到任何东西。
那已经是一座死宅了,未名者的鲜血洒了一地,长辈们的尸体七零八落地瘫倒在地上,血与肉混杂成团,被她的鞋跟踩着,在麻木不仁的眼神里显得微不足道。普莉丝无法感到任何一丝作呕的滋味,无非就是刺鼻的血腥味让她捂住了嘴,绯红短发完全融合在环境中,就连灰眸都沾染上了嗜血的意味。烈火开始蔓延了,伴随着一层一层叠覆上来的浓烟,刺激着她的鼻子与眼睛,使普莉丝几乎就要瘫软倒下。
冬日的严寒与烈焰汇成了隆重的交响曲,在耳畔无息止地嘶鸣着,直到她摇摇晃晃地从门缝冲出,一脚踏上了松软到过分的雪地。身体不受控制地瘫倒下来,那具已经僵死的尸身模模糊糊地映在眸里,猩红的血渗进雪里,一直延伸到普莉丝的手心,使她暂时无法分清血与雪的区别。死者的眼睛在她倒地的瞬间冷幽幽地瞪着她,是一具毫无灵魂的死物,引以为傲的金黄早已晦暗不堪。
绯红的恶魔突然有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
普莉丝失神地盯着自己的右手,老化的血痂与新血交融,渗进她尖锐的指甲里,带着绝对的不真实感,渐渐攀上那逝者的面容——她清晰地记得那是赐予她这个名字的人,是本应被称为一家之主的长辈,可惜那双瞳孔已经死了,它对死者来说早就毫无用处。
“请问……我可以拿走它吗?”那是一句问话,可惜并没有任何回答。
最后,并非重要的珍宝被攥在了手里,掺杂着血与早就枯竭的泪。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踏着不再纯洁的雪,被遗落的镜子里映入自己的面容,如此的僵冷、悲哀而无情,灰眸仅剩着木讷,不知为何扬起的嘴角像是挟带着笑。伴随着烈火嘶鸣,高处的木屑突然坍落,将她羸弱的身子整个压倒,撕裂般的痛楚从双腿蔓延开,像是将骨髓整个粉碎似的,可怕的血腥味涌上喉间,接着那声根本无法抑制的惨叫。
“啊啊啊啊啊!!!!”
她突然干呕出一团血,止不住地颤抖着,甚至以为自己会立即昏厥。
——这是对她所犯之罪的惩罚。
欢快的八音盒声在耳畔缭绕,轻灵地跳荡着,像是在歌颂这片纯洁无暇的雪原。那天是个节日,虽然衣食无忧的孩子现在已经无法记起那是什么节日了,快活温柔的乐音与童稚的歌谣,仍旧能让她不禁想起那个时刻。白雪依附着她的小棉衣,顺着间隙落上父亲的大手与她那只小手,转瞬便融化去了。铃铛挂在包子头上,伴随着身姿荡漾开清脆的回响,更何况那副面容始终带着笑,将通明灯火藏在她的紫瞳里。
“爸爸!我要那件裙子!”
“爸爸爸爸!我想要这个水管!!”
“还有这个大冰块!!”
那孩子一个劲闹腾着,她提起她毛绒绒的裙摆转了几圈,各种无礼的要求让年轻父亲有些尴尬地微笑起来。最后她两人手牵着手,一步一步地踏在白茫茫的雪原上,在纯白里印下易被抹去的脚印。节日的乐声仍在回旋,裹挟着白雪随风绕转,消迹于女孩早就跑调了的歌喉中。
“爸爸爸爸!!我——”童稚的声音不禁拉长,当女孩在雪地里踏上一步的瞬间,她像是看到什么似的愣是倒下,然后整个脸都埋在了雪地里,如同被整个生日蛋糕拍了脑袋一样。
“没,没事吧?!艾妮璐!”父亲立马扶起了她,一双眸里突然映入了发缕的猩红,使他的眼神不禁滞住。那是个几近僵死的孩子,雪霜湮没着她的身躯,将未知的罪过埋葬在一望无边的纯白里,满身血液几乎都要冻得凝固。小艾妮璐突然愣愣地坐在雪地上,指着那边,最终支支吾吾地道出一句话来。
“我……我想要她。”
普莉丝疲惫地睁开眼睛,直到模糊不清的紫色笼罩了她的视线,纷繁的雪又一次倾覆上来。欢快的乐声伴与铃音挤进她的耳里。
她从那天起失去了她的全部。他们从那日起成为了重组的家庭。
“一,二,三——”男人架着奇怪的小木箱子,漫不经心地念叨着,在一家人站定位置的瞬间飞速摁了下快门。温柔的父亲站于左侧,姐姐身居右侧、一手摁着轮椅的把柄,另一只手摆起了她自创的手势,轮椅中的少女坐在他们的最中央,尴尬而不失礼貌地扬起了嘴角,就算那表情显得有些拙劣,也勉强能算是真心的微笑。
“呜呜呜呜——我们能成为一家人真是太好了!!普莉丝”在男人打了个ok手势的瞬间,艾妮璐突然兴奋地搂住普莉丝的脖子,使对方错愕地缩紧了身,唯一一只灰眸不知不觉瞪得很大。“因为普莉丝是艾妮璐的妹妹,所以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把一切能伤到你的东西都——呃……通通打跑的!!”她嘻嘻笑着,甚至还用手在普莉丝的灰眸前方比了个爱心,嘴里模拟出“啵啵啵”的音效。
“不需要。”对方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那虽是否定,却并不显得冷酷,反倒是带着些温柔的意味。艾妮璐接着道了声“需要”,她极为高亢地转了几圈,顺便抓住父亲的手,像个花滑运动员似的仰起头,将嘴角扬得老高。普莉丝不再说话,她只是默默盯着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医生连着那双眼睛一齐否认了它治愈的可能——自己已经是一个完全的废人了,所谓“死”的价值早就成为了不可奢求的事物。就像是……那只被她遗落的眼球。
或许就这样受到保护,不知不觉地活下去,又不知不觉地死去……才是自己本应拥有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