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忙碌的马蹄声在脑海里掀起了一阵一阵,魔女从困乏间慢慢醒转过来,她发觉托着自己脸颊的手已经开始麻木,车辆的颠簸带着震颤纠缠于手足,却让她感到了一股血液凝固的滋味。占卜师疲惫地打了声哈欠,调整生物钟对他来说就是一件比登天还要难的事情,更何况现在只是调理的前几天,根本无法控制的倦意将眼皮拉得沉甸甸的。
经过了好几个小时车程,他们的马车终于在围墙边缘停下,雪凌看到了业已坍圮的大半围墙,漆黑的碎石聚成废墟,显是摇摇欲坠。
苏莱文俏皮地摇摇食指,说道他们或许能进去一探究竟。雪凌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马车已经远去,哒哒的蹄声消失在了脑海尽头,身旁的占卜师笑着拉过她的手,他们顺着漆黑的乱石堆走向完整与不完整的墙的尽头,或许是在寻找着什么似的,少年伸出手摸索着那面坑坑洼洼、早就破碎得不成样子的石墙,细沙缠混着土,坚石依附着砾,他猫腰着身子寻到一个几近坍圮的小洞,洞口的大小能容许一人进去,里面黑漆漆的,看不清具体的状貌。
“嘘——”只听得那声低低的话音,在魔女耳畔沉没下来,悠然然地藏进那昏暗的洞口里。雪凌被他牵着,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她几乎不需要弯腰,当自己的皮靴跟部踏在平整的砖石地上时,抬起头四顾盼望着周遭。在苏莱文松开手的瞬间,雪凌持起那把十字架状的法杖,一团雾气在掌间凝聚,散发着微光悬浮在她的手心上,将四周映得亮堂一片。她可以看到高耸入云的墙体,勉强支撑着的砾石层层堆叠,正好撑起个近似三角的尖顶,若有冷光从外界渗透,虚虚乎乎的。
“奇怪的地方。”那声嘟哝带着疑虑,埋葬在这片过分寂静的昏暗中,柔柔白光斜映在中央的河水里,照亮了水底怪异生物的纹样与奇特的图腾——这理应是一种石壁画,经过流水冲刷却没有一丝褪色的意思,线条边缘还仔仔细细镶嵌着金箔。雪凌一时失神地凝视着那里。
“那是前代魔王们本来的面貌噢”这时候,苏莱文笑着说道,沿着狭窄的小道行往了远处,当然,他很快就停下脚步,触摸着石壁上凹凸不平的符文,每个符文不知对应着何者的名字,密密麻麻地挤在这堵高大的墙面上。对面也是同样,顺那冗长的护城河一齐延伸向了视线远方。
他悄悄轻触一个怪异的克莱因蓝图腾,时钟般的法阵随他的手势腾空出来,旋转着、汇成一纸文书从壁中拉下,工整的凯格斯文不知记录了什么,在倏瞥一秒后就被他收回了壁间。那图腾周围和树叉似的延伸出其他符号,看起来倒更像是家谱,只不过,唯独每个辈分的其中一人才拥有这种特殊的蓝色。魔女遥望着他的一举一动,她并没有说些什么,直到苏莱文若无其事地转过了头,慢悠悠走到她的身边。
“那是什么?”雪凌低声问着,如在质问一般对视着苏莱文的眼睛,晦暗无神的红瞳敛下一抹凌厉的光。对方却毫无保留地摊了摊手,他弯下腰将脸庞凑近,冰冷的光映亮了他的面容。“那是所有魔族的符文,当然,也可以被称为——一种被叫做‘联系’的东西。”这绿发的少年莞尔一笑,一双狐狸似的眼睛里流转着诡谲,眯起来瞧向了更为深黑的角落。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声反问,“雪凌小姐……你知道这堵墙究竟修建了多久吗”
“……二百零一年。”对方果断地回答了他,在苏莱文点头默许的瞬间,法帽下的红眸全然显露。光芒轻抚她的面庞,留下可怕的煞白凝聚在目光里,冷冰冰的令人后怕。
“当初的君王呢也就是第十三君西罗斐斯大人决定修筑这堵围墙,却受到了人民大众的反对。这太过耗费财力物力,对当时的魔族来说,就像是一种嘛……奢华与懦弱的象征?”身边人的话音轻描淡写地传来,悠然回荡在流水波纹中,和数不尽的尘埃似的沉没下去。少年映入水里的面容显得支离破碎,他倦怠地打了个哈欠,继续阐述的话音里带着无所谓的意味,“现在的魔王登基后,自愿归属于他的执政官,同时也是这堵爱洛茵斯墙的资助者,艾维德斯大人告诉了他建墙的真正目的,才使这个工程得以保留。”
“哎呀哎呀!当然,就算是保留了工程,魔王大人还是决定肃清旧王朝的大贵族,也就是当初在筑墙方面最大的剥削方,洛佩兹家族。”说着,这位占卜师像是懒得思考似的,将话音压得极低极低,几乎就要细若蚊蝇。
“建墙的目的……是什么?”雪凌突然询问他,尾音接上那声若有若无的哈欠,游荡在这片黑暗中,掀起一阵缥缈无寻的回声。“第一,这是为了‘守护’而制造的屏障,只要它还存在,就能很轻松地找到外界的不和谐音,也就是……没有受到墙许可的那些人。”苏莱文轻声答道,他沿着地下河水走到接近出口的位置,毛茸茸的深蓝色外套和贵妇似的滑落在他的胳膊肘上,“第二点,也是最最重要的一点。为了平衡魔界的灵魂储量。”
“灵魂的储量?”
“是的通常来说,神族控制着所有人类……或者说,是拥有所有人类血统的生物,动物以及信仰神的种族的转世轮回,甚至是几乎所有存在的命运。”声音中带着刺骨的冷寒,像是尖刀扎在了钟乳石的缝隙里。除此之外,魔女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那些不受神族庇佑的生物,包括诞生于善恶树之根的魔族,通常会在死后回归本源,而本源也会创造出新的灵魂,以至于生生不息。”
“不知在什么时候,未有克制己方行为的龙族受到了神灵的惩治,或许是被毁灭了本源?精灵族的大部分脉系因其斗争而被自然抛弃,失去新鲜灵魂也不能轮回转世的他们最终走向了皈依神灵的道路。”占卜师忽然一笑,摇摇食指凑到自己的嘴边,他发觉雪凌皱起了眉,在寻思什么似的将帽檐拉下。“忘却自己生于混沌,走向顺应规则的守序之路的魔族,最后几乎失去了与善恶树之根的联系。”
“眼看着诞生的魔族越来越少,死去的灵魂也无法归入本源,西罗斐斯大人决心修筑此墙,来完成魔界内部的轮回转世,只是这一决定必会阻隔魔族与本源的关联。在某些人的强烈反对下,他最终还是决定筑墙,万不得以只能和旧贵族做出了妥协。”
“你为何能知道这些?”红瞳的魔女站在洞口边缘,一脚踩着碎得不成样子的石砖,抬头遥望着穹顶的一缝罅隙。随而,目光冷幽幽地移向了苏莱文那儿,其中显是掺杂着狐疑,等待着身边人将话道出。“呀?因为我亲爱的爷爷大人曾是那位魔王的座上宾对这些事情呢,我还是有一丁点儿了解的。”对方一脸浅笑,伸手握住了雪凌的手腕,即将离开般的窥视着外界冷光。
“如果真像你所说的那样,魔族源于混沌,而人类却是秩序的附属,那么这两者的结合……也就是混血……”她意外的有些忐忑,一双红瞳游离不定地窥着四面八方,就连法帽都被她死死摁在头顶,仿佛要直接嵌进去似的。
“这违背了秩序。是罪真正的罪。”苏莱文倒是一直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并没有等雪凌说出下一句话,而是接着语道,顺便转移了他们的话题,“雪凌小姐,你若想知道其他事情的答案,不如再去墙的外边看看吧?那两位大人就在等着呢。”在对方点头的瞬间,伴随着一声嗤音,这位占卜师摇摇晃晃地踏上了砖石,牵着她一步一步地向外界走去。
魔女任他牵着,等待冰冷的光辉渗进眸里,刺眼得让她不由眯起了眼睛。
他们终于离开了此处。
直到目光里再次映入了壁画郁沉的色泽,冗长的廊道深幽而见不得头尾,银芯灯火在盏间跳荡,化成游离稀薄的纱,层层叠叠地交缠上去。火苗在雪凌的瞳中燃烧,将面前壁画的原貌清晰展现出来,离上次目睹已隔几月,灰蒙蒙的尘仍旧在它表面附着,为原本鲜艳的色彩裹上一层岁月的沉稳。无数只漆黑翼蝶飞过王城,从宫殿的尖顶掠往远方,那位加冕的王跪在红地毯上,曾经的执政者为她戴上头冠,畸形的单翼从后脑勺伸张开来,掩蔽了身后的“神父”、微笑着的青年与绿发的汉子。
她莫名感到了熟悉,青年瓷绿色的眼睛,身着盔甲的男人眼中意外凌厉的光辉,加冕者的单翼与火焰般的长发——就像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那是第十二君,也就是灾厄之君的登基大典”身边的少年只是笑着,一甩他厚厚的袍子,头也不回地走向长廊尽头。雪凌始终站在那里,静悄悄地抚下身着盔甲者脸上的灰尘,她只可看到那人模模糊糊的面容,坚毅的神情倒与阿丽西雅一模一样。
“我就陪你来到这儿了。接下来的路,就麻烦雪凌小姐自己走了——”
站在罪崖之巅的魔女压下帽檐,遥望着那片砰訇的海,汹涌起伏的浪潮止不住地攒动,在喑哑的光底下交叉涌动,它短促地越过黑礁,是油脂渗进了深蓝色的绸布,将吟游者道出的长诗封存在了黑暗中。她只记得占卜师最后的那句话语,懵懵懂懂地埋葬在脑海间,和熏烟般的溃散进她的骨髓里,终被浪花的声音一阵一阵地淹覆了。
雪凌一直在等待着,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等了许久许久,直至那叶小舟出现在了她的视线中,血一般的红瞳里染上了银芯灯的冷辉。
“嗨!是你吗?那位……雪凌小姑娘!”若有何者在远处呼喊着什么,忽而抬高的嗓声转瞬便被浪涛吞没,只留苍朽的滋味遗留在耳畔尽头,在下一秒钟就淡迹在了步履跫音下。魔女听此立即提起裙摆,沿着嶙峋破碎的砾石向下走,顺小石子路去往她曾经来过的岸边,那位“年轻”的老者就在近处候着,甚至还快活地朝她挥了挥手。坐在他对面的女子同样戴着斗笠,一层黑纱蒙住了她的脸,使外人无法看清她真实的容貌。
“啊啊,果然是你啊!”奥塔维奥仍然面带笑容,他毫不费力地将船摇到岸边,等到雪凌踏上甲板的瞬间,这小先生竟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带着她在佩拉洁夫人身旁坐下。就像是个老头儿小心翼翼地牵着他的孙女一样。只是那双瓷绿色瞳孔却在瞄到何物时怀疑地眯起,转即就恢复了正常的神情——那只是一瞬之间的变化而已。
“奥塔维奥先生,佩拉洁女士。”雪凌突然开口说道,一双红瞳里暗藏冷光,像是永不枯竭的火从天穹坠落似的。“我这次前来,是想知道……神魔界上一次、乃至上上次战争的缘由。”她直奔主题,一字一句清清晰晰,未有手的轻扶,虚掩住双眸的法帽几乎就要被狂风吹到海里。
奥塔维奥不知为何长叹一口气,踌躇不定的视线最终直勾勾地盯向了魔女的右手,戒上的黑曜石仿佛揽走了夜色,灯光将它的菱面映得煞白煞白。
“五十多年前的那次战争,是因为圣德天使之死。而最近的那次,却是神族妄想在魔界驻军,甚至想毁掉那堵围墙而造成的恶果。”身旁的佩拉洁夫人冷冰冰地回答她,卷曲的长发如同太阳缠落在奶油似的夜色里,被黑纱朦胧虚掩,只留那双炯炯有神的眸子,趁着灯光、凌厉地敛成了一丝小缝。“无论如何,对我们魔族来说,那堵墙绝对是重要的存在。至于之前那位天使的挑衅事件——”
“看上去,倒像是有什么结果了?”她转而质问道,与此同时一动不动地窥着雪凌的脸,看着那毫无表情的面容中极其微弱的变化,如此荒诞的、像是决定在大海里捞出细针那般。
魔女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已经在准备了。”
那声缥缈的回音被淹没在浪涛里,伴随着纯白泡沫在魔女的眸中徘徊,一时之间只剩下无比的寂静,除了海与风的嘈杂,消散的人言终究淡褪在了脑海里。雪凌寻思半饷,最后提出了她第二个问题,“那么,请问耶黎弥……她是怎么背叛魔族的?”
“啊啊……小姑娘你居然还知道了这么多事情啊?真正发生了什么就连老朽也不清楚,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那位圣德天使死在了魔界的东海岸,手中紧攥着耶黎弥的手链。而耶黎弥与当时的某位议政者,却在那天,同时人间蒸发了。”身旁的老者慢悠悠地述说,如同说书人在滔滔不绝地讲着故事,见雪凌狐疑地重复了“议政者”这个单词,他方才无所谓地笑了笑,将手中的鱼线一把甩出,“据说那是个主战派,身穿着来自未知国度的服饰?就是那种披挂在肩上的缁色……缁色的布料吧?嘛我倒是很有兴趣买那种衣服穿穿。”
雪凌目不转睛地扶着帽檐,她暂时无法想到能与之对应的角色。
“可是,之后却有人在神界找到了耶黎弥的踪迹,因此还提出了怀疑,是否那次□□是神灵与她共同布下的局?为的就是制造战争,早日入侵魔界的领土。当然,真正的答案呢,并没有任何人知道。”
“雪凌小姑娘,你真的打算参与这场无止尽的纷争嘛?”这时,奥塔维奥突然轻描淡写地问出一句话来,他的嘴角尚还留着苦笑。魔女见此点了点头,将红眸深深埋在阴翳底下,黑曜石戒指藏在夜色里,闪烁着格外锐利的芒。
“那就是命运,是我们……无法摆脱的命运。”
那位佩拉洁夫人忽就撩起黑纱,目光若有若无地瞧向自己的无名指,就像是曾有同样的戒指留在那儿,消蚀在岁月永无止尽的洪流中去——雪凌只觉自己耳畔的十字架被风吹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