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神到异世界去了吗?无聊。”那声抱怨似的哼气在耳畔若有若无地荡漾开,是一层层涟漪依附着水面溃散,它漫无目的地游走着、攒动着,任它无形的十指撩开心弦,将懵懵懂懂的意识一股脑儿拽回了人间。眼前的蓝发少女始终面无表情,用猩红色的“单眸”直勾勾地瞪着这处,扛着那把战枪,带上她的宠物蛇,活像个企图收集咒术材料的荒野女巫。在此时此刻,她异常僵硬地扭了扭脖子,整个行走姿势如同丧尸,就这样一瘸一拐地贴了上去。
“娜——依,你——醒——了——啊——”声音在狭隘的空间里被无限地压低拉长,不仅掺杂着沙哑,其中兴许还平添了几分战栗,她整个面容都掩蔽在阴霾里,犹如一个趁着午夜时分、用微颤的声音道出古怪故事的老妪。
“贝,贝雅雅……?”迷迷糊糊的天使揉了揉眼角,用那疲惫的眸子朝周遭漫不经心地一扫视。未等她开口说话,这位不太正常的伙伴就猛地凑过来,在阴郁到过分的面庞上,朝她死死瞪过去的“眼睛”僵冷异常,整个惊悚程度完全不亚于限制级的恐怖片。
两人的脸颊忽然贴得极近,那把战枪始终被贝雅特莉切举着,这时狠狠砸在卡依纳娜的头顶上,缠绕于其间的眼镜蛇几乎就要拧向天使的脖颈。她们就这样大眼瞪着小眼持续了好一段时间,脚底像是浇上水泥似的、根本就挪不开分毫。卡依纳娜后怕地缩起脖子,用她厚厚实实的羽毛把自己包裹成了一团球体,她只感觉一股可怕的压迫感从无可言喻的地方迸发出来,和幽魂似的包裹住了两人的身子,搞得她整个人都无处遁形。
“请告诉我们。刚才,你听到了什么?”
“就在你走神的时候,其他天使似乎也陷入了同样的状态。”红瞳粉发的魔女站在稍远的地方,扶着帽檐低声问询。她一手持起那近似于十字架的法杖,双眸目不转睛朝外界窥探,盯着某些在建筑物的阴影下游窜的敌人,藏匿着打算避过争斗的同伴,或是那些伺机而动的猛夫。翅膀扑扇的声音在耳畔回响了,方才被她布置在周围的法阵似乎有被牵动的征兆。雪凌于是顿了顿音,用微弱而难以察觉的嗓声接着说道,“这并不是巧合吧?”
“不用再解释了吧?快回答我们。你这无聊的呆瓜天使。”贝雅特莉切也跟着她的话语高声嚷嚷,一边用那只眼睛若有若无地朝雪凌睨望。这家伙压根就不在乎她们的队伍是否被敌人发觉,与此同时还用另一只手狠狠戳了戳娜依的鼻尖,使那部分五官和小猪鼻子似的翘了起来。
“你刚才僵住的原因和听到的东西,通通给我从实招来。”
“这,这个是机密,不能说的!!!而且……那并不是我们的任务……说了不太,不太好吧?”卡依纳娜猛然后退一步,她仓皇地撇过脑袋、朝着贝雅特莉切一个劲地摇手拒绝。但是,这一派说辞明显没塞进对方的耳朵,只见那家伙暗自阴笑了几下,眼镜蛇顿时从她的战枪上昂起胸膛,像是听到了舞蛇人的笛声似的,张开大嘴、摇摇晃晃地向卡依纳娜的面庞扑去。那天使下意识地缩起身子,迅速护住自己的脑袋,把整个人真的裹成了颗斯诺克球。
“不是我们的任务不就更好说了吗?反正,和你和我都没关系,说几句话又不会少块肉。无聊。”
“但,但是……”
“快说啊!你这无聊透顶的蠢货。白痴。朽木!面包!垃圾菜卷!”
“随她吧。毕竟我们并没有完全信任。”或许是听着那少有情感起伏的咒骂感到了心烦,又约莫着是有所打算,长时间未有说话雪凌移开帽檐,扭头道出了一句话语。当然,她的声音也和贝雅同样,只是较之更为无情,犹如机械一般的,带上可怕的僵冷纠缠耳畔,竟使那天使的发杈都嗖地高耸起来。
“才,才没有!我可是最信任大家了!!!”想必是那一行话使卡依纳娜拼命否决,这单纯的小天使不受控制地抬高声音,就连脸颊都因此涨得通红。当然,贝雅特莉切也打算乘胜追击,她与她的眼镜蛇同伴立即以诡异的姿势贴了过去,低语又一次从嘴中流泻,温热的呼气在耳垂逗留着,显然意图不轨的说法……倒是被抹上了层无用的粉饰。
“既然信任了,就告诉我们。”
“呃……啊……但是……”可卡依纳娜只是捏捏手指,坐立不安地将自己整个面颊藏入了高领里,取而代之的是近乎永久的沉默。正在勘察敌情的雪凌悄悄抚了抚耳畔的十字,那双眼睛虚掩在法帽阴翳里,使人无法看清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这时极低极低的声音在领子底下攒动起来,虽然极为模糊,但也基本能听出个大概,“天使长她……命令二线的人去抓住那些纵火的魔族……而且,好像很十万火急的样子?”
“不不,是灭火!灭火才是首要的!”说着,这神经大条的天使拼命甩了甩手,试图纠正自己的致命问题,她使劲深呼一口气,将颤抖的声音压得极低,“我说的这些东西,你们千,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啊!”
“但是,正常的传音能力,介于计算力有限的情况,只能针对两到三人。而且……”雪凌似在揣测什么般捏了捏下颚,她微皱眉头、一双红瞳始终在扫视远方,等待着蓝发少女接上她的说辞。
“无聊得就像是被控制了一样。”
在话音毕落的霎时,法阵爆裂的声音突然从远处回响,在楼与楼之间掀起一阵呛人的灰尘,之前安排在四面八方的爆裂型法阵看来已经派上了用场。待着震感暂歇,昏厥的敌人也幸运地留在了视野范围中,这三个人仿若无事地摇了摇头,压根就不觉得这有何顾暇的意义。于是凭着现有的情报,雪凌清了清嗓子,试探性地道出了一句揣度。
“魔族打算用烈火阻挡天使的后路,除非其中一方妥协,或者有外界的干涉,不然必定两败俱伤。”
“而我们这边被魔族军队所分散,牵制在了各个地方。”她顿了顿音,若有怀疑在眸间流转,在那片猩红里留下了近乎永久的冷寂,它倏被法帽阴霾湮没了,只留下绝对的淡漠,及那阻隔一切的无心,“更况且,援军因为新的战役无法到达。”
“假若那些训练有素质的家伙能迅速集中,然后逐一击溃我们呢?啧啧啧,这下就不无聊了。”贝雅特莉切自顾嬉笑了声,她兴奋地掐起嗓子,任那怪异的喉音和鸡鸣似的爆发出来,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轰隆,若有人影从烟尘里跃出,周围法阵被那身姿试探性地引爆了,挟带着浓烟攒动在废弃的大楼里,掀起沙尘迷蒙了隐匿者的眼睛——她们立即恢复了战斗状态,全身上下的神经也因此而敏感起来。
“看来又是一场好戏。”
那寸余音倏被漆黑吞没,到后来,就连一丁点儿残片都无迹可寻。精神与外界仿佛从某个点开始分隔成了两个部分,小小的女孩子蜷缩在黑暗中,整个身子像是在持续坠落似的,依附着即将融化的粘稠物质,逐渐沉没入混沌的视界里。伴随而来的是近乎永久的沉默,她始终紧抱着自己的大腿,将面容深深压在了濡湿的裙摆里,一动不动的、就连声音都没有发出。无规律的数字恰在脑海回荡起来,一阵一阵的、吊得她头脑麻木——每一部分肢体就像是木偶的残骸,只是单纯被黑暗中的异象操纵,却没有任何所谓的自我。
烈火的烧灼声仍在耳畔纠缠,她煎熬地、痛苦地将整个身子都裹在昏沉里,发出了一声微弱异常的啜泣。奥蒂莉亚不知道自己在这封闭的空间中度过了多久,她只感受到外界传来的声音,窸窣窣地挪动了那件外袍,这精灵族的小女孩子紧张地将其捏紧了,她强忍着泪水睨了一眼脚边的残骸,灰烬包裹在它的表面,是将她的手心烧灼得红痛的元凶,原先这是男孩的“手臂”,可是现在却变成了不成形体的炭化物。
“迷路的小羊羔,小羊羔,要往哪里藏~”
男人的歌声在脑海隐约回旋,光从腔调就能感受到骨子里的傲气,和古老童谣似的,哼唱着、慢悠悠地游移到了黑暗的另一边,声音忽上忽下、忽隐忽现,浅抚着抹去了炽热的火星,轻哼飘荡在脑海里,仿佛晨起的曙光,稍瞬便将孩童的心弦撩动。从那若有若无的歌声中,奥蒂莉亚不禁怀疑自己被“温柔”包裹。确实的,那是毋庸置疑的温柔,只是较之更为明显的躁动翻覆上来,刹那就将理性湮没。
“失落的小羊羔,小羊羔,栖身在何处~”
在外界未有察觉时、一切的一切都被那近乎完美的歌声吞藏在了余音底下,声音愈来愈近了,小小的女孩子后怕地将身子蜷起,等待着高跟鞋的回声在脚边停驻。
“小羊羔,惹人怜,贪婪的灰狼来找它。纯白羊毛被夺去,这才寻得藏身所~”歌声里许是带上了戏谑,余音悠扬回荡在黑暗里,钻入这隅广阔却又异常狭窄的未知区间,倏被无声与寂静所吞没了。烈焰从无序化为了有序,顺着他的忽高忽低的调子,噼里啪啦地拉响了伴奏曲。
“逃离吧,逃离吧~不需顾忌曾经,不必挂念纯白。你柔软的羊毛啊,将被分为三份。”
“一份给主人,一份给夫人——”
男子的声音依旧在耳边徘徊着,仿佛一直在绕着她来回踱步似的,让人不禁想起了盘旋于耳的飞蛾,它们倦了、累了,是一群疯疯癫癫的盲者,只会机械性地向着火光扑去。不,她也并非是光,而是一团未知未明的黑暗物质——那是她唯一的归宿,不可能有任何人将她从这片领域里剥离。奥蒂莉亚急劇发出了一声抽泣,她无法控制住声音的大小,在过于敏感的精神状态下,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格外仓皇,那么的畏怯,又那么的惶恐。
“最后一份呢,将带给路上哭泣的小姑娘~”这时歌声戛然止住,外套在那一霎时从外处掀起,刺目的光芒立即钻入了她的眼睛,最初是如同繁星的斑斓,于是又从线条化为了立面,带着太阳坠落般的殷红色以及一刹的致盲,使那孩子整个人瞬间怔住。她首先看到的是男人的右手,白皙、宽大而骨节分明,优雅地探向她的眼底,半掌手套几乎露出了大半个手背,五彩斑斓的珠宝点缀在边缘,不免显得有些沉重。
奥蒂莉亚这才发觉自己身子正在颤抖,她半垂着眼帘朝地面转移了视线,男孩子大半个手臂还留在那儿,只是覆上了一层漆黑丑陋的炭化物,变成一滩不成形骸的垃圾,心脏般的宝石就算被火焰灼烧也依旧闪耀,黑色丝线包裹着它、然后一齐钻进那根手臂里,和乱麻似的缠绕成了一摞。她不理解这到底是什么,那颗跳动的“心脏”转瞬就被天蝎之火湮没了,男人于是一把将她的小手握住,使这孩子猛然一哆嗦,并非灼热而是温暖的感觉从手心散开,在她伤痕累累的小手上扎下一隅痛楚。
“……”
“你是哑巴吗?臭小鬼如果你还活着,就快吱一声。”那句话语异常强硬,颇带着几分意气掺于喉间,恶狠狠的、如同一只被惹恼了的孔雀。身着纱衣的男子昂首睥睨着她,一袭金发顺着衣襟披散,在烈火的围绕下仿佛坠落的骄阳,高翘起的杂毛不知指向何处,虚隐在灼日的光辉里,使人无法分清那究竟是本存的幕景还是虚假的幻象。
——奥蒂莉亚一时以为自己看到了天使。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呆呆凝视着对方那双银白色的眼睛,祖母绿石般的瞳眸里仿佛映入了骄阳的坠落。
“弗洛……斯塔……”她瞪大双眸,若有泪水从眼睑里涌出,流淌在她干涩的面颊上,带来难以平复的微凉从肌肤里渗透进去。男人的面容与她年幼的伙伴并无二异,只是较之成长了许多,若有嫌恶藏在颦蹙的眉头底下,假作了一副格外烦闷的表情。
“不要用人偶的名字称呼我。这是命令,懂吗?”
面前的男人用他独特的嗓音发出一声冷哼,他不知何时将地上的竖笛别在了腰侧,掀起女孩脚边的厚外套,像在卷地铺似的、严严实实地包在了奥蒂莉亚的身上。精灵族的小女孩子这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于火海,就算是这样,烈火却没有灼伤她一分一毫。金黄色的鸟儿在男人的肩头留驻了,她不知为何又开始抽泣,肩膀在颤抖着,泪水沾湿了满脸,纠缠着鼻涕蹭腻了她的衣领,她用手臂将它们一再抹下,直到鼻头和眼角都染上了嫣红。
“别哭了。我的衣服你赔不起。”身边的男人登时不耐烦地将她拎起,像哄宠物似的抱在怀中。他紧拥着那哭泣的孩子,拍了拍她的肩膀,用那高跟鞋一脚踏碎了心脏般的宝石。这优雅的金发男人怜悯地一回望,看着漆黑的线团被火焰灼烧,直至完全就化成了灰土,他许是若有所思,在皱起眉头的同时、屈身拾起宝石的一部分碎片,所谓的“手臂”被一把兜在臂弯里,在嫌弃的目光中晃落下了丑陋的灰尘。
“那些没品的家伙,是想挑战太阳的权威吗?”自傲的嗓声倏与高跟鞋的穹音相伴,男人烦躁地一咬牙,皱起的眉头不免显得有些姣好。而在他倾身踏足的瞬间,周身环绕的烈火居然溃散出了一条道路,那些作为媒介的物质都被未知的力量消解了,直到男人的银眸中映下了十字架般的火团,像是太阳在坠落、为天幕染上了可怖的猩红。
“不过,要想作为游戏的话,勉强还说得过去。”
他轻哼一声,远望着那些被火焰困住的缠斗者,笑容忽而勾上他的嘴角,在脚跟定稳之时,微笑随与那双银灰色的眼睛、全然掩匿在了飞鸟的金羽后头。
怀中的小女孩这时又发出了声抽噎,男人只得无奈地一甩头,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般移开了视线。
“……别哭了,难听死了。”他自顾嘟哝着,半眯的眼睛里仿佛揽起了残阳落日。
——这可真是过分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