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丽西雅已有多日未眠。她昂首直躺在沙发上,任由双腿像簸箕一般分开,高高的鞋跟勾在毛绒地毯旁。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呆滞着盯着天花板的边际,只留下那对缩得极小的瞳孔,像是被碾碎的芝麻粒,倦怠地旋转着、埋没在耷拉的眼皮底下。浓重的黑眼圈将眼窝衬得更为深邃,侧刘海乱七八糟地遮在上头,倒使她更像是个喝得酩酊大醉的流浪汉,就连思绪都僵在那儿,一分一毫都无法动弹。
将军未有脱下过她的军装,僵硬的身板仿佛钢铁被架在沙发边上似的,此时此刻没有一点儿移动的迹象。搜寻工作分明已经展开,可魔女仿佛在几天前的那个晚上就凭空蒸发了般,没有线索,没有头绪,阿丽西雅甚至还闯入过所有相关人士的家里——就连冷酷无情的绯红恶魔都被她锤了家门——但这一切皆是无用功,她完全就陷入了死局。
可是……阿丽西雅又前所未有地感到冷静。她记得自己也拜访过那个名叫伊诺丝的男孩,虽然并没有任何得到和雪凌失踪有关的线索,但他所透露出的另一种信息却令自己莫名在意。不止是魔都中央的钟塔,在那诺埃克街深处的占卜馆里,或许也能找到一丝端倪。将军正下定决心要前去拜访,手心却传来了股湿腻的滋味,并随羽毛柔软蹭在她的皮肤上。是那只狮鹫,只是阿丽西雅并没有兴致陪它闲玩。
“别闹了,阿弥法。”她倦怠地将那句话语吐露出来,侧着脸睨了下它金黄的羽毛。然而狮鹫并没有离开,反而变本加厉地凑了过去,和个庞大的肉球似的,突然扑倒这狭窄的小沙发上。阿丽西雅感到自己的腰都要炸裂,那重硕的家伙此时正趴在她身上,让人不禁想起了向母亲撒娇的小猫——将军暴躁地大吵大闹着,一个劲推着它,叫嚣起“我叫你别闹了!快点下来!!”之类的语句。
闹了好长时间,狮鹫这才慢悠悠地趴在地上,根本无事似的陷入小憩。阿丽西雅坐直身子,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或许是方才的闹腾使她恢复了动力,将军瞧见东边天际的昏黑,冷光抹在扭曲的钟楼上头,像是蝶蛾翅上的银粉洒向湖上一般。
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雪凌。她暗自发誓着。
他们正身处灯塔的第四层。
年轻的管家将托盘高高举起,他面带笑容,用极其规矩的姿势弯下腰,把手中的食物放在餐桌边上。雪凌亲眼看着斯库西瓦一手包办了所有事情,例如站在小凳子上切菜,熬制清汤,准备各种各样的新花样——他意外得是个很认真的人,并非表面那样的桀骜不驯,甚至可以用“谨慎”来形容。少年这时将主菜的罩子打开,至于菜式,无一例外……是和往常同样的素食。
毕竟这里是两个坚定不移的素食主义者,魔女也并不在意此事。一身漆黑的守塔人品了下红茶的滋味,清淡的感觉在舌尖渐渐弥散开,仿佛流水缠绵不绝地淌落。这种茶叶摘于某个岛国的高地,享有“世界的礼物”之称,熟知地理的他曾想去拜访那里,然而十年前的事件,注定一切将会不了了之。斯库西瓦这时完成了他的工作,他顺势且飞速地坐上椅子,本居此位的青鸟飞窜出来,藏在守塔人的肩膀上,或许把漆黑发丝当做了自己安睡的巢穴。
雪凌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的挂毯,每张皆被相框裱了起来,显然是一幅幅编织成的图画。它们虽是分散开来,画面却紧密连成了系列,简明扼要的色块勾画出树枝灌木的轮廓,并在恰当的位置将跳跃到另一幅画上,巧妙分割了天与地、昼与夜。最左侧的位置留下的是大片天空,黑瞳的女子正在那里,帮小羊包扎着伤,第二人的身影被树叶昏黑掩藏在了底下——倒颇有宗教画的一番滋味。
这些挂毯看似是“画”,转念一想……又并非是“画”。
“……有什么在意的东西吗?塞琳。”奈塔诺安恰巧发出了声问询,青鸟在他长发间乱窜,最终丧失气力似的、只得怯懦地缩成一团,蹭蹭守塔人的脖颈。雪凌扭头瞥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半话不说地吃起她的蔬菜沙拉,旁边狼吞虎咽的斯库西瓦顺手拍了下她的肩膀,用近乎诡异的嗓音,模糊地说出像是凯格斯语又类似于通用语的说言,同时还咀嚼着大片生菜,“听哥哥我说……他啊,会搞的东西、可多了!挂毯,挂毯当然是小意思——”
“……”只留下一阵鸦雀无声。守塔人和魔女谁都没有说话,雪凌重复着点头的姿势,奈塔诺安微皱起眉,用奇怪的神情盯向侧边。直到青鸟突然飞出,啄起盘中的玉米,斯库西瓦立即一拍桌子,迅速地、用筷子将所有的玉米都聚在一个位置,这才心满意足地揉起那宠物的羽毛,倒显得格外温柔。冰冷的话语在这时道出,使好不容易缓和的气氛又迅速僵化下来,“我有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假若能离开这里的话,你们……会去向哪里?”那是戛然而止的声音,世界仿佛在这一瞬浸入冰水里似的,直到第二人的话语扎出端倪,守塔人眼中的惆怅淡得几近乌有。“虽然有很多想去的地方,但是……果然最在意的还是自己的家乡,以及——”他摇头止声,暂顿一时,还是接着上一句话说道,“或许到最后,能回的地方只有这里,也说不定吧。”
“哥哥我呢?能去哪儿就去哪儿,只要跟着我优柔寡断的守塔人先生就行!”他的话语不免带着些奇怪的嘲讽意味,斯库西瓦并没有思考太多的样子,只见他大大咧咧地躺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任由椅腿随着他的动作摇摆不定,一次又一次磕在地面上、荡出那阵深沉的回响。雪凌将帽檐拉得极低,她眯眼寻思着,半饷才道出一句话来,“如果是我,可能,会去旅行”
“虽然有些惊讶,但是呢,这也就是塞琳小姐你的天性吧。”魔女听到那句话语,悄悄抬起头来。她并不明白“天性”是何意义,更何况他浓重的口音,含糊不清的句子使雪凌一时无法理解。这时候,青鸟突然停在了她的指尖,瞬即飞掠过去,在大厅里回旋一周,欢愉地回到斯库西瓦的手上。奈塔诺安拖着自己的腮帮子,望着挂毯上女子的姿态,似有似无地阖起眼睛。
海风仍在躁动,顺着圆弧形的窗、消噬入深沉厚重的夜色里。敲门声隐隐约约地飘曳着,被狂风揣拥,魔女未能听闻,心思细腻的守塔人没有反应,斯库西瓦沉默了好长时间,只有那青鸟像是寻到什么似的不断飞旋,横冲直撞、妄想突破风潮的束缚。
“喂喂,有人在吗?”那话音有些微弱,伴随着持续性的捶门声,此时此刻显得更为嘈杂。半饷过后,大门被粗暴地打开,一脸不情愿的男人探出头来,用阴狠到极致的表情面对着来者,扭曲着眉毛、和个凶神恶煞的忿怒身似的。“你他妈的就不能拉门铃吗?!很烦啊你这个绿头精!”他大吼大叫着,左眼镜片在今日是谎言的紫色,黑白花色的围巾在他脖子上被裹得紧紧,或许是为了抵御这讨厌的冷空气。
可惜格兰德大哥的话语就在中途滞怠。
高个子的女人正站在外处,嫌恶地歪了歪脑袋。她一把将指着自己鼻子的手推开,罩上了层阴翳的眼睛里似有猩红肆虐,随着鼻音浓重的一记嗤声,那人竟迅速拽住对方的手腕,用暗绿瞳孔直溜溜地瞪向他。
“哈!再说一遍啊!你说谁是绿头精!!”
格兰德被她猛然嚇住了,他瑟缩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挪到门的后头,甚至还收起呲起的牙齿,将凶恶的表情强行扭曲成笑容,仿佛熔岩蛋糕在叉子刺入的瞬间瘪下了气,怪异得令人有些恶心。阿丽西雅烦躁地挠挠头发,虽然她曾听说过这个占卜馆的名头,但那已是许久许久以前的事情了,从黑暗的下一代接手之后,这里的业绩就从此不起——虽然,所谓的下一代,也就是他们那些人。
这时候,理应是占卜师的男人突然醒悟了什么,扯起自己的围巾,张皇地发出惊叫。当阿丽西雅一脚踏进占卜馆时,他竟一把抱住对方的大腿,用可掬的笑容迎着她,像是疯子打算跟绿毛球打好交情那样的怪诞不堪。“嗷嗷嗷!原来是阿丽西雅将军远道而来,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您今天依然如此美丽!如此英勇帅气!是想要占卜吗?今天给您打九折噢!”那家伙在一旁喋喋不休,惹得阿丽西雅连踹了好几脚过去。
对方意外的很是执著。见抱住大腿不行,竟还变本加厉地在将军身边乱窜,讲着各种空泛无用的话语。阿丽西雅紧握着拳头,忍耐了很长很长时间,终于在格兰德凑近的那一瞬时,抓住他的胳膊,给他狠狠来了一记过肩摔。仿佛整个地板都炸裂开来似的,那撞击声显得狂躁,果断而毒辣十分,使格兰德一时起不了身。“呵……你这阴阳怪气的废物,快把其他能交流的人都给我叫出来,我——可是有急事的!”
他未能来得及回答她的话语,表情就都僵在脸上,甚至整个人畏惧地颤栗起来。
“……我说呀你们大早上搞出这么多噪音,可让我……很为难的喔。”第三者的声音徐徐道来,过分的柔腻里似挟芒刺,那与妥协并济的尖锐、狡猾地藏入更深更深的黑暗里。温文儒雅的少年慢悠悠地走了出来,他清瘦的身形被纯白长褂子勾勒得明显,毛绒外套在他那胳膊肘上耷拉垂着,让人不禁想起舞会上穿貂毛披肩的贵妇人。那双青灰色眸冷不丁朝将军睨了一眼,外圈瞳纹显得死黑,被敛在眼睑底下,仿佛裹起了颇具攻击性的敌意。
“我想我们可以好好聊聊!”阿丽西雅双手叉腰,用嘲弄般的眼神盯向来者。对方转瞬收敛了眸间锋芒,将锐利皆揽在他那虚假的笑靥中,顺便还坐上了家主之位。“哎呀,就请说吧,到底是什么事情呢?让阿丽西雅将军如此烦心——”苏莱文依旧保持着笑容,暗藏寒意的眼睛眯成一丝小缝,他摊了摊手,等待将军回应他的问话。阿丽西雅瞥见占卜师漆黑的仁瞳,从始至终竟一直窥视着她,更是渗人得很。
“咳咳……我就直说了。你们应该知道,雪凌·克里斯蒂安在十天前失踪的事情吧!”她三步并作两步踏上前去,一把拍在那宽敞的桌面上,和个几天没饱食的恶狼似的、狠狠瞪向这位柔弱娇贵的占卜师。趴在地上的格兰德勉强爬起了身,然后又一头栽在了地板上,就连呜咽声都没让人察觉。苏莱文嫌弃般瞥了那家伙一眼,游刃有余地应着将军的说言,“当然。毕竟,全城的人都知道这件事情了,更何况我们一家。”
“不过我觉得,这并非是需要将军您烦心的事情,不如就放一放,好好等待也不失是个有趣的选择。”那占卜师耸了耸肩摆了个可爱的姿势,他抿着唇、愈来愈浓的笑容里甚至还藏在股恶趣味。殊不知阿丽西雅直接转到他身侧,一把拽起苏莱文的衣领,将那相差自己十厘米不到的身子直接扯了上来。他脸上的笑容并未散去,甚至还保持着近乎诡异的状态,不知是挑衅还是嘲讽僵硬在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中,不免带着些可恨的滋味。
“你说什么!等待你叫我等待!!真是不知轻重。”
“我问你,雪凌有来过这里吗?如果……她在失踪后并没有来过这里,那就把十天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给我讲清楚!”将军怒气冲冲地说着,她突然松开手,给苏莱文留了一丝喘息的机会。对方痛苦地深咳几声,眉头紧蹙在那怪异的神情里,只不过,这家伙依然在微笑着,他强忍着这不太好受的滋味,纤弱的声音同游丝一般,“很抱歉啊阿丽西雅将军,这十天里,乃至十日之前,我一次都没有见过雪凌小姐……可惜,您这就要白跑一趟了。”
“是吗……真当如此!”她的话语有些踌躇。
“……我为我鲁莽的行径向你道歉。”直到阿丽西雅发出下一句语时,苏莱文笑容竟愈来浓重,双眸的青灰像是被一股脑儿搅混在彩色的废弃物里似的,仿佛混沌中的七彩鸟被掐得半死,丑陋与疯狂的交响曲被揉为一团,只留神色诡谲映入欺诈师的紫色镜片里。将军皱眉愁思了小刻,半话不说决定离开,那位格兰德大哥还想趁机多叨咕些什么,却被对方狠狠踩中了手心——这真是个惨烈的结局。
“答案呢,在您往返的路上就揭示明白了——”
那是占卜师的箴言。阿丽西雅一时无法理解。
然后,那人一把掀开藏蓝色挂毯,大步流星地远离了此处。格兰德见此快速直起身子,后怕地将房门关得紧紧。苏莱文早就瘫在他的位置上,一个劲抹着额头上的汗,可这并非是恐惧与紧张的结果,反而是另一种全然不同的感觉,与疯子大肆叫嚣着绝对自信的演说、却在闭幕时抽搐得无法起身同样。他压低嗓子嗤笑一声,直到那愚蠢的哥哥凑过身来,用关切到恶心的话语塞满了他的耳朵。
“你真……真的没有事吗?!要不要我泡些茶给你喝啊……你最喜欢的薰衣草茶可以吗?!还是……还是说你什么都不想——啊啊啊那可太糟了!怎么办怎么办……你你你……真的不要紧吗?!”这家伙真是喋喋不休。占卜师烦躁地拧紧眉头,一手紧攥着身边人的肩膀,就这样滞怠了好长时间。
好困倦——
于是苏莱文闭上眸子,一切终究沉没入无比的漆黑中。
魔女站在高高的瓦砾石堆上,遥望着远处昏沉的大海。
纯白海鸥四散纷飞,只留尖声凄厉在耳畔回徜。斯库希瓦坐在较为低矮的角落,微笑着望向苍茫天空,那白色轮廓几乎淹覆了整片黑暗,青鸟正与鸥燕盘旋,欢快地在空中游走几圈,最终停留在他抬起的手臂上。一切都是那么的安详,仿佛这片大海就是他们唯一的净土,没有人能干涉他们的生活,也没有能撕毁这日复一日永不更改的日历——那是永远隔离人间的地方。
“啊,塞琳小姐。”
“哥哥我把这个给你,好好接着呀!”年轻的管家在不远处挥起了手,他的青鸟不知是叼起了何物,在雪凌身侧飞速掠过,劲风飒凉撩起长发,使魔女感到一瞬失神。她这才发觉了手中的钥匙,已经锈蚀的表面隐约刻着月蝉花的图案,青蓝宝石镶嵌在花蕊的地方。
“这个……给我”雪凌如是问他,那双红瞳有些怀疑地半眯起来。
“当然,和我的钥匙是一对的喔。”斯库西瓦笑着,顺便摊开手心,让雪凌得以看清钥匙的模样。上面的图案并非月婵花,显然是那只青鸟。
“几乎所有的房间塞琳小姐您都能用它打开。不过很抱歉的是,您暂且不能打开第五层的房间,请记住我的忠告。”他若有若无地窥向雪凌,看着那人偶般的姑娘点了点头,瞧着漆黑的影子在魔女瞳中渐近。
少年猛然转过身去。
“噢!它,它来了啊!”
秃鹰从遥远的西方飞来,叼着沉重的黑色包裹——
斯库西瓦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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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更新稍微迟了一点,明天就圣诞节了,祝大家圣诞快乐!另外也祝大家元旦快乐啦,因为很快就要期末考试,我想多复习一下文化课(成绩会影响到第二年的专业分流的)可能会少更一些,1月7号就开始考试了我也在那天生日orz希望能有祝福(悄悄)差不多就这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