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这个故事呢,理所当然的,也是我曾经目睹过的事情。”
“距离现在……大概并不算太过久远,当时的场景我还清晰记得。”月亮一字一句地说道,他仍然用着少年的面容,红瞳直勾勾地盯着对方,任由嘴角咧开一抹嘲弄的笑。
“故事的主角有一个秘密——”
“当时还不算夜晚,我藏在落日的远处,悄悄窥望着那个墓园。马车停了下来,将翻滚的沙尘抹平在黝黑土地里,面蒙黑纱的车夫一动不动地盯着西边斜阳,它火红的颜色正沉没入奥罗克洛的边缘,在鸦的唉声中静静死去。身着厚重外套的少年扶着他的父亲,慢悠悠地从车中下来……他的语速很快,我未能听清楚那话语的内容。”说着,他便阖起眸子,发出了声长长的叹息。
“马车很快就离开了,孤独的墓园里只留下了少年与他的父亲、落日与我。那少年的父亲闭着眼睛,像是个沉睡的尸体,跟着他走到墓碑与墓碑的暗影处。我看到少年拿上了守墓人的铲子,开始挖起那已经掘了一半的墓坑,它还未有石碑,让我无法判断这是何人的墓。只是,我记得在前几天里,他父亲也做过同样的事。”想必是无法明白故事的含义,红瞳少年皱了皱眉,将身子缩得更紧。这夜晚过于寒冷了。
“这坟墓理应能安下一具棺材了。可少年依然挖着,永不停歇地挖着,毛茸茸的外套上、深红的血迹早就干涸。等到我已经经过他们的头顶,这才发觉,那是属于另一人的墓。少年倏忽停下了动作,他默默爬上来,将他的父亲——那可怜可恨家伙,像只断翼鸟儿般的,推入这黑色的深渊里。一切都是那么突然。同时也那么的寂静……就和日常的下午茶一般的平淡无奇。”
“漆黑的土壤将他掩埋了。”
“少年漫无目的地朝西方走去,或许是想去往那早就荒废的旧城……我朝那悲哀的死尸、这已被埋葬的恶人,悄悄哼出一声嗤笑。”
“有谁知道,他可怜的妈妈,早已沉睡在了多少天前的夜晚……”这又是更长更长的叹息,月亮侧过头去,半话不说地沉默了许久。“回答我……这种事情,当真是你亲眼所见”他突然听到少年的质疑,那仍未归家的可怜孩子正直勾勾盯着他,深邃的红瞳里藏起了落魄惘然。就像是被攥在手心里的白老鼠的眼神。
“确实如此。不如……先把它放一放,我们这就讲下一段故事,喔不!其实是上上个故事的后续,你应该知道的。”他假装笑了一笑,将手指放在嘴边,低嘘了声,“从那以后,又过了很长时间。我在海面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偶然又发现了这对兄弟,他们正坐在一叶小舟中,懵然地凝望着在天与地的交界。据说天上的使者曾从这里下来,过去呢……也确有先人发现过这个空洞,至于是否真的可以上去,我想他们还在踌躇。”
“直到勇敢的哥哥决定攀登上去,他的弟弟紧随其后,踩上那坚硬的云层。对的,并非是一挥即散的存在,反倒有股踏上阶梯的感觉。这里的天空似乎比外处都低矮了许多,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爬到更高的地方,最后就连影子都看不到了。说实在的!我还真以为他们都死在了空中,等到我打算去其他地方晃悠时,却发现那对兄弟已经回来,弟弟的手里似乎还抱着天使的婴儿,想起来……可真是奇妙呢。”
“身着袈裟的男人在下面迎接了他们,大概……是他将秘密告诉了兄弟二人我只是稍加猜测,具体细节不得而知。而那小婴儿呢,可怜的她天生就拥有着漆黑的翅膀,被兄弟俩带回家时,甚至吓到了他们乐观开朗却患有心脏病的母亲,可平日教导他们的神父,那城里唯一一个神职人员竟兴奋得很,他很快就帮那孩子洗礼,并找到了一对没有孩子的夫妇,让他们领养了这可爱的孩子。”
“她理应健康得长大成人,虽然我再也没有见到这对兄弟,也没有看到这孩子长大的样子,怎么说都还是挺可惜的。”
“但是,我不觉得你这个月亮,能看到那么多东西。”少年有些狐疑地嘟囔着,拿起枝干悄悄搅动着月亮的手心。对方无奈地摊了摊那已经扭曲的双手,不管自己的面容变得多么滑稽可笑,趁着少年还在看他,急忙用啰啰嗦嗦的语句解释道,“有很多事情也是我听说的嘛!我说,那些星星可缠人了,甚至还邀请我参加它们的狂欢晚会呢。我自然就对很多东西了如指掌啦。”
红瞳粉发的少年无视了它的说言,静悄悄地朝西方望去,他或许是打算离开这里,可最后还是坐了下来。
第五日的晚上,月亮并没有等到少年的影子。
“今天的故事就在这里结束了。最后的两篇,每隔十日的晚上,我将会讲述给你。”一身白睡袍的守塔人抱紧手中的文稿,倾身过去,在雪凌的额头上蜻蜓点水地吻了一口。就像是长辈对多年未见的孩子一样,疏离的温柔里掺杂上了几分踌躇,烛光暖黄攀上魔女的面庞,将奈塔诺安那侧脸映得苍白一片。他很美,此时此刻更是和个女子无异,可惜过分的沉默寡言使人无法摸透他本身,更无法揣透他真正期望的究竟是何物。
斯库西瓦在一旁缩着身子,用那双眼瞳窥望着窗上的图案。蓝天白云在暗室里早就模糊不清,只有落阳仍然清晰可见,一笔一划都表现得厚厚实实,或许是用了某种特殊的涂料。雪凌眯起眼睛,朝那守塔人道了一声晚安,便将整个人都埋没在被子的软绵里。帽檐斜搭在蜡烛边的床头柜上。奈塔诺安拍了拍身边人的肩膀,这才使这年轻管家慢悠悠地站定身,勉强打了个哈欠。
守塔人俯身吹灭了那支蜡烛,使四面重归入黑暗之中。斯库西瓦醉酒似的抱着他的胳膊,一步一步地挪来挪去,直到这少年被不知何处的障碍绊倒,随与惊呼与青鸟啼叫——他突然就恢复了清醒。魔女最后听到了房门紧闭的声音,外界的一切仿佛都不再存在,只将她一个人裹在这狭隘的空间里。海浪的沙声在耳畔盘旋。雪凌突然感到了无助,她睁开眼睛,盯着漆黑的天花板,死一般的出神许久。
或许那少年早就死在了第五日的晚上——
不,分明故事还在继续,这怪诞的揣测并无意义。
雪凌总觉得自己忘却了什么……但是,她完全无法从现有的记忆里找到一分蛛丝马迹。
直到漆黑不再漆黑,孤独的魔女这才侧过头去,默默地闭上了那双眼睛……
愿一切都是场从未有过的幻梦。
高挑的少年坐在钟楼的最高处,仰瞰着群星繁密。天空竟是如此浓重的深蓝,仿佛灯火被巨人之手抓起、一把洒在沙画板上似的,北极星正凝固在更高的位置,甚至连星河璀璨都无法与它匹敌。夜幕在梦中沉默着,用那漆黑的眼睛悄悄窥探着这个少年——他只是独自坐着那里,没有任何人与他结伴。星河底下显然渺小得很的身影,仿佛快被黑暗吞噬,唯有那毛茸茸的外套将其紧裹在里面,沿着身形轮廓、被外界狠狠隔开。
不知何时,一声嗤笑响起,沙哑中伴着游丝那般的轻颤。占卜师挽紧他的法杖,袖子上的绒毛摩挲腰际,厚重得仿佛织梦人婆婆吹出的棉花糖,一层一层地包裹过去,朦胧且是万分温柔。他抬起手,看着星光从指尖流泻,北极星的克莱因蓝凝固在无名指的角落——恍惚竟和婚戒无异。苏莱文突然有些失魂,青灰色眸望向东边的位置,灯光早就淡褪,第十天的黎明已经到来。
逆着星光璀璨,他弯下腰,陷入无尽的思潮般的,沉默了许久许久。他的腰枝被皮带衬得极细,那裹得紧紧实实的毛绒外套、宽大后摆勾勒出只套了双长靴的小腿。或许这就是一尊最不会被理睬的石雕,黑鸦即是他的同类,也从没有人注意过这片星河。占卜师并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在这儿观望,他只是皱了皱眉,用宽大的帽子裹住自己的脑袋。
据说千年前伯利恒之树的顶端有颗明亮的繁星,它的光芒可比太阳,它的暗面如同长夜……
它又是否会出现这群星之间?
孤高的少年只是妄想,妄想寻找到那寸微光,并将其取代罢了。
可惜像他们这种引渡命运的家伙,永远也无法改变这世界的未来。更何况是包揽希望呢。
在属于他们的这个世界里,伯利恒之星永远是“希望”的代名词,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魔女突然醒转过来。四面仍是漆黑,冰冷的天花板似在角落蠕动,仿佛有腻腻的奶油正在淌下。定睛而视时,一切皆恢复了原样。她并不知道现在的时间,只知道黑夜仍是黑夜,昏死的长梦依旧未醒。直到她戴上法帽,沿着墙壁边缘寻了出去,漆黑的身影在旋转阶梯旁悄然驻足,外面的景象依稀从窗间透出,仿佛幕布忽被撕碎一块小孔似的,雪凌能感受到咸潮的气息,浪花声在耳畔沙沙作响。
她最终决定往阶上走去。
那盏银芯灯被举到腰间,扑朔迷离的火光映亮了大片视野。焰在跳动着,穿过灯笼草似的囚笼,化作无数根细密的树叉,又在瞬息中恍如繁花绽放,迅速变成永不停止的漩涡,转过灯罩,与那旋转阶梯融为一体。雪凌最后来到了灯塔的高处,虽然这一派漆黑并不能回答她具体的时间,但只需稍加猜测,便能得知这应是第十日的早晨。她依稀记得,自己曾在第一日傍晚到过这里,当时的场景与现在无异,只是灯火还未灭去,在最后的一分一秒里,孤独等待着它第无数次的消亡。
魔女不清楚她当时究竟在看着何物,是那遥远的西方、从未踏足过的陆地的影子还是……
未知者的视线打断了她的思绪。守塔人先生站在他原先的位置,高举起那盏银芯灯来,斯库西瓦靠在最近的围栏旁,用他宝石蓝色的眸子窥望着雪凌的脸。“早上好哟,塞琳小姐。”那话音轻佻地与平常无异,年轻管家挥了挥手,此时此刻,他的小身板只遮住了守塔人的一部分,假若再加上对方的长角,这身高差距更是令人无法形容。雪凌点头回应了他,奈塔诺安并没有任何反应,而是
掐着钟表,专心等待时间过去。
恰巧是那个时候。铅色的细线回荡四下,不禁让人想起灰烬崩坏瓦解的瞬间。她听到泠泠弦音在耳膜边沿的碰撞声,青鸟的鸣啼里带着些喜悦的滋味,半空中酸浆果似的支架突然就被点亮晕开。那是艳丽的绯色,是魔女从窗上所见的一部分落阳,它正热烈地燃烧着、晃荡得焦灼,将周围血管状的脉络烧红一片,可始终无法改变细线的一分一毫。灯火映亮了雪凌的身子,只是此刻,并不会有人注意到她。
守塔人牢牢凝望着焰芯,火光虽是明艳,却没有任何灼伤眼睛的感觉,仿佛它就是这黑暗里本应存在的事物,身为漆黑道路上的修灯人,同样的、也是孤独与寂寞的一份子。斯库西瓦俯身下来,朝雪凌伸出了手,他小心翼翼地将她牵到自己身边,指向竖穿灯火的两根细线,使对方得以看到线所聚集的位置。雪凌突然感到诧异,她扶起帽檐,用那双眼瞳遥望着天穹昏黑。
这两束线直接就连到了灯塔的最高点,穿过唯一的小孔,瞬即四散开去。像是在弧面的幕布里洒满群星,穿针引线将星河织成鸟笼似的,本是热烈的火光逐而染上了冷色,将那片海域罩上了层帘纱朦胧。雪凌只知这是唯一的光明。斯库西瓦在这时举起了双手,飞鸟展翅似的伸了个懒腰,他并没有望向西边的位置,而是昂首凝视,抓寻着被映亮的漆黑里那星星点点的光芒。
“这就是……黎明”她喃喃自语,冷青色的幕帘在红瞳间沉淀着,仿佛一霎间裹揽上了黑与白中的绚烂,将不存在的太阳碾碎成一粒粒星砂,飘摇洒在这漫漫长夜里。一切与窗上的图画全然两异。“是魔界的黎明喔!塞琳小姐不觉得嘛……和个创造者一样献上这种所谓的恩赐,似乎……还挺不错的”青发少年笑了笑,那双瞳里像是满贯了宝石碎屑似的,微眯起时、用意味不明的眼神望了雪凌一眼。
魔女摇了摇头。
“那就没有意义了。”斯库西瓦只听到那落寞的声音,然后便是长久的寂静,仿佛空气全被抽走、所有话语都在道出的一霎凭空断节,年轻的管家僵在那儿,神情古怪,微笑扭曲成了酸涩苦楚的青李子,渐渐沉默在冷面生硬里。然后,他缓缓的,用食指将嘴角掰开一个高度,慢条斯理地把声音嚼碎了再吐出来,“啊,确实是这样……”像是断弦飞散在半空中,平淡里并不含任何悲怆,守塔人恰巧从高处下来,黑瞳与红瞳对视一瞬。
奈塔诺安揉了揉青鸟的羽毛,他那长发依旧垂在地上,眼神温柔似同水波。看上去很是虚弱的样子,或许单单展开屏障这件事就已经夺走了他的一切气力,面色仿佛教堂边缘的白墙、被映得更显颓废。雪凌朝他伸出了手。对方像被触动一般的愣了一下,乍将黑眸里的冷冽收敛,探出一手与她相握。没想到魔女的手比自己更为冰凉,像是瞬间浸没在冰水里似的,竟连向来面不改色的守塔人都不禁皱眉。
斯库西瓦早就站在了天台与内阶的交界处。
“嘛,不如一家人一起去吃个早餐”他如是提议着,青鸟早就飞上他的头顶,将那头满是纹路的青色短发当做了自己的鸟窝,可斯库西瓦并没有露出一点儿嫌恶的表情,而是嬉笑着一把攥住它那翅膀,肆意玩闹着、享受这可怜鸟儿在手中挣扎的滋味。于是,他看到雪凌点头默许,奈塔诺安也道出了句微弱的应声。
魔女不知不觉成了这个家庭的一份子,分明她是与他们不同路的人,却在短暂的相处中,悄悄被其接纳。
她突然看到了阶梯上的铭文。
——如果在这里止步,忘却的就真的会被忘却。
那是凌乱的凯格斯文。红瞳恍惚望向更远的地方,阶梯的顶端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看似遥远,却又是咫尺之近。
雪凌听到了海鸥的鸣叫,浪花正在翻腾着,一次又一次地依附在那废弃的砾石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