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二章:锁眼后边
雪凌记不起究竟发生了何事。
她只迷迷糊糊地想到,自己和守塔人先生坐在角楼的地板上,面对着一览无遗的大海。波浪涛涛顺那礁石席卷过来,翻腾着潜入楼阁下边,破裂的水花是被打碎的翡翠石,一次又一次地拍打过来,它过于的不厌其烦,用这躁动的低语溢满了魔女的耳朵。最终是那阵沉闷的轰鸣,刺耳的沙声转即溅入漆黑海底里,仿佛死者鼻息的寒凉,紧拥在奥罗克洛之母的怀中,使雪凌在刹那蓦失了神。
一切都和吟游诗人口吻中的世界同样,第十三个时辰是第一刻时的缩影,所有人的名字与面容拌与世纪搅入来回不断的洋流中,变得混乱、破碎、苍渺、丑陋,直至万物都扭曲成了一团,少女的记忆被强行割离,掷入漆黑永恒的角落里——它终被无尽的海浪声包裹在底下,梦境与现实混淆如一。不知何言将魔女扯回了现实。她睁大眼睛,昏暗天穹顿时占满了红瞳余处,像是欧苏希瓦的眼泪从浓云中渗开似的。
“当你天生的眼睛能看见时,呈现在你眼中的,是盐与帆的葬身所,是和你同样的孤独人,是黑夜与德维罗克的凛冬——”那是古老的凯格斯语,被守塔人悄悄吟出,使雪凌不禁想起了舟上星河。她侧耳倾听,缠绵的文字像是冬季飞雪,一个接着一个跳进那苦涩的黑暗中,徘徊辗转乍又归回,连亘不断似如霏雨。直到不和谐的琴音忽然振起、将诗句湮没在它的底下,只留一小段高傲的音节在夜间震颤。
余光里,斯库西瓦在后边抱着什么。
“血污的盐被葬在满是泡沫的苦酒中,猩红的帆仿佛囚衣覆在你的身上,孤苦伶仃的守夜人唾弃着夜鸦哭嚎,自由的青鸟正在找寻那迷路的孩子……我亲爱的旅人啊,你来自哪儿,又要前去哪里?”他陷入了一瞬的忘我,漆黑眼瞳微眯起来,与海妖挚爱的黑珍珠同样。“是你独自远离了世界,还是世界将你驱逐古老的钟声讲述着你的故事,烟蒂的灰烬熄灭在火苗中……快来这儿吧,为这奥罗克洛孤独的神献上一颗空洞的心,一叶小舟,一份吻别。”
“日夜颠倒,星河璀璨,青鸟仍在找寻着迷路的孩子,它的羽毛被彩色的浪花融化了,只因你深红的眼瞳倒映在海水冰凉里——坠落坠落,迷路的孩子终究找到了归路。”那琴音回旋于耳畔显是悠然自如,犹若尼罗河的淤泥心满意足地沉淀在了岸上,这时候,第二人的歌声依稀交缠上来,清亮而明快得很,“青鸟失去了它绚烂的羽毛,少女躲藏在了岁月的栅栏下,时间被轧断琴弦,被它完全分隔二处……”
魔女这时听到了不和谐的断弦声。
“睁开你漂亮的红色眼睛吧,孩子,你所寻找的真实就在那里。失去颜色的青鸟如是说着。”奈塔诺安突然改回了他一贯的叙述口吻,这已经不是清一色的凯格斯语了,而是平日所说的大陆语言。“……不需停留,不需迷惘,命运的女神在你的眼中藏匿了真相,痴情的占卜师将告诉你世界的未来——”他扭头望向她,那诗词被再次吟起,恍惚中带着股沉稳厚重的语气。
“最后的最后,青鸟问:孤独的孩子,你来自哪儿又要去向哪里?”声音戛然而止,雪凌这才发觉那守塔人已经站起,青黛色长袍顺着他消瘦的身子抵到脚跟,不知何种花朵的纹样被缝在衣摆处,和她手中的钥匙是同一种图案。“真是愉快的时刻啊!你觉得呢?”直到格格不入的话语打破了这刹那缄默,他们看到斯库西瓦将断弦的里拉琴丢到一旁,慢悠悠地走上前去。
守塔人并没有正面回应他,只是用肢体动作代替了真正的言语。“这是什么诗”魔女突然问询他们,红瞳被帽檐掩着,窥探着黑夜的远方,灯光将天际映得煞白,仿佛有何者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这些孤独者。蓦然的,清瘦的男人道出下一句话来,“《青鸟与迷失之子》,是我在许多年前写下的诗歌。”奈塔诺安颓然站在那里,长发一直蔓延到脚跟,将他的身形掩藏大半。
“我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迷惘的话音在风中飘荡,它顺着香炉未散的余烬,悄悄潜入漆黑深沉的夜色里。雪凌不由自主地摩挲起那把钥匙,蓝宝石镶嵌在花朵的图案上,镂空的表面点缀着金丝。似有人从她身后慢悠悠地靠了上来,用压得极低的声线耳语道,“那是魔界特有的月婵花,花语是——孤独的赠礼。”他的面庞凑得很近,雪凌甚能感受到发丝的触感,弯钩般的指甲在她那胳膊上缓缓移动。
“你已经可以打开那扇门了。塞琳。”说言蜻蜓点水地掠过耳畔,缥缈似同云烟。身后人突然笑了一笑,将宝石蓝色眸子藏在眼睑后头,魔女扭头望向他,斯库西瓦依然保持着笑容,眼神温柔从睫翳中淌下,在雪凌那红瞳上踯躅许久。对方点了点头,半话不说地移开了视线,她的帽檐恍惚瘫下,只留指尖在空荡荡的右耳垂处徘徊着,仿佛在寻找何物般的,抓回一手空无,最终狐疑地归于原处。
那里并没有耳坠之类的玩意儿……也不可能有。
灯光冷硬洒落在他们的肩头,在长发缕缕间留下了属于它自己的痕迹——也就是最后的最后,四寂无声时,苦闷压抑的僵持将一切都掩埋在了土壤里。守塔人仍旧无助地站在那儿,像个被完全镶嵌在大理石柱中的死尸,半阖起的黑瞳中,似有冰冷的滋味正在扩散。它从面庞上蔓延下来,依附着那空虚虚的袍子,最后一头扎向脚跟,凝固在黑影狭长中。
魔女并不清楚他在想些什么。
直至她的安眠被打断在了倒数第一天的早晨——
那似乎是一月的第十三日,日历上所显示的确实如此。
雪凌紧缩起身子,扶着她昏沉的脑袋,将日历的前页一把撕下。冷光渗过窗帘罅隙,在面侧留下极其刺眼的斑驳,并沿长发丝缕、悄悄凝敛在袖口蕾丝间。那双红瞳微眯起时,她看到了苍渺无垠的大海,波纹正在海平面上浮动,被玻璃彩绘掩在后头,使雪凌差点以为世界已被颠覆,只会在书中出现的“太阳”真的来到了现实。现在估摸是早晨四五点钟的样子,灯塔最上方的光芒顺着塔身直遛而下,只当魔女撩开窗帘时,它便飞散开来、幽柔地撒入室内里去了。
这是又一日的清晨,虽然真正的黎明并不存在,日月星辰都只是些冰冷苦闷的笑话而已。她决心出去看看外面的情况,踏上望不到头的旋转阶梯,前去那年轻管家惯常身处的餐厅,聆听他所经历的其他故事。
然而,雪凌并找不到斯库西瓦的影子。要是平日,他应该早早就在等候,披着那缝上火烈鸟图案的粉红小围裙,将短发利落地扎成小马尾,踩上被修补过的高脚凳——噢不,现在的他似乎不需要这些玩意儿。可是,此刻连餐厅的大门都没有打开,甚至是橱柜里的蔬菜,也毫无任何被移动过的痕迹。
魔女最终自己准备了早餐,等到守塔人先生都沐浴完毕,来到这空荡荡的厅室时,她这才抬首向后望去,朝那姗姗来迟的男子、道出今日第一句问话来。“斯库西瓦他……今天是有什么事吗?”
“我没有遇到他,点灯的时候也是。”对方如此应着,一边梳理着他漆黑不见底的长发,青丝缕缕被一股脑儿揽在了左肩,发尾在地板上方晃荡着,几乎就要沾揽地面的灰尘。他或许应该好好修剪一下这长及脚跟的头发。雪凌自顾寻思,红瞳侧望着洋面漆黑,粼粼波光在海上颤荡,似有蓝鲸长眠在更深更深的地方,陪伴着这片奥罗克洛的神灵,在近为永恒的暗无天日中醉生梦死。
青鸟正在吟起失落的歌。
男子独坐在近窗的位置,若有若无地遥望东方天际。深绿的常春藤摩挲他的面颊,顺着手臂攀沿上来,甚至裹绕起了整个身子。未有绘上图案的玻璃形同水波,将无数幅画作扭曲在碎片式的涟漪中,只留女子的面庞在中央凝固,光澜斑驳里沉寂了笑意,时隐时现的。他的脸上并没有任何笑容,像是劳于演绎的舞台剧演员终于摘下假面具一般,显得格外困倦、疲惫而苦闷不堪。不知放了多少年的葡萄酒被他扔在一旁,厚厚灰尘爬上瓶盖,为它添上了些时代的劣影。
他用着家乡的调子,徐徐哼起一首《落叶归根》,那并非拥有固定的歌词,而是某种天籁的旋律,牵动起迷失者心灵最为柔软的部分,将他带往梦的彼端,记忆初始之所。
也许呢,忘却一切的魔女正是需要这首曲调。
究竟什么时候能发现呢?他突然笑了笑,顺手拿起一旁的葡萄酒,将其一股脑儿倒入杯里。
接下来,只需等待即可。
——奈塔诺安意外的心急如焚。
哪里都找不到斯库西瓦的影子。那活生生的家伙仿佛突然人间蒸发了似的,连一点儿存在的痕迹都不留下,头也不回地就远走高飞。至少他们相处了整整十年,奈塔诺安也最清楚对方的脾气,对他来言,这件事情必是反常的,超乎常理且格外诡异。第一,这位管家先生绝对不可能一个人离开灯塔;第二,或许斯库西瓦是故意同他们捉迷藏,但这分明毫无理由,更是无所必要。至少雪凌还留在这里陪着他,奈塔诺安莫名有些庆幸。
灯塔周遭完全没有任何线索,他们仔仔细细地搜查过了,可是就连那只青鸟都失去踪迹,不知是被何者抹消的存在泡沫一般的沉默在了海底。魔女用那把钥匙打开了许多房间,从最下方的仓库开始,甚至斯库西瓦的吊床上下都被翻找了个遍,最终在橱柜上发现了勾在高处的鸟笼子。那只青鸟正蜷缩在角落,漂亮的羽毛散去了光泽,此时此刻仿佛被海水融化了似的。
雪凌悄然打开鸟笼的小门,青鸟似乎发觉了外界的动静,它迅速飞上她的指尖,用鸟喙轻轻啄着手背的地方——显然的,斯库西瓦并没有带走它。“去楼上看看吧,找一下图书室,或者……我的房间”守塔人这样提议着,黑眸忽然盯向吊床上的青色羽毛,狐疑地凝视了刹那,他的长发此时像围巾一样卷在脖子上,犹有几缕被月婵花发卡别到一旁,使其不至于影响他的视线。
他紧攥住那根羽毛,陪同雪凌走向了旋转阶梯的第三层,青鸟在旁边吟唱起熟悉的旋律来,奈塔诺安依稀记得那是家乡的曲子,不知在多少年前被谱写下来,成为老一辈人最后的温柔……他突然听到钥匙伸进锁孔的声音,雪凌和个人偶似的、迅速推开图书室的大门,眼帘中顿时映入了一层一层的书架,窗户还大敞开着,帘幔被风吹起,飘摇着掩盖他们的视线。
可是,两人翻遍了整个房间,甚至还把那不知是谁堆出来的书山整理干净,也没有得到一丝线索。雪凌在这时发觉了一抹青色,那并非是青鸟方才褪下的羽毛,而是被何者刻意塞在这书的里边,还恶趣味地在书山的最下面压着,使他们一时难以找到。她顺手翻开羽毛所处的地方,那似乎是极其简短的童话故事,只是速读了五六页,雪凌已能概括出整个故事的内容。
……拇指般大小的姑娘在那个冬日醒来,她是女巫对这家人的恩赐,诞生在漂亮的深红色花苞里。家里人对她宠爱有加,她也爱着家里的每一个人。可是,温馨日子总不长久,直到那天夜里,老鼠带走了小小的她,并将她藏进了暗无天日的下水道中。她的未来从此改变。
拇指姑娘并没有放弃希望,聪明的她悄悄逃了出去,乘着枯叶去向排水口通往的湖泊,最终被纯白的大雁先生救了上来。那是多么幸福的时刻,女孩遇到了人生中第一个理解她的人,而大雁也爱上了这温柔的孩子。
他们相约要一起前往遥远的南方。
这日,枪声响起了——他们一同坠下,大雁先生护着拇指姑娘,使她没有受一丝伤。
那可怜的孩子第一次感到了悲伤,她在大雁的尸体旁哭了起来,直到对方的残骸被猎人拾走。墨绿色的猫儿找到了她,告诉她不如去向北边的不莱梅,那是真正自由的城市,一定能接纳无家可归的他们。
一路上,想要寻找合适土壤的花朵成为了他们的伙伴,死去的黑鸦也曾使他们浸入悲伤。最终的最终,拇指姑娘和伙伴来到了不莱梅,里面的人全都和拇指一样小,拥有着一颗善良的心,真挚温柔地对待着所有人……拇指姑娘从此在这城镇的一角安居住下。
故事尚未完结。她听说海的那边是巨人的国度,终于在某天晚上,独自一人乘着树叶小舟,来到了那最为遥远的地方。
拇指般大小的女孩敲响了家里的窗户。熟悉的大人迎接了她,哭着说她终于回家。
这书里似乎并没有提供太多线索。雪凌迅速将其放下,看着守塔人先生从隔壁归来,言道卧室里的葡萄酒少了一瓶——理所当然的,这又是斯库西瓦的杰作。他还在酒柜里留下了第三根羽毛。魔女不清楚对方为何如此,奈塔诺安也一直颦蹙着眉,半话不说地翻找着每一个角落。塔内的一到四层几乎都被搜寻了个遍,那么最后的答案,或许只有第五层能够解释得清。
她突然想到几天前斯库西瓦的耳语,自己可以打开的那扇门,确实应在第五层才对。恰巧守塔人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他始终扶着额头,颤抖的眼瞳几近崩溃地瞪大开来,嘴唇死死抿住,仿佛要咬出血似的、却不发出一句声响。“去第五层……找找吗?”冰冷的声音只是这样问询道,雪凌看着奈塔诺安弯下了腰,格外疲惫的神情僵死在在他的黑眸里。对方最后应了个冗长的“嗯”声,恍惚间竟与叹息同样。
他们顺着旋转阶梯一路上来,雪凌第一次走入这未曾涉足的楼层中,房门与其他四层无异,花朵的雕刻盘踞在门把周围,面庞倒映在金属反光里,不免带上了些诡谲的色彩。她突然僵硬地站在那儿,红瞳盯着这黑洞洞的锁眼,仿佛有视线正凝望向这里,用昏暗的手紧拽着自己的脚踝,一寸一寸地拉扯过来——那只是瞬间的妄想而已。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将钥匙探了上去。
清脆的回响萦回耳畔,雪凌蓦地发觉守塔人先生正在颤抖,漆黑眸子死一般的凝视着门缝的光,就连瞳孔都在战栗,其间不存任何温柔。只当指尖触上大门,奈塔诺安忽然痛苦地缩起了身,压着嗓子发出一声呜咽。像是找不到出路的孩子近乎绝望的哭嚎。
魔女并没有在意他,而是将那扇门完全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