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七章咒缚
她依稀听到浪花的声音,纯白满月在海下升起。
雪凌不记得出海那时,是黑色的沙滩还是暖黄的海岸,是自西升起的太阳还是东边凝滞的微光,是有月还是无月,孤独的灵魂在里处还是外边……她只记得漆黑的洋面,被一线分隔的天与海,灯塔微弱的光芒在波纹上划下一丝一缕,雪白浪花正在翻腾,摇摇晃晃的小舟失去了掌控,海潮层层席卷天空,崩塌的时间无处可寻。还有的……是翻转、颠覆、淹没、扭曲,咸涩肆意塞满了魂的空虚,重现的记忆播放着负片,时间在她手中碎裂,顺着手指化为灰土。冷光摄入红瞳里,恍得魔女一瞬失神。
那理应刚过正午,哒哒蹄声在耳畔回徜,悠悠扬扬荡入远方。她悄然撩起那漆黑珠帘,半侧面颊被薄纱所掩,只露出了瞳孔冰冷的暗红色。法帽阴翳将脸庞分割成单一的黑灰白,车夫的轮廓形在眸间若隐若现,灯光既是映亮,同样模糊了两者的形态,却亦像倒下的桅杆、斩出了一道强硬的影子。雪凌听到了钟表的声音,滴滴答答、随与车轮响动,没入那深幽污秽的长眠乡里——城镇正在远去,他们正在远离。不知阿丽西雅能否收到那封信件,被她悄悄放在窗台的角落,在空空如也的花瓶一旁,正苦寂地沉默着。
“我将离开三日,不需担心。”魔女只写下了如此简短的语句。马车依旧颠簸,她再次默念起那段文字,清晰地读重每一个单词,连结长句的线索从指尖跃过,终究被黑暗吞没尽了。车夫挥起马鞭,一次又一次地拍打着那牲畜伤痕累累的背,风灯的光芒煞白得很,只将这马车罩上了层稀薄的雾,迎着夜色深幽,仿佛寒冰凝成的满月,自天边升起、终在山间落下。蒙面黑纱并没完全掩盖车夫的眼睛,无名指上也未有银戒嵌入的痕迹。雪凌知道,他与前者绝非一人。
“……停下了。”那冷冽的声音戛然止住,模模糊糊的,唯有她一人才可听得明白。他们的马车早已绕过了城区,在人烟稀少的郊外暂行休憩。雪凌挽起珠帘,却只望到一片漆黑的四面,不远的丛林留下树杈交织的影子,此时此刻被灯火晃得异常清晰。枝干层层将东方冷光切割得支离破碎,只留下小小的罅隙尚还残喘,像是死囚跪在破碎栅栏的对处、为了抓住阳光勉强探出一只手似的。黑乌鸦的身形忽被映亮,迅速藏匿入丛林之间,使魔女无法找到那足迹分毫。然后,寒鸦哀鸣乍就彻耳,惊动了这迷惘的无心人。
马车再次启程。可惜路途过于遥远,崎岖山路依旧荒凉。不知何者曾言,长久的旅途总能磨平人的性子,无论是怎样的人,只要经历了疲惫,都会陷入那被称为困乏的泥淖中,徘徊着、挣扎着,抛下时间、忘却目的,或者迷失前路、痛失坚韧。然而,谁也看不出魔女的心思。也许是早就习惯了漫长乏味的旅途,她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厌倦,反倒与平常无异。时间似乎已是下午三四点钟的样子,灯塔微光比早晨淡弱许多,使林间更是暗得如同午夜。
雪凌看到了坍圮的围墙。
不仅被修筑得低矮万分,那倒坍的部分正巧为马车让出了道狭隘的小路,车轮笨拙地轧过了黑泥土地,一道道印子显得这坡道和阵浪潮似的,就连杂草也只生长在道路的两边。那墙终被他们抛在后头,愈来愈远,直至消失在夜色中去,被高高低低的杂草丛牢牢掩着。海岸越来越近了。时间将近傍晚,植被也愈渐稀疏,漆黑天穹未有明月的痕迹,马车来至悬崖边上,再迂回转绕、顺着斜坡而下。雪凌隐约望见东海岸的沙滩,黑山羊角似的礁石仿佛镀上了层银箔,强烈地跳入红瞳之间。
等到颠簸不复,魔女提裙踏下了马车,视野变得异常宽广,未有城镇、王都或是高墙的阻掩,大海与天穹聚于一线。灯塔冷光晃得人眼生涩,长靴踏上沙子的柔软,身后凉风刮起她那长发,虚然掩住红瞳本貌。雪凌扶着帽檐,在海岸边停驻了脚步,纯白浪花打在她的鞋跟上,遥远的北方依稀有长廊的影子,稍瞬淹没在海浪里,模模糊糊的看不清轮廓。她望到了那只小舟,它被栓在狭长的怪石边上,倚着沙岸,海浪在那船稍后的地方,波澜清冷冷的,仿佛还要退得更远似的。
那是奥塔维奥留下的独木舟……
魔女笨拙地解开绳子,打算将那小船推入海里。她看着遥远的海平线,虽说望不到灯塔的外形,但朦胧灯火却能摄入红瞳底下,在黑夜里显得格外刺眼。不远处的海面似乎形成了一线花白,沉闷的轰隆藏在更深的海底,被鸥鸟的惊叫一阵一阵地压在底下——雪凌并不怎么在意这回事情。
此时此刻,那船的一角已被吃力地推了进去,她微微喘息,苍白的脸庞仿佛被烟雾掩覆了层虚假的面罩,在黑夜里更是如同死物。雪凌仍旧推着,待到整条小舟都浸没在海水上,这才松了一口气,踏上那船,准备划向更远更远的地方。海鸥不知在何处哀嚎,尖锐的鸣叫里似是携上了诡谲,为这黑夜平添了几分阴森幽沉。
她一时记不起黄昏的模样。仿佛那些平白无故的记忆都被强行夺走,一把塞入那碎纸机中,终于变为堆残渣烂滓,等待在百年之余化成灰尘。过去人也是同样的,先是从声音消隐,再到面容及每一处细节,然后便是印象,抛下了他存在于心的价值,最终的最终,只剩下曾经度过的时间、凋零在已被牢牢砌死的水泥墙里。人们只会选择记忆美好的事物,殊不知自身所忘却的平凡、那些普通到极致的存在,实际上更像是个狭小的港湾,让他们至少能有一处得以栖身的净土。
——这是旅行者最最敏感的话题。
漂泊失所的他们本就没有故乡,日月、星辰或是天空、大地,植被、溪流、阳光,更甚是每一寸空气,这都是旅人的家乡,是灵魂得以安睡长眠的地方。
雪凌摇起船桨,她最终选择去往远方。
……天生的旅人或许早就忘却了留恋的滋味。
阿丽西雅不知在何时找到了那封信件。她踌躇半饷,皱起眉头将它翻回正面,清晰简短凯格斯文并未多提其他,只是备注上了魔女的名字,并将期限定为三天。将军曾感到一瞬怀疑,未知的定数使她不太好受,就像是一样东西失去了掌控,给自己留下黑箱子与猫之类的迷题似的。可惜阿丽西雅只得选择相信,至于再会这种事情,或许唯有等待一种可能。
将军清楚自己暂时无法打开那只黑匣。这还未到结局,至于一切展开,此刻都只是不存关联的散沙罢了。
绿眸蓦地望见顺着窗帷洒下的侧光,似已被黑夜包裹,久久沉默在不变与万变的时间里。红发的少女藏在走廊拐角,探出一眸,悄悄窥视着她。
烛火跳荡,那映在地板上的狭长影子,转瞬隐褪,只留下了无影无踪。
那海妄想禁锢魔女的灵魂。潮湿的海风携上腥味,掀起那发丝缕缕,轻抚她苍白的面颊。浪花翻腾绕转,冲刷着独木舟的侧边,像是流转了月光似的,将冷冽的颜色打落波纹之间,顺带牵走泡沫的纯白,在那余光熹微里、同回忆那般悄悄溜去。海底许有游鱼,稍瞬潜入浪底,雪凌转头望去,她这才发觉陆地已在极远极远的那方,四面皆是海水,包围周身,混乱了时序,晃荡的咸潮为她带来晕厥的滋味。魔女并不清楚这究竟是几时几分,尚在黄昏还是已至傍晚,安睡的人与苏醒的人,恍惚只是一场扑朔的迷梦。
雪凌能清晰听闻到浪涛的声音,只是那太过微小,留出了一段近乎透明的时间,在莫名其妙的焦虑中,被一遍一遍地撕成碎片,拧成残渣更甚是磨成细粉——她竟有些心神不宁。那手轻触在提灯的玻璃罩上,银白色火苗迅速燃起,映亮了周遭,攀上魔女的面颊、肩膀或及发丝,像是明月坠落入大海一隅。东方灯塔的光芒即将淡褪。雪凌寻想着要在灯息前抵达那边的海岸,然而狂风倏忽卷席,刺得人耳膜发痛。她急忙按紧帽檐,长发已是凌乱不堪,此时此刻,似有雨滴下落的触感。
“暴风雨吗……?在这个时候……”无感情的声音里似乎多了些怀疑的滋味。雪凌举起提灯,跌跌荡荡地直起身来,脚底的小舟似被海浪托举起来,一阵一阵的翻腾着、使她暂时无法拄稳脚跟。雨水突然加快了下坠的速度,它变得缠绵稠密,并在风中揽起寒凉嗖嗖,顺着雪凌的额头淌下,模糊了眼神,打湿了裙摆,为那灯光抹上了层朦朦胧胧的水雾。
大海在呜咽着,它正准备发出那声咆哮,将所有的理智都埋葬在混乱与不安的巢穴中。海鸥的惊叫顺着浪潮飞旋,雨水倾盆灌入这苍茫大海里,同那浪花一齐翻滚颠覆。乌云层层罩上天穹,只当一道惊雷砰然劈下,轰隆叹息捂住雪凌的双耳,她能嗅到空气里弥漫着的那股血腥到极致的味道,闪电或被海的咸涩熄灭在谷底里,亮得刺眼的电光为那克莱因蓝染上了猩红的颜色。巨浪被狂风抱起,恶狠狠地摔在钢铁似的海水中,一霎间里化成碎末尘埃,变成魔女眼里白花花的泡沫。
这并不是个很好的兆头。雪凌勉强跪在船头,提灯中的火光明灭不定,咝咝焦红炸裂在灯芯里,嘶吼着什么般疯狂窜绕。电光将魔女的周身映得一片煞白,清晰勾勒出那形体轮廓,更显得那双眼瞳猩红渗人。她无法控制住这条小舟,像是一只随波逐流的苇草,被浪潮狠狠推拉过去,又牵拿过来,仿佛转瞬便会掀翻瘫倒。这时又是一阵颠簸,她使劲抓住船的边缘,翻腾的巨浪覆过她的视野,且在翡翠碎裂的罅隙间窜过道道惊雷,交织撕裂如同怪蛇之尾。
雨水混杂着海的咸涩,飞速顺帽檐淌下,浸湿了雪凌的面颊、长发及是衣裙。她忘记那船桨被浪花卷走,未注意下一阵海潮从后方袭来,翻滚着吞没了她的身子,像是躯壳被血盆大口直接咬断似的,冰冷而咸涩的海水使雪凌浑身湿透,更甚是颤抖的手死死攥着船的边缘,那提灯被她捂在怀里,仿佛揽下了月色朦胧。魔女感到了极致的寒冷,那衣裙已若无物,湿哒哒地黏在身上,皮肤被灯光映得煞白渗人,刹那被雨水淹覆。
或许只得听天由命。
雪凌并没有感到悲哀。就连对失去生命的恐惧,此时此刻也不存任何。
——她过分冷静了。
暴雨还未停止,海浪仍在咆哮。时间仿佛在刹那静滞似的,把此刻发生的一切都印在那定格胶片中,直到下一道海墙被余震掀起,随着轰隆阵响,狠狠压碎了那叶小舟。
最后的光芒坠落入了海里。
……翻转、颠覆、淹没、扭曲。海水毫无顾忌地扑向口鼻,妄想同化任何与这狂欢不和谐的曲调,那股咸涩肆意塞满了她的躯壳,在几近于无的空虚里横飞直撞。雪凌只感受到了落下。她无法抑制地发呛,火辣辣的刺痛贯穿了整个鼻腔,肺中的氧气仿佛已被掏空般,被水死死压迫,像是将整个海洋都一股脑儿塞进身体里似的,甚至连个挣扎都艰难万分。气泡被水流排挤出来,扭曲着漂入上空。
雪凌在这一瞬间想到了“死”。
但下一刹那,她却忘记了思考,半眯起的眼睛模模糊糊望到了灯光,在凌波中游走,乍被怀里的光芒虚掩了去。提灯仍然亮着,仿佛永远都不会熄灭般,它恍惚脱离了魔女的怀抱,滑入了更深更深的海渊里。海的墨色被视线稀释,在那霎时溶解、褪散,仿佛她便代表了整片海洋,其他即是永无尽头的宇宙。魔女独自苟活在这偌大的空间里,只是……她第一次真切的感到了孤独。
在这个世界里,完完全全只有她一个人。
魔女最终闭上了眼睛。
她以为自己的手被另一个人牢牢抓住。想到自己被阿丽西雅一把从海水中扯出,想到从轮船上手牵手的坠落,想到那艘巨大的幽灵船、海妖塞壬与他的侍从,想到了海底□□式的圆顶建筑……但是,过去的旅行似乎都只是一场无端的幻梦。
雪凌突然希望自己能被深海埋葬。
神父问她:“你想去海那边吗?”
“……想。”她依稀答道。
“只是,我更想和神父先生一起,去您所……希望的地方。”
微阖的红瞳隐约揽起一隙光来。然后便是沉睡,倏忽之时如入冰窟。魔女蓦地记起了西方,她失力地朝虚空抓了一把,像是妄图攥住何者的手般的,竭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被浪潮转瞬拖移到了更远的位置。直到失去了仅剩的意识,雪凌再也找不到自我的痕迹,甚至不清楚自己被带到了哪里,时间在水里崩塌溃散,过去的存在也消亡成了灰尘。最终只留下了空白。
是的,只有空白。
她依稀听到了浪潮的声音,或有纯白满月在海下升起——
不知是在何时何地,一阵一阵的海浪声在耳畔回徜,像是在吟游诗人指尖轻松奏起的弦音,悄然而至,又浅浅退到浪潮里头。隐约有鸥鸟的鸣叫,此时此刻显是分外欢愉,温柔而活泼得很。世界陷入了永久的长眠,仿佛被那称为“宁静”的薄膜包裹了似的。青色鸟儿在遭难人的身边停驻,那手猛烈颤抖了两下,即便这只是件微小的细节,却尽全包揽在来者的眼里。或有何人俯下了身,拾起这顶黑帽,将含在其中水分挤得干干净净,然后顺手戴在了自己的头上。
宝石蓝的眼瞳里犹有冷意余存,小小少年站在碎石堆上,居高临下地望着那陌生的闯入者。她仍在沉睡,像是具死尸一般,再也没有任何能表明存活的迹象。那场风暴只是持续了短短几分钟,却为他们活脱脱地增添了个大麻烦,毕竟对这位守塔人而言,处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可并不是件有趣的事。
他像是在看待废品般,残酷地望了一眼那可悲的受难人,便准备扭头离开。不知是从何处传来一声尖锐的鸣啼,那只青鸟迅速攀上他的一肩,耳语着什么似的、发出了几句格外婉转的低鸣,在这种诡异的环境下,竟还类似于魔界的言语。小少年突然回转身来,那不速之客此时死命攥着地上的碎石,颤抖的身子正止不住地咳嗽着,恍惚吐出了一大口海水,深粉色发缕湿哒哒地黏在黑裙上,和个刺猬似的缩成一团。
沉默与冷酷或许都只是守塔人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