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六章那边
阿丽西雅感觉自己陷入了麻木的泥潭——
她对着那寸虚空死命挣扎着,恍惚竭尽了全力,可却完全无法将其摆脱。头很沉,手和脚也是同样,此时此刻重得异常、如同挂了几百万斤铁块。她的躯壳组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铁牢,阻挡了灵魂可窜达的一切缝隙,且是使劲拽拉着手足,一次又一次地、妄想将她拖进深渊中去。将军甚至怀疑自己正在下坠,身下有个口子在不断地扩大下陷,应称作“她”的生物此刻被身躯包裹着,顺那陷阱渐渐沉落、瓦解、融化、崩坏,仿佛已就平躺着冰冷的墓穴中,在只属于自己的坟地里孤独赴死。
这时候,似有什么人的身影覆上她的面庞,使阿丽西雅勉强睁开眼睛。视线很模糊,周围的空气仿佛都扭曲成了一团似的,对面人的红发在她眼中一滴一滴地挂落,像是有鲜血从高处淌下般、兀地染红了将军的一边脸颊。她看到晨曦若隐若现的笑容,那冰冷的双手悄悄搭上她的面颊,不知不觉滑到自己的脖颈处。阿丽西雅本以为这只是对方的玩笑。可是,等到脖子上的压力愈为强烈,使她差点陷入窒息时,将军却发觉自己根本无力反抗。
像是处在睡梦中一般,完全无法使上力气。真实与虚假被视线混淆了,变成了一种图像化的概念,甚至是完全抛除其余四感,听觉、嗅觉、味觉、触觉,都在此刻毫不存在。
等等,这是梦吗……?
是,或者否?
那将军猝然惊醒。她一个激楞挺起身子,面对那大敞开的落地窗,兀自出神良久。阿丽西雅感到无比的倦怠,她使劲抓着自己的额头,侥幸似地发出了声大大的哈欠。真是个不太讨喜的梦,她一边想着,一边站起身来,惺忪睡眼被揉得有些泛红,东边的灯澜依旧亮着,那光不太强烈,却还是让她感到了股莫名的涩意。只当扭过头时,晨曦那头红发竟使她后怕地愣了愣住,对方顶着那副笑面,渐渐伏了过来,将双手搭在沙发的后头。
“早上好,西雅。”对方只是笑着,将那抹诡谲凝敛在神情的不定阴晴间,红发依稀遮住她的一侧眼睛,利落地将其分割在后。阿丽西雅犹有余悸地转身过去,晨曦同样盯向她,双眸里的笑意愈加深沉。“呃……你来了啊,晨曦。”她的问候显是支支吾吾,尚还尴尬挥了挥手。而那位晨曦小姐半话不说地坐上沙发,双手相握搭在腿上,顺着阿丽西雅的肩峰,望向远方窗外的楼房,钟塔依旧是漆黑的颜色。昏暗的世界仍然昏沉。
“呐,雪凌她出去了,是吗?”与此同时,那人若有若无地道出一句问话,阿丽西雅迟疑半饷,终究还是点了点头。这答案必在晨曦的意料之中,她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反倒施以假笑,仿佛万事万物都只是她排解郁闷的无聊玩具罢了。“她啊……最近好像,都在沉迷看书。”时间缄默了一小会儿,等到凝滞的心神重归游离时,只听得将军的那声长叹,像是在困惑什么似的,纠缠着无奈的滋味,逐渐埋入深谷中去。那魔女暂且无法听到她的叹息。现在不会,以后也不再会有。
阿丽西雅再次感到了麻木。但这并非是梦。
或许那拥有罪孽的魔女,只是依凭着魔界这个暂时安逸的舞台,认识他人,直面自我,从看透他人内心的那一瞬间、找寻着自身存在的价值。某种意义上,雪凌亦在学着去融入,试着成为这未知种族的一份子,即使本质上的她,仍是一名不折不扣的旅人。阿丽西雅猛然发觉,她其实根本无法理解对方,无论那回到故国的旅行,还是沿途中的一次次冒险,这其实……都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魔女是被动的,她并非拥有自己的思考,而是被她的愿望所强行扭曲。这本应是属于一人的旅途。最后却成了三人的……噢不。
是四人——
她立马摆脱了脑内的想法。无论如何,自己的决断必是正确无误的,漂泊的旅途绝无尽头,唯有定居下来才能找到唯一的归属。但是,像归属感这种东西,忘却一切的魔女真当拥有吗?阿丽西雅无法揣测任何。她已经完全陷入乱麻般的思绪中,只当外界的声音将她一把拽出,思考冗杂终被剥离了现实。定睛而视时,那狮鹫蜷伏在晨曦的脚边,羽毛的金黄色几乎霸占了整片视野。她们同时听到了微弱的雨声,隔着一层帷幔,悄悄拍打着玻璃窗户。
外面已经下起了小雨。
雪凌又在哪里呢?
一身黑色的魔女顺手撑开这把伞来,边就朝后窥望,睨视着那混沌未明的天穹。她未有戴上自己的尖顶帽子,扎成双麻花辫的长发显得有些稚气未脱,长裙裹住她的小脚踝,严严实实的、只露出脖颈那大片光洁。那双红瞳仍旧冰冷,似有已谢的蔷薇花躲藏在它的底下,渐渐腐烂溃败,被虫蚕食,终究沦落成一堆毫无生气的腐殖质——或许这便是活着的死物。雪凌发觉雨已经落了下来,微弱的凉意点在手指之间,轻悄悄地窜游在半空,将嗖凉的滋味渗进肌肤里。
那马车夫正巧挥起他的鞭子,死尸一般的面容被蒙了一层一层,像是早就腐烂的尸体机械性重复着生前的一切似的。雪凌依稀能见到那唯一裸露的无名指,银质的戒指仿佛是硬生生地嵌了进去,死死凝固在枯朽丑陋的皱纹里。她曾有多次见到过他,魔女很清楚这一点……这时候,忽就响起蹄声哒哒,那马车夫的身影转瞬消失在她的视线中,在余光里覆上一寸灰霾。大脑犹有昏昏沉沉的滋味,从外处包裹住她的心神,使雪凌一时感到格外的困倦。
从主城附近到这城镇边缘,虽然魔界的道路早就筑修完毕了,但这路途依然很长很长,仿佛永远也望不到尽头。雪凌转过身来,她的视线顿时被高墙的轮廓吞噬,一切皆是漆黑,冰冷死寂与初识时同样。犹记得那堵墙被称为爱洛茵斯,是以那协助当时王的贵族、他们一家的姓氏来命名的,只是旧王朝已死,新王朝更迭,历史的变迁使这墙褪下了娇容,变得如此苍老沉重,像是时时刻刻都在叹息的孤寡老人,看似坚固稳定,然而即刻便会土崩瓦解。
“到了。”雪凌悄悄低语,提起她的裙摆步近墙的边缘。那左手指尖轻触在门扉镂空的逆十字凹痕上,黑荆棘状符纹模模糊糊攀延上了手背——蓦然的,光芒在魔女眼中恍惚消泯,倒映在眸底的刻纹被寂死的猩红全然吞噬。身前的石门迅速消失入石壁之中,只留出那道冗长的路来。她走了进去,拿起那把早就老旧到锈蚀的银芯灯,明灭不定的火光瞳间闪烁,纯白以更甚规则的姿态跳荡着、灼烧着它酸浆果似的躯壳,仿佛流淌的音乐般,化成飞鸟的外形,一滴一滴地融化散开。
这长廊依旧黑漆,只可见得那稀薄的影子正在摇摆,纤细而娇柔的身形扭动、溶解、瘫倒、凝固,恍恍消失在走廊深处,黑暗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正蜷伏着似的,死一般的与混沌融为一体。直到她走了一段短短的路程,高处壁灯转瞬点燃,周遭的昏黑突然朝两侧藏匿,为雪凌让出了道宽敞清晰的路来。她并没有表现出任何踟蹰的样子,而是一直向前走着,形影单只、渐入走廊深处,漆黑裙摆像是蝶翼被灼烧成炭似的,掺杂着火星,消弭在更深更深的黑暗里。
雪凌突然发觉了异样的地方,她停下脚步,抬头举起那盏银芯灯,幽幽寒光在极深极远的高处缠绕,映亮了一片石墙,将视野牵引到难以注意的角落。那是数以千计的钢筋铁柱,煞白光芒在亮与暗之间流转着,挡住后头整片的穹顶壁画。魔女只可看清这基本的轮廓形,绚丽的彩色早就被灰霾取代,而待灯光揭开那色彩的本来面目,黑暗里的游离不定竟忽凝固在了那头,尽都包揽于红瞳之中——那是关乎战争的故事。
她再往前走去。看着年轻女王上位那天飞过天穹的漆黑翼蝶,望着那即将被抛弃的孩子后脑勺长的一边翅膀,窥着不同君主戴上皇冠的那一瞬间,或是那双胞胎姐妹中的第三人、说谎的少年魔君死期将至、长得一模一样的王与宰相、坠阳事件的渊源……以及,哈亚撒同魔族的妥协。少女正在笑着,任那头颅坠入漆黑海岸中,空洞的眼眶中并未有红瞳存在的影子。雪凌发觉之后的壁画过于模糊,使她完全看不清任何事物。如果按时间线来说,这本应是更为久远的存在。
直到外界的昏沉坠入她那眸底,世界的印象是模糊一片的,魔神柱的雏形将唯有的那丝光包揽起来,裹在它黑漆漆的面容上,肃穆冷傲地矗立在那儿。魔女依稀看到彼岸花仍旧盛放——分明这已是冬天。她甚至以为自己只身都被埋没在黑暗中去,手中灯盏映亮了那苍白的面庞,为黑裙粉发染上一寸亮色。等到那双眼睛适应了更暗的四周,雪凌这才离开,她提起裙摆,顺着花丛中唯一的小道,走向遥远深幽的地方。雨滴打落肩头,湿漉漉的黏上长发几缕。
极远的西方仿佛蒙了一层幕布,细密雨帘与云雾卷在一起,将那熹微浅泛的阳光包裹层层,一把掷入这浑浊的地平线中。雪凌已经许久未有望见阳光,不知那情愫是否能被称为依恋,只是莫名其妙的怅然在心中翻腾,旅途之中常见的事物似乎已经化为了一种奢望,竟使那旅者心生起背井离乡的滋味……走着走着,周边的植被越来越少,嶙峋怪石挡住了魔女的去路,她靠着岩壁粗糙的地方缓缓移动着,踩过一道道低洼的水坑,踏上细细密密的小石子路,甚至忘却自己走了多长时间。
魔女只知那不远的地方是个狭隘的平地,它高高矗立在海面之中,像是被怪力所割裂了似的,顶起那道类于桥面的高台。雪凌想象不出这峭壁曾经的场景,只是单纯觉得很熟悉,仿佛自身曾来到过这里。她突然走了过去,僵硬的步伐在悬崖边缘戛然而止。漆黑海水立即卷走了她的视线,那朵朵浪花喧肆地翻腾着、长鸣叫嚣,拍打这嶙峋石壁,风与浪的呼啸声纠缠上了礁石,鱼贯入了耳畔。一阵又一阵的狂风从身后袭来,挟着长发缕缕,模糊了她那面容,混乱了双眸的暗红色。
那是黑色的奥罗克洛。是永恒的漆黑之海。
——她甚至以为自己即将坠下。
“……嗨——嗨!这位小姑娘!”雪凌恍惚听到了第二者的声音,她顿滞一时,目光趁着海浪归寂,迅速去寻找杂声的源头。那风仍就颤栗狂飙,闹得银芯灯火在半空窜动,交缠着絮乱与浑浊、变得明灭不定。直到那灯澜被突然扑灭,被黑暗吞噬的光明沉寂在如此喑哑中,魔女暂时望不到任何东西。然后,灯光恍恍摄入她的瞳中,来者的小舟沿着那狭小的口缝,悄然停在视线的侧边,煞白的光立即照到魔女的脸上,使瞳孔倏地缩小几分。“哎哎,看你无处可去?需要老朽为你划个便船?”
“需要。”那声音只是应道,在黑暗里显得极为渗人,船夫许是听闻此话,摇起他的小舟,慢悠悠地靠近岸边来。魔女这就提起裙摆,将那黑红花色的雨伞夹在一边胳膊上,走向近海的位置。沿着坑坑洼洼的小石子路,她依稀能看到那叶小舟,架在船头的提灯为周遭罩染上清清冷冷的光晕,那船夫此时背对着她,等到雪凌站在岸的尽头,冰凉的海水冲刷起她漆黑的鞋跟,对方这才转过了脑袋。这竟是一副极为年轻的面孔,甚至比伊诺丝和柯奈特都幼上三分。
“你好啊!这位,从城里……城外来的小姑娘?”对方自来熟地朝她挥了挥手,虽说像个小孩,但笑容里却藏着意料之外的老成感。他的短发许是墨蓝色的,可发梢却已经泛得花白,一根一根地耷拉着,并没有注意修剪的样子,那对锯齿状的角以相反方向依存着,只是过分漆黑地沉默入这片黑暗里,使魔女一时无法辨别。这时,只知雪凌点了点头,波浪挟着泡沫纯白在她脚边晃荡,险些浸湿长裙摆的末尾。那小船夫趁此机会抹了抹蓑衣上的水珠,小雨淅淅沥沥,把一切都搞得湿漉腻人,带来一股说不出的异样滋味。
“我是雪凌。”然后,她悄悄呢喃,眼瞳斜望着一侧,或许是对那奇怪的称呼还抱有抵触的心理。“啊,老朽的名字是奥塔维奥·凡蒂克,请问……雪凌小姑娘的姓氏是?”那声音在耳畔徜回久之,只见对方慢慢悠悠地站起身来,并将鱼竿顺手支在船的边上,瓷绿色眸里竟许含着老态的温柔。“克里斯蒂安……”待到雪凌回应他时,那自称为奥塔维奥的小船夫这就伸出手来,牵着雪凌到船中就座。她撑开了伞,盯着雨水一滴一滴从伞面挂下,小先生正坐在前头,划起了那对木桨。
提灯微茫点亮了这沧渺黑夜。小雨细密浸入灯光中、竟连轨迹都清晰可见,这股湿漉漉的滋味许是裹挟上了尸体腐烂的颓靡,飕凉地缠绕着他们的躯壳,渗进周身每一处角落,使雪凌不禁有些难受地蜷起了身子。他们的小舟晃荡着,穿梭过山岩峭壁间的夹缝,任随灯光冷幽攀上分割锐利的岩层,或是坠入海水底下,勾画出月牙的弧形来。那便是这黑暗里唯一的光明。雪凌看见海浪从四面拍打过来,溅起水花落入她的裙摆里,悄悄渗进船的底面,为它染上了更为深沉的墨色。
极小极小的游鱼顺向灯火而行,又在瞬间藏入海水深处。只是那海面实在过分漆黑,让人无法看清任何事物。
“雪凌小姐。你知道这崖的名字吗?”奥塔维奥若有如无地问道一句,他一直划着船桨,瓷绿色瞳里已就揽上柔柔火光,竟似于透明的玻璃。雪凌摇了摇头,她昂首盯着那一缝罅隙,黑漆的岩石间许有冷光正在落下,裹上灰尘、终被风儿刮得四散纷飞。雨仍在下,仿佛悲哀者流出的泪水、永远没有止住的一天——魔界的黑夜必是极冷的煎熬。
海浪正在翻腾着,那少年又在说着何语?
“这里被我们魔族称为罪崖,为了纪念千年前死在哈亚撒帝国手上的……那位红瞳的姑娘,我们的子民。”他这样说着,忧虑在眸中流转,覆上了一层虚掩似的苦笑。或许是那“红瞳”一词使雪凌愣了愣住,她突然错愕地皱起眉头,想起许久许久之前的旅途、短暂的宁静与墨绿色的猫,被掷入壁炉中的即将化归焦炭的书籍,在焚烧中悄悄变成深褐色的那页纸,跳动的火星撕碎在了红瞳中——可是,这跳跃的想法并不能与此事关联。阿丽西雅曾说那书里全是无用的东西,然而魔女并没有看过那本书,甚至无法分清无用与有用的概念。
“那不只是人类的罪,也是我们魔族的罪。她因此施下诅咒,这也在所难免——啊?雪凌小姐,你难不成……从外界而来?”雪凌依稀听闻那句问话,却陷入了一瞬缄默。“是的。我本从外界来,只是现在……从那边来。”她说着,红瞳凝望着遥远的东边,魔女以为自己能看到王城模模糊糊的轮廓,那被山峦所包裹住的模样,或者是钟楼扭曲的形影,可这围墙却完全阻挡住了她的视线,只留下满眼空洞的灰霾。墙后的一切都仿佛只是一场不可思议的梦境,而这边才是现实。
“拥有这双眼瞳,到底还是很辛苦吧。”此时此刻,只可听得那少年的喃喃自语。风声渐小,留下这片死一般的寂静,奥塔维奥顺便将船划离了这块区域,任那漆黑的峭壁归入孤独中去。像是有谁的灵魂跪坐在那里似的,空洞洞的眼眶里不存在双眸的痕迹,深红血液顺着面颊淌下,迅速染红了白裙,与雾气缥缈融为一体。坠落的声音转瞬淹没在浪潮中,失去头颅的身子忽然烟消四散,终归只是不该存在的幻影罢了。小先生停下划桨的动作,那舟在空荡荡的海面上驻停着。雨有些趋小了。
“魔界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你现在应该已经清楚了。”说着,奥塔维奥已就侧身站起,随手举着那根钓竿,将鱼线一把甩入黑漆漆的海面里。他却并未放上鱼饵。魔女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那双红瞳里、悄悄染上了阑珊灯火的影子。“很平静,很安宁。他们……也都是些温柔的人。”话音轻悄悄地道出,对方却并没有产生迟疑的样子,反而用极其夸张的笑容奉回了她,“毕竟,顺应第一位魔君所说,这里是真正的接纳之都,它将接纳那些可怜的迷路羔羊,一起享受……痛苦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