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七章:海的咒缚(2 / 2)

魔女红瞳罪 魔女雪凌 5126 字 2021-01-17

“呦,你还活着啊!”这时候,那少年若有若无地言出一句,双手叉腰,用充满调笑意味的眼神睨向这闯入者。只当魔女抬起头时,她第一眼看到的是少年的面庞,那宝石蓝的瞳孔里、藏下了或可被称为怜悯的产物,但是,这种情感却转瞬即逝,终只留下不可捉摸的嬉笑,背着灯光,诡异且更为渗人。那人踏下了高高嶙峋的怪石堆,青鸟在他身边盘旋,撩过本应属于雪凌的黑帽子,稳稳当当地停在少年的指尖。这必是个无法猜透的人。

“不过……活着也勉强能算作你的运气,这位小姐。”他无所谓似的摆摆手,眯着一只眼睛,用另一只眼隐隐约约窥探着对方的动向。可是,那少女只为他带来了近乎永恒的沉默,直到长发掠过面颊,清晰地显露出她的瞳孔,死寂而孤独的眼神里挟带着猩红,牢牢的、死死的凝视着他,竟使这人突然愣住。“你是——”他瞪大了眼睛,依稀道出那句问话,魔女并没有回应他,而是吃力地支起手来,踉踉跄跄准备站直身子,但下一刻她又过分虚弱地跪倒在地上,颤抖的手已被碎石硌出血来。

然后,少年向她伸出了手。他的面容里只剩下了严肃,眉头不太轻松地拧成一团,将所谓笑意一卷而走。那头青色短发在风中飘摇,奇怪的圈形纹路攀附在他的发梢,在黑夜里显得极为刺眼。魔女颤栗地将手搭上那人的手心,对方的力气似乎很大,轻轻松松地便把她拉起。“那么……您能告诉我您的名字吗?”这是下一句问询,过了半饷的时间,魔女这才开口。只是她的声音沙哑而断续,甚至无法发出完整的言语,“我……是……”

“雪……凌……?”她像在怀疑什么似的,那模糊不清的单词、使对方只能大致揣测出它的读音。“喔!是塞琳小姐,对吧?”那少年咧着嘴角,摊开双手似笑非笑的样子,他曲解的姓名与“雪凌”的读法几乎一致,只是带着一股凯格斯语特有的低沉调子,再加上细微的舌音,更是形似于魔界特有的方言。此时此刻,对方有些倦怠地弹了弹自己的额头,毛绒绒的领口或使他一直缩起脖子,那作为佩饰的蓝宝石,与他的眼睛有着同样的色彩。

寻思了许久,他终于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吐露出自己的名来。

“至于哥哥我的名字呢,叫我斯库西瓦可好?瑟琳小姐您……从遥远的西边而来,旅途劳累,不如——先去塔那里好好休憩吧!”对方边就说着,极为古怪的笑容布满他的面颊,徒有自在快活的形表,将悲哀的产物藏在更深更深的阴影里。那语句里更有一股说唱的滋味,青鸟亦在他身旁附和,尖锐的鸣啼几乎完美地模仿了他那一言一语。雪凌只能勉强听懂对方的言说,然而她的大脑却一片空白,只能艰难地想出词汇,更何况是将词与词的线索连成一句,那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她甚至无法想起自己是谁。

是从……遥远的西方而来?那么,又要到哪里去?

好冷。像是整个身子凝固在坚冰中似的。湿漉漉的裙摆紧贴着肌肤,使她止不住地哆嗦,唇瓣竟许褪尽了血色,那面庞甚比平日更加苍白。斯库西瓦脸上的神情突然滞怠,他一把抓住雪凌的手臂,却明显掂量了力度的大小。或许是因对方太过纤瘦,使这小少年不禁放下,转而挽起雪凌的左手。于是,牵着这多年来的第一位访客,他一边聊起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一边攀上废墟,迈过陡峭的碎石残砾。高耸的灯塔就在他们的眼前,那灯光洒在两人的脸上,并非刺眼,反倒柔和得很。

所期望的事物分明近在眼前。只是,魔女并不记得这是何者的期盼。

她只知那被称为“灯塔”的事物矗立在黑夜里,那是唯一的纯白,灯光许在它的高处,像是被囚禁在里的孤鸟似的,淡褪了微芒,同月色那般温柔万分。隐约有旋转楼梯的痕迹从里处蜿蜒,弯弯绕绕、末尾抵向最高的地方。他们终究来到塔楼底下,步入那深邃的房间中,四面一片漆黑,或因大脑昏沉,魔女并无法看清周围的景象。时间在他们的足下攒动,于角落悄悄跳荡着,分割出影子宽大的外轮廓形。少年牵着她的手,引她踏上了曲折的旋转阶梯。

或许是在第二层的转角处,雪凌模模糊糊望见辗转向上的楼梯,那扇小窗开在墙的侧边,锈蚀的钢筋交叉横穿其间,只留下了几何形的狭窄缝隙。他们并非往上,而是从这平台向中间的长梯走去,梯与梯的错位为脚底留出一片空间落差,她恍惚望见更高更高处的回旋梯子,被檐所掩蔽的地方,依稀渗出极为耀眼的光芒。直到斯库西瓦用胸前的钥匙将门打开,他们这才来到了个更为寻常的短廊中,或是守塔人的需求所致,只留出了正对面的一处房间。

这扇门也是用同一把钥匙打开的。里面空空荡荡,那小窗正巧映入魔女的眼中,蓝天、白云、晨日与大海,或许便是它包揽着的最最温柔的产物。斯库西瓦迅速跑过去,一把打开侧边的大柜子,他仔仔细细地端详着里面的衣裙,像个老妈子似的挑选了好长时间,那碎念的声音虽然不算是刻意,却使人听得清清楚楚,无非就是些“不,这个不行。”“太不适合了!”“这小到过分了……”“配色……怎么这么丑……”诸如此类的言语。

最后,他终于满意地将那叠衣服托在双手上,更甚是内衣都精心细致地准备好,毕恭毕敬地递到雪凌的跟前。那帽子仍然戴在斯库西瓦的头上,仿佛它从一开始就属于他,青鸟和个雕塑似的停在帽檐上,时不时扑闪翅膀附和主人的言语。“塞琳小姐就先好好泡个热水澡,换身新衣服吧,我跟奈塔诺安先生说一下,去去就回哟!”说罢,他急忙把雪凌推到浴室里去,顺手关上了门。脸上笑意突然变得极为古怪,刹那抿成一线的嘴角,映在魔女的余光中。

那小少年到底在隐瞒着什么?

雪凌背过身去,缓慢褪下那湿哒哒的裙子。确实从坠入海底那时起,凉意就一直和个梦魇似的纠缠周身,却在这一刻,才使她真正意识到了寒冷的滋味。魔女完全记不起自己的身份,就像是一种突兀的存在,凭空出现在这并不属于她的环境里,所谓意义都处在一种近乎游离的状态,像是个自以为活着的幽灵企图和生者喋喋不休,只是那般可笑无助。等到喷头中的热水顺着肌肤淌下,这股温暖的感觉浸润周身,抹覆了肌肤上的刺骨寒凉——

她突然死死盯着自己的左手手背。

即使自己并不记得上面曾存在何物……可躯壳的记忆却告诉灵魂,那是只属于两人的契约。雪凌倏忽忘却了第二者的姓名。然而,对那符号的印象却在回想中被撕成碎片,至于意义这种东西,魔女再也无法寻到任何。

只有空白,近乎绝望的空白。

水汽氤氲掩住她的视线,亦为那心神罩上了层薄薄的外膜。

……直到魔女收拾好装束,那深蓝色裙子顺带搭起毛绒披肩与长袜,竟比想象中还更突出了保暖的效果。雪凌不知那守塔人为何在此事如此上心,也不知这里为何有着为女子准备的衣裙,只是那一瞬的想法被混乱吞没,她直愣愣地盯着镜中的自我,却感到一股格外陌生的滋味。然后,雪凌却反常地将手指搭在面颊上,学着斯库西瓦的样子,摆出一副虚假而苦闷的笑面来。或许是因脸上肌肉过于僵硬,她无法将这笑做到完美,反而和戴上了面具似的,颇有上层例行公事的模样。

这倒是副挺有趣的表情。

此后,她一直在室内踱步徘徊,那小窗外的景象完全不同于外界,却为雪凌带来股莫名其妙的熟悉。分明这只是个虚幻的场景,她不清楚世界是否真的和窗中同样,亦不知道灯塔是否是这里唯一的光。魔女突然陷入了混乱,她轻悄悄地触碰那颗藏入云间的火球,未有灼烧的感觉蔓延上来,这触感倒更像是颜料砌上去般的坑坑洼洼——雪凌迅速拉开了窗户。凉飕飕的空气倏忽袭来,却使她有些喘不过气,那仍然是一片漆黑,冷冽的光辉将海面映得煞白,至于窗面上的景象,只是些虚假的图画罢了。

究竟是谁渴求着光明……

有人从外边敲了敲门。雪凌悄然应允,于是,那小少年便笑嘻嘻迎过来,一手高高托着餐盘,热牛奶在那里尚还冒着水汽。他表现得很兴奋的样子,一扫而空方才虚伪僵硬的神情,仿佛是在幕后里被什么人强行替换了似的。等到雪凌捂住了那寒夜的温柔,暖意在掌间游走,顺着热气冉冉上升,模糊了这双红瞳里的景象时,斯库西瓦这次揉了下自己生涩的眼睛,不紧不慢地道出一句话,“……我想您也不知道,这些衣服……理应是为夫人和那两个孩子准备的。可惜现在呢,只不过是一些毫无价值的弃物而已。”

“噢对对!塞琳小姐可不需要想这些有用没用的东西,当务之急是调理好自己的身体,还有呀——”

“和哥哥我一起,先去面见这里的守塔人吧!我们的奈塔诺安先生,已经在那里恭候多时了。”言罢,对方将腰弯得很深,摊起一手,倒更像是个天生的戏剧主演。雪凌伸出了手,斯库西瓦温柔地牵起了他,他们很快就回到旋转楼梯上,那些梯子环绕着整座灯塔,或能勾勒出蜿蜒曲折的圈形空间。去往守塔人的办公处,正巧要再往上走过两层,楼梯拐角与之前几乎无异,只是在短廊尽头留出了两个房间。

斯库西瓦挺起胸膛,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和个严谨认真的管家般的,敲起其中一扇门来。

似有何人模模糊糊地说出“请进”二字。就算无法听得清楚,但那股冰冷也足能使人不寒而栗。斯库西瓦没有任何表态,而是将锁打开,慢悠悠地推门进去。雪凌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守塔人的面容,那是多么阴柔的相貌,颦蹙之间竟和女子无异,青丝缕缕顺着他的袍子沉在地板上,好像很久很久都没有打理过似的,这黑曜石般的眸子此时此刻也望向了她,仿佛有微光凝敛在内,使瞳孔或因惊讶而缩小几分。她差点以为那就是个女子。

“你就是……被海浪送来的那个孩子……我应该称呼你为……?”这守塔人先生突然发出一句问询,他的声音有些虚弱,掺杂着沉稳、及是那过分清冷的滋味,孤独禁欲的隐士形象恰巧与他融二为一。“是塞琳小姐喔!”不知何者的尖言尖语将那话音覆盖,斯库西瓦意外夸张得举起了他的剪刀手,咧得极大的嘴角里暗藏诡谲,这却使对方突然愣住,眸光颤抖似同火苗。他刚想道出下句话来,那少年却收起了所有的架势,端端正正地将手别在身后。

“反正读音也差不多喽!塞琳小姐是大陆人对吧,虽说口音有些奇怪,但语言这种东西,毕竟都来源于同一源系……况且大家总是喜欢用大陆语交流,只在书写时才采用凯格斯语,总之嘛,哥哥我这样读也没多大问题。”没想到他竟找出如此理由推脱自己的错误,虽然是他认为别人的腔调奇怪,然而在这三人之间,口音最浓重且最怪异的恰恰就是斯库西瓦本身。可惜他根本毫无自觉。

那位守塔人,奈塔诺安先生随而松了口气,他还未放下手中的笔,一直在羊皮纸上写着什么。树枝状的桌灯从天花板上挂下,蜿蜒抱起一颗星状灯群,倒是充满着艺术感,更何况是那雕着蔷薇的茶具、锡兰红茶与缝上金丝的孔雀蓝毯子,它们都是可以诠释“美”的事物。或许……或许这守塔人也是其中一员,他身着酒红色的短袍子,东方式的斜襟领与袍底曼陀罗华的纹样,与他本身过于相称。

然后,斯库西瓦似乎感到了冷落,他随随便便地扯着这本不属于自己的大帽子,略带厌倦的表情久久凝固在脸上,微然露出他的门牙。青鸟在一旁嚣闹,鸣啼出类似魔界语、却又并不相像的叫声。然而,雪凌却无动于衷,她已经忘却过多过多的事情了,甚至是那法帽的意义,也忆不得分毫。

“不介意的话……我就称呼你为塞琳……并且,我想了解一下,你究竟从何而来?”奈塔诺安在这时转过了头,他一手托着面颊,黑眸直勾勾地盯着雪凌的脸,对方似乎陷入了永久的僵局,滞怠的红瞳里、连一丝寻想的意味都毫不存在。她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无法发出。更何况是让忘却自己的人想起那些遗忘的事物,这也过分困难。“我来自,来自……”雪凌只是呢喃,那守塔人漂亮的面庞皱起了眉头,他又试探性地问道,浅浅提起钢笔笔尖,在空中凝滞半饷。

“有这方面的记忆吗?”

雪凌摇了摇头。奈塔诺安在这时侧过了身,将双手搭在被袍子掩盖的大腿上,倒更像是个温柔的女子。“那么……这几天中,你就暂且住在这里吧,如果想起了什么,请立即告诉我们。”他说着,没意识到斯库西瓦在他身边晃悠,甚至还一个劲地凑上前去,无所谓那脚尖踩到守塔人的袍子,且是窥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出神。“哎哎,你还在写那些毫无意义的故事啊?反正也没有人……”可是,那话音却戛然而止了。

直到宝蓝色眸子突然望向雪凌,魔女并不清楚那是何等意味,诡谲多变的笑容在面庞上绽开,添上一分戏谑,带上一抹狡黠,那神情里犹挟着股恐怖的滋味。“塞琳小姐你,不如就当奈塔诺安先生第一个读者吧!”他的声音在雪凌耳畔回徜,却使对方错愕地愣住,守塔人在一旁悄悄叹气,刚想再说些什么时,另一句声音却抹消了他的想法,“那么,我就当您的读者。”

话音未落,奈塔诺安的瞳孔倏忽缩小。

就在这时,魔女看到了纯白的帷幔,虚虚掩着窗上的画作。

——不,这并不是画。偏于抽象的图形更是似于教堂的彩色玻璃,好像是由不同颜色的琉璃拼接而成般的,依稀能看出那是女子的侧面,祷告的姿势顺着一个节点扭曲,更添了几分诡异的感觉。

或许那位守塔人先生,本身就很喜爱“艺术”这类事物。

雪凌恍惚出神,她从透明的罅隙里窥到漆黑的海,冷光仍旧洒下,似有齿轮的声音在耳畔回旋。

墙壁一侧的报时鸟钟突然运转,笼中之鸟张开鸟喙,扇动它漂亮的青色尾羽,吟起幽幽柔柔的曲调来。

指针正对着十点整的位置。

“再过两个小时,就要熄灯了呀——”

斯库西瓦笑着,悄悄打开了窗,正准备将那帽子向外抛去。

“快还给她,斯库。”守塔人只得无奈地命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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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惹,从这章开始就开启了新篇章,将会交代一些守塔人先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