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嘶，明日之战，你留在后军。”

从萨拉尤河畔回到军营后，德罗纳突然对马嘶下达了一道命令。让马嘶难以置信的是，向来与自己父亲唱反调的难敌和盎伽王竟都没有异议。

“为什么？”

“你今天刚刚受了那样的伤，明天本该休养……既然你执意要回到战场，那就在后军呆着！”

德罗纳的呵斥如同一声闷雷让马嘶愣在了原地。自从成为三军统帅后，德罗纳从未以一名父亲的身份训诫过他，他将打仗和家事分得很清……

直到……那个白天，在车轮阵的正中央，他亲眼目睹了自己的孩子被炸得肋骨外露的惨状。

“可我的伤势已经……”

马嘶还想反驳，谁知德罗纳竟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补充道：“这是军令。”

“父亲……不能因为我是你的儿子就……”

“你认为我因私忘公，冲昏了头脑吗？”

德罗纳朝着难敌的方向瞪了一眼，意有所指地说道：“今日在战场上冲昏头脑的是谁？因一时的冲动导致这场人祸的又是谁？你心里很清楚吧。”

向来嚣张跋扈的俱卢之子并没有反驳。他自出生起就从未摆脱过争议和谴责，也早已对这些批判与指控不屑一顾。更重要的是……当马嘶在车轮阵里为了保护他被百火神箭炸得血肉模糊，他产生了和幽界之乱时一样的恐惧。

相比之下，很少正面反驳父亲的马嘶竟出奇的坚决。

“我是不会留在后军的！就算你能把我安排在后方，你也无法阻止我上前支援其他人！”

那场争论后，父子二人不欢而散。

得知白天的战况，盎伽王决定回到主战场，亲自保护难敌的安全。而难敌也沉浸在能和友人并肩作战的欢喜中。

自从这场战争开始后，难敌每天都在失去弟弟和亲信，从一开始的势在必得，再到身心俱疲，他心里都很清楚，这场战争正在失去掌控。

难敌脸上已经很久没有露出如此安心的笑容了。

盎伽王回来了……

难敌最需要的人回来了……

自己呢？就真的只能留在后面当替补了？

或许是因为迅速修复伤口带来的消耗，那天夜里，马嘶竟感到了困乏。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回到了小时候，和父母在林间隐居的日子。那时的自己，还是个头脑简单，无忧无虑的傻孩子。一把父亲亲手做的小木弓都能让他高兴好久。

现在想想，那也是父亲的陪伴最多的时候。马嘶从未埋怨过生活清苦，也从未嫌弃过父亲贫穷。可是，给自己的孩子最好的未来，是每位父母的心愿。在马嘶出生之时，德罗纳早已对自己的独子寄予厚望，甚至高兴得布施掉了家里所有的牛。

可是，自己又给了他什么呢？

当看见自己的儿子误将米糊当做牛奶，被几个富家孩子嘲笑时不知所措的模样，德罗纳咽下了辛酸的泪水，最终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要重新入世，为自己的孩子争取一个更好的生活。

然后……马嘶先后遇见了迦尔纳和难敌。原本清净的林子变得热闹了起来。

只是父亲陪伴自己的时间也变得少了许多。

那位名叫阿周那的师弟就像一颗闪耀的新星，很快就凭借卓越的天赋成为了父亲最引以为傲的弟子。父亲对他视如己出。甚至……连未曾传授给自己的梵颅法宝也亲自教授给他。

曾经，马嘶脑子里只有喝上牛奶这么一个简单的愿望，除此之外，似乎没有什么烦心的事。

后来，他穿上了昂贵的衣饰，与难敌和迦尔纳一起游遍华丽的宫殿。可那时的马嘶却隐隐感觉，为了实现这个愿望，他正在失去更加珍贵的东西。

或许真的是得到的东西越多，烦恼也随之多了起来。

父亲的苦心经营并没有白费。俱卢的王子们用父亲教授的武艺，为他夺得了半个班遮罗。

从那时起，父亲的愿望已经不仅仅是给孩子一个更好的生活。

马嘶心中渴望的东西，也不再仅仅是喝上牛奶。

他渴望像刹帝利一样披甲执锐，与挚友一同守护难敌的国家，成为一名优秀的将领……

成为……父亲的骄傲。

看着渐行渐远的师弟们，看着笑容逐渐消失的难敌，看着越发无法理解自己，最终不得不选择妥协的父亲，马嘶怀念起了他和迦尔纳打到昏天黑地，或是跟难敌去不可接触者的村镇，最后被父亲一顿臭骂的日子。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在沧海中全速前行的航船偏离了预设的航向。

从一个家贫如洗的孩子简单的愿望开始。

从一个希望能满足孩子愿望的父亲踏入友人的国都，请求帮助开始。

从一个嫌贫爱富的国王对一贫如洗的故友落井下石开始。

凌晨时分，一纸箭书飞向了俱卢的大营。那是班遮罗国的木柱王向德罗纳发起决斗的战书。德罗纳阅读着布帛上熟悉的字迹，仿佛能从字里行间看见故友因愤怒而变得狰狞的面孔。

是时候让这一切在开始的地方结束了。

“难敌殿下……今日之战，我将和木柱王做个了结。不把班遮罗人消灭干净，我誓不卸甲。”

初晨的阳光挥洒在德罗纳银白的战甲上，这位王子们的导师，仿佛回到了王子们刚刚出师，自己带着王子们征讨班遮罗时的模样。那时他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坚信自己引以为傲的弟子们定能齐心协力为自己取得胜利。

为了报复背弃自己的故友，他含辛茹苦地将王子们培养成才，甚至比对待自己的儿子还要用心。

那时的他，可曾想到，自己最得意的弟子……终有一天竟站在了木柱王那边。

“德罗纳老师，祝你……战无不胜。”

当那位高傲的半人魔王子对自己触足行礼，德罗纳并没有躲开，或露出抵触的神情。他打量着这位总是和自己对着干并乐此不彼的坏学生，破天荒地以平和的语调说道：

“难敌，有些话，还请你转达给马嘶。”

难敌愣了一下，血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安，“德罗纳老师，有什么话，今日凯旋之时您可以亲口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