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没开口,冯之远冷不丁出声,“钟小姐。”
钟愈抬眼。
“你如果真的是警察,会查明这一切,把坏人通通绳之以法吗?”
她忽地尝到口腔中蔓延出的一丝血腥味。
冯之远挺着的身板这才放松了下去,他枯萎发皱的两根手指弯曲着去捏自己的眉心,黝黑松弛的皮肉一顺便被填充了血色,不出几秒又淡褪成原本的肤色。
“其实你长得和小蘅从前很像。”
他突然说了这样一句,抬手从电视柜后头抽出一个相框来。
画面上是年轻时的季蘅,真正意义上的年轻。
季蘅一头黑长发未束,绸缎似的披散在身前,风吹时发丝轻扬,她冲着镜头笑得格外开心。诚如冯之远所说,钟愈第一眼看到这张照片也几乎要把里面的人认成是自己。只是季蘅的笑容真切愉快,这样毫无遮掩的明快神色决计不会出现在她的脸上。
“阿愈的头发真好看,不要剪掉好不好?”
钟瀚亭过去说过的话回响在脑海,她想起来以前的季蘅一直是留着长不过肩的中短发的。
钟愈忍不住伸出手指去抚摸相片。
“所以我第一眼就知道你是谁。”冯之远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你有和小蘅一样的脸,一样的长头发。你又姓钟,你是那个男人的孩子。”
钟愈舌尖一阵苦涩,“我也是她的孩子。”
她想说季蘅,但在冯之远说完方才的一切之后,这个名字涌在她的舌尖,偏偏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她因为自身和季蘅不够亲近,对她的了解微乎其微,又一直站在钟瀚亭一侧,几乎从没想过季蘅为什么如此那般厌弃他们父女。
都是季蘅的错——她潜意识里一直这么认为。
“人死了能怎么样呢,身前事,生后名,都是云烟。”冯之远苍老的声音沉沉敲在钟愈的心上,“有些事就随着他的死永远被埋藏了,小蘅和定川受过的苦也只能咽进肚子。从此之后他的家族他的后代依旧高高在上,我们还是在底层辛苦求生的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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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愈沿着冯家门口的一条路独自走了许久,张叔开着车慢吞吞地跟在她后头,并不敢出声打扰。
她思考事情花费不了太多时间,而一个人说谎与否对她来说是轻易可以辨别出的。冯之远后面说的话不是很好听,连带着看她时虽然有所遮掩,却也有着和冯定川如出一辙的厌恶与恨意。
他们的情绪来得并不是不明不白,甚至错不在他们自己,从头到尾就是钟瀚亭做错了事。而她钟愈也只是个错误的种子,偏偏自以为是长到了这么大,打着为父亲平怨的旗号做出了一连串的蠢事。
走了不知道多远,张叔忍不住按了下喇叭吓住她明显疲软却仍在前行的步伐,“小姐,时间很晚了,我们回去吧。”
钟愈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似乎是没听到他的话。
“小姐,谢先生嘱咐了我好多次,不让您在外面待得太晚。”
钟愈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动了动,在耳朵捕捉到“谢先生”三个字时缓缓回头。她看了看天色,已经有些墨迹晕染的走向,连温度也比白天降了许多。
“回去吧。”她走向车门。
张叔连忙为她开门。
“等等,”钟愈出声,“先去一趟清禾苑。”
她依旧不愿意接受自己从冯之远那里听到的一切。没说谎那又如何,话术的运用有千百种方式,他或许只是避重就轻地描述了自己一家人的惨,加深了对钟瀚亭的恨。必须要一个强有力的应证,才能完全说服她。
清禾苑的别墅一共五楼,第五楼是季蘅的房间。
钟愈的房间在三楼,她从来没有去过四楼以上的地方,从来没踏足过属于季蘅的领地。在她尚处于爱胡闹任性的年纪时,曾经和钟瀚亭闹过,说想去妈妈房间。季蘅闻言只是冷眼旁观,还是钟瀚亭温温柔柔地哄着她,说妈妈不喜欢别人打扰。
她当时并不明白,也知道自己的妈妈和别人家的不一样,她或许不够爱自己和爸爸,宁可一个人独踞高楼。
别墅内的电梯只能直达四楼,钟愈站在楼梯拐角处,心中居然有一种极度的紧张与害怕。她有些希望那里什么都没有,又有些期待自己会看到什么。
五楼入口就是一扇铜门,沉厚金属制的门顶天立地,像一个恒久坚守着自己岗位的冷硬士兵,不带任何温度地隔绝着内与外。这不是钟愈第一次看见这扇门,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应该是见过门打开时的样子的。那些画面像被灯罩裹住的烛心,除了摇摇晃晃地扭动自己黢黑的影子,再体现不出别的什么清晰的姿态。
“如果什么异常都没有,那冯之远说的话一定有问题。”钟愈自言自语了一声,“如果……”
她抚上密码锁,不假思索地输入了季蘅的生日,井号键刚按下,密码错误的提示音就刺耳地响起。钟愈被这音量出奇大的提示音吓了一跳,空荡荡的别墅也被回声虚晃了一阵。
她顿了顿,又按下了季蘅和钟瀚亭的结婚纪念日,再度显示错误。
密码锁输入的机会只有三次,三次都错就会自动锁死,必须要找专业人员来开了。而这把锁从外观来看显然是特制的,经过这么多年还能使用就已经显示了它与众不同的一面,她就算有心去找人帮忙,也未必能如愿打开。
钟愈当下有些不知所措。
她拼命回想一切有可能的数字,依照钟瀚亭向来的表现,他对季蘅近乎是卑微的讨好和深爱。他们的婚姻走过了十年,相结识甚至更早……
相识。
再抬手,钟愈深吸了一口气,在密码锁上输入了钟瀚亭高中与季蘅初相见的日子。
“嘀——”
门锁转动,“咔哒”一声打开了。
沉厚的铜门被推开,扑面而来的尽是灰尘,空气中都漂浮着尘屑,感应灯经年也没有失灵,随着门的打开从圆拱形的房梁顶端直射而下。
金属在光影下折射出莹白的光,钟愈下意识闭起了眼睛。
再睁开时,她终于看清楚了眼前的东西。
那是一个硕大的,花纹精致的纯金色笼子。
钟愈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脏以不正常的频率急速跳动着,她甚至觉得是空气中的漂浮物过密,塞满了她的眼耳口鼻,以至于半点气息都呼吸不得。
笼子的每一支组成都有小孩手臂粗细,看不出是纯金还是镀金,雕镂着繁复的花纹,有种诡异的美感。
钟愈忍不住伸手摸上去,冰冰凉凉,一如季蘅从前看向她时的眼睛,即是这样冷漠的金属质感。
“好别致的鸟笼,关在这里面的一定是只很迷人的金丝雀。”
沉沉的男音突兀地从她身后响起,钟愈猝然回头,男人正把玩着一只银色打火机。
身量极高,头发是不做半点烫染的纯黑色,室内的光线只打亮了他面朝过来的半张脸,轮廓分明英挺。他转过头,露出左眼的疤。
钟愈几乎是脱口而出:“江崇。”
“是我,你好呀,钟小姐。”他笑。
钟愈第一次见江崇还是在郑奕鸣的照片里,后来她从谢珹口中得知了那些过去的事情后,对这个人多了一丝好奇和探寻。更不必说谢珹这个人不知道有什么执念,时不时就把照片拿出来看一看,神神秘秘搞得钟愈一度以为他背着自己干什么。
谢珹三申五令不让她多插手,甚至反复给她灌输“此人危险似疯狗”的思想,钟愈嘴上不说,心里是很想见到江崇本人的。
江崇反客为主,泰然走进来,四下打量了一下室内的环境。
“看来钟小姐刚才解开了一个大谜题啊。”
钟愈一朝被他的出现打断,当下反应过来江崇最初的那一句话,脸色肉眼可见地苍白了很多。
江崇一直盯着她看,而后者流露出来的神情显然和他的出现没有半点关系。被忽视的感觉让他愤愤难平,“谢珹没告诉过你平时不要到处乱跑吗?还是你根本就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和你有什么关系?”
钟愈有些不耐烦,她对江崇一直以来若有若无的熟悉感被他佯装调笑的语气一瞬间点明了——江崇是在模仿谢珹。
无论是他把玩打火机的动作,还是身型发色,就连说话时的停顿都无处不透露着痕迹很淡的模仿。他已经在漫长的时间里把这些东西融进自己骨血般去做,熟悉谢珹的人一眼就能觉得有不对劲。
不管他是有心还是无意,这种掺杂着相似在其中却又完全学不出原主千分之一风采的姿态让钟愈觉得恶心至极。
江崇并没有被她激怒,“你应该听他的话的,谢珹这个人最怕死,怕死的人知道怎么求活。”
没等钟愈回答,他兀自掀开落地窗帘,抬头看着半悬着的月亮。
“你知道吗,明天是阿衍行刑的日子,我在这个世上最后一个亲人也要走了。”
钟愈冷笑了一声,“罪有应得。”
江崇回过头,“你和谢珹冷血的样子还真是天生一对。”
“多谢夸奖。”
“他那么怕死,又那么冷血,只是不知道会为了你做到哪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