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封执掌忧黎日久,交游广阔,声望素著,与江湖门派往来时待人谦和,待晚辈更是宽厚,故而忧黎虽未通知各门派,近处世家、江湖门派、义士游侠闻讯纷纷赶来致祭。因灵堂在别院,安无虑及云眷掌事辛劳,特特挑选了几位擅礼仪周全的内门弟子到别院协助她料理丧仪。
头七之夜,安无带同派中德高位尊者去灵前祭拜,因第二日便要封棺落冢,故而众人彻夜守灵,以寄追思。
翌日,晨。
安无亲手将两只木匣放入棺中。大木匣中是镜封的掌门袍服、私人印鉴、少时随身佩剑、晚年所用拂尘。小木匣中是一篇祭文,一本册子,册子上记载了镜封生平、于忧黎之功过,详述其一生游历所到之处、所遇之事、所救之人,不夸功亦不掩过。
九叩拜别,八人抬棺,七步徘徊,送别第六代掌门。
别院正厅。
此时厅上聚集了二三十人,正围成一圈,听圈中那人慷慨陈词。
“咱们这别院虽不说把守森严如铁桶一般,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随意出入。他武功被废,若是无人接应,决计逃不出忧黎。可是他无声遁去,咱们竟然毫无察觉,是何缘故?”那人面含激愤之色,环视身侧众人,握拳在掌心连砸,扬声道:“一切皆因掌院无能!”
眼见身周众人或默不作声或若有所思,那人续道:“我并非夸大其词,大家细想,掌门新丧,若是有人以拜祭为名行暗中勾结之实,岂非神不知鬼不觉?若是事先思虑周全,怎会出此纰漏?她先前给掌门做副手打理别院还勉强说得过去,如今刚刚独掌别院便力不从心,时日长了必定百弊丛生,所以,不如”
“不如换你来掌理别院可好?”女声清脆,掷地有声。
众人回过头来,见云眷发挽素带,身着重孝,负手前行,纷纷让开。
云眷见那人是长字辈长老长斟,勾了勾唇角浅浅一笑,缓缓道:“长斟师父,您看我这提议可好?”
长斟愣了愣,捋了捋花白胡须,道:“一半好一半不好。掌院之位,能者居之,我自问不够格,可也并非一定要是你云眷!”
云眷笑道:“长斟师父所言有理,门中能人众多,云眷确实并非首选。只是我有一事不明:故掌门命我打理别院原非始自今日,之前您为何不言明不当之处?”她言语有理,笑容可掬,眼中却已露了几分寒意。
“先前你并无大错,先掌门也是想让你历练历练,没想到你少不更事,难当大任。”顿了一顿,扬声道:“郑绍平不知所踪,他虽囚在后山,但那处也属你管辖,你敢说不是你失职?”
因郑绍平武功全失且铁索加身,故而只有弟子定时送膳,并无专人看管。今早弟子去送朝食发现他不知所踪,忙来禀告云眷与几位师父。因云眷等守在镜封灵前,反而是最后才得消息。
云眷摇了摇头,道:“下山要道均有弟子把守,掌门灵堂与他囚禁之处我也派人隔开,他并无机会与外人见面。我虽不知他现在何处,但能保证他决下不了忧黎山。”她刚离开镜封墓室便有弟子来报郑绍平不知所踪,长斟借机发难。细细思量了所有可能,想到昨日是头七,心中已隐隐有了答案。
“笑话!他不离开忧黎便不算是你失职么?倘若他在这山里躲上几年再伺机出逃”
“他逃不了。”阿薛站在厅门,朗声驳道。
云眷回头,见他粗麻孝服上血迹斑斑,心中明了。
阿薛大步上前与云眷并肩而站,对着长斟冷冷道:“昨日是师父头七,我带他去师父坟前谢罪了。他还怎么逃?”
长斟又惊又怒,抬手指着他责问:“你杀了他?!先掌门曾下令饶他一命,如今他老人家尸骨未寒你就公然违抗”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师父心慈饶他一命,我却容不下伤我师父之人,以命抵命,这是自古的规矩!”
“你!”长斟见他桀骜之状,手臂不住颤抖,转向云眷问道:“云眷,你身为别院掌院,薛却月狂悖至此,你便如此纵容吗?”
阿薛不等云眷开口,向前一步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若不满,尽可奏明掌门罚我,为何只敢与我师姐啰嗦?师姐敬你是派中长者,我可不吃这套。”
长斟并不理会阿薛,只死死盯住云眷,缓缓问道:“有错不罚,你如何服众?”
郑绍平事败被囚之后派中曾清查其党羽,长斟因与其过往甚密也曾被安无问询。他为人向来谨慎,面对郑绍平拉拢总是装聋作哑,只享利而不出力。因查无实证,镜封心慈,念其已是花甲之年,便命安无抬手放过,只不再让他授业课徒,更不许经手派中事务钱粮,只做个闲人安心养老罢了。
之前他曾多次暗自庆幸逃过一劫,今日得知郑绍平逃逸无踪,生怕哪日他回来寻仇。刚刚知道他死在阿薛手中,不由心生恐惧,担心哪日旧事被翻出会牵连自己。再想到云眷年纪轻轻身处要位,自己为人谨慎却落得两手空空、过得提心吊胆,恐惧、嫉妒、担忧如走马灯般在心中转来转去。因当日镜封下令郑绍平永囚忧黎,非死不得出,如今阿薛公然抗令,他便打定主意借此杀杀云眷的威风,令她日后对自己有三分顾忌。
厅上诸人望着云眷,知她陷入两难之境,要看她如何裁断。厅门外,安无已旁观了一时,眼见陷入僵局,刚要举步,一人从旁伸手拦住。
“师父维护之心,子期代云眷谢过。她身在其位必承其责,总不能事事仰赖师父看顾。”
安无皱眉望着厅中,忧道:“于云眷而言,长斟乃是师长,她未必肯出手震慑,若是百般隐忍,恐怕只有吃亏的份。”
子期轻轻摇头,道:“士别三日须刮目相看,云眷经过这许多变故,早非昔日吴下阿蒙,师父与我且作壁上观。再说,还有我在。”淡然一笑,负手旁观。
阿薛见长斟疾言厉色,抓住自己错处挤兑云眷,不由面沉如锅底,斜睨着他冷笑道:“你倒是德高望重、远见卓识,我师父为什么不让你掌理别院、兼管两院刑罚?”缓缓伸手握住剑柄。
云眷伸手按住他手臂,点了点头,自言自语:“不错,我若处事不公,何以服众?”环视身周众人,双目盯住长斟,朗声道:“甲戌年冬月、乙酉年四月。”见他略一沉吟后变了颜色,逼近一步,冷冷一笑,续道:“这些若远了你记不得,我便说件近的,去年三月,蔡家村。”
长斟本就德行有亏,云眷列举的几件事随便一件也应重罚,想到此处,他额头见汗,心中发虚,连连退了几步。
云眷见他如此,步步紧逼,问道:“俗语说:人死债不空。我若处事公道,长斟师父您且说说我该当如何?”
长斟退无可退,无力地瘫在座椅中,见众人目光投向自己,心中大恨,厉声问道:“你怎么如此诬陷我?”他本想质问,奈何心中有鬼,一副色厉内荏之状。
云眷面色沉了沉,不屑地转过头去,恨声道:“云眷不才,自掌门师尊大去便一直守在灵堂撰写祭文,誊录他老人家昔年游历旧事。若非如此,焉知你生平功业?!”
多年前镜封曾救过一名女子,那女子因未婚有孕,不容于家族,被缚石沉塘。镜封救下她后资助她银钱,之后游历再过那处还曾去探视她们母子。多年后忧黎众人远赴翠微堂,途中救下一乞儿,镜封凭他身上胎记认出他是那女子的孩儿,更认出他的贴身信物原为长斟所有;去年三月,蔡家村有人因债高难还竟被逼出人命,镜封出手惩治那逼债的地痞无赖,意外得知本金竟是出自长斟之手。
镜封本就心慈仁厚,又曾是长斟的授业师父,故而屡次姑息,虽不对外宣扬,却将自己游历所经所见尽数记下。云眷这几日目不交睫,所有陪葬文书皆经由她手抄录,自是一清二楚。
长斟对那女子始乱终弃,姓名来历俱是编造,面对亲儿狠心不认,无视门规私自放贷以致逼死人命,这几日云眷已在心中骂了他几百遍,此时出言如刀,迎头痛击,心中说不出的痛快。
安无松了一口气,转头见子期倚在墙上,含笑抱臂,似是早料到会如此,拍拍他肩膀,轻轻一笑,转身去了。
眼见长斟再也无言可辩,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云眷使个眼色,阿薛会意,从腰间解开长鞭奋力朝他抽去。总算长斟反应不慢,急急跃起,落地回头看去,那张梨花木椅已被抽得七零八落。
阿薛斜睨了长斟一眼,环视厅中笑道:“谁再有异议,这便是榜样。”
众人皆知阿薛十数年前曾在江湖中名动一时,又是先掌门亲传弟子,辈高位尊,自不敢和他计较。长斟眼见自己讨不到半点好处,恨恨甩袖,出门去了。
刚出厅门便见一人笑吟吟地候着,形容俊雅,意态悠闲。前些时日他曾听闻云眷和某家的公子定了婚事,想来便是眼前这人,也不理会,转头而去。
“长斟师父,请留步。”
长斟停步,侧身斜睨,问道:“什么事?”
子期缓步而来,拱手道:“内子年轻,处事若有不当之处还请您宽宏大量,不要往心里去。”再上前一步扶住他手臂笑道:“师父若有闲暇,小子代她敬您三杯向您赔罪如何?师父请。”
长斟惊魂甫定,怒气未消,板着脸冷哼一声,昂头负手,大步去了。
刚从方砖甬道转入小路,忽觉手臂微凉,低头一看不禁骇然失色。只见刚才那人手握之处的衣衫已裂出一只手掌之形,他所着外裳乃是粗麻所制,最是坚韧,此时被冷风一吹如同败絮,竟似被那人以阴力生生震裂,这等功力比自己强了不知多少。他呆呆地握着断裂处的衣料,立如仗马,噤若寒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