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午后,云眷正埋首宗卷,月牙儿叩门告进,进门后便站在一旁,全不似往日那般自在活泼。
云眷见她拘谨若此,忙笑问道:“傻孩子,怎么不过来坐?”
月牙儿将衣带在指间铰着,咬了咬嘴唇,轻轻问道:“娘亲你现下忙不忙?我有话同你说。”
云眷见她面容灿若流霞,满是娇羞之色,心中明了她所为何来。自那日阿薛提过之后她便想询问,但因涉及小儿女之情,不知如何开口,便只好假做不知。
云眷移步到茶案边,倒了两盏茶,浅笑相候。见月牙儿凑过来,递了一盏到她面前。月牙儿纤长的手指将茶碗拨来拨去,似是有事犹疑不决。
云眷见她如此情形也不好催问,只静静候着。良久,见她仍不开口,便轻轻问道:“可是有什么事情难以决断么?不妨说给我听一听。”
月牙儿咬了咬嘴唇,望着云眷问道:“娘亲年少时可曾有过意中人么?我想知道什么是刻骨铭心的喜欢。”
云眷万料不到她开口如此直接,见她点漆般的双目直视自己,满含热切与询问之意,沉思片刻,字斟句酌,慢慢道:“年少时我曾以为我喜欢的人必要气度雍容、容止谦谦、诗书满腹,也曾以为只有这样的人才当得起我的喜欢。”
“那那现在呢?”月牙儿口气迫切,握住她手轻摇。
云眷莞尔一笑,拍拍她手,轻声道:“后来历过一番世事我才慢慢懂得,刻骨铭心的喜欢,大约就是有那么一个人,或许不入旁人之眼、不得世俗之赞,但一言一行无不合你心意,气度样貌也刚刚好是你喜欢的模样。有他相伴,身边不必有繁花似锦的热闹,只是读书品茗也胜过风景万千,便是冬夜灯下对坐无言,心中也满是暖意,不觉清寒。”
“我对你娘亲便是这般。”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二人转头而望。
“爹爹回来了!我要的东西呢?”月牙儿开心地起身迎上前去,抱着他手臂轻摇。
“你要的东西全都在那口樟木箱子里,鎏金包角,很是好找。原来你惦记的不是爹爹,而是那些玩器,唉”
“才不是,我惦记的是带玩器回来的爹爹。”
云眷望着门边那俊逸的身影,月余不见,他似乎消瘦了些,但是眉梢眼角皆是笑意,看起来别样温暖。上前两步,轻轻笑道:“子期,你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
“一路上可还顺利?就你自己回来么?”
子期点头笑道:“很是顺利。宗伯他老人家正着手准备拜礼,大伯娘也已经开始为我张罗聘礼。宗伯他年事已高,骑不得马,路上要安排随行的吃住,恐还要晚些时日才能启程。”
“你不陪同长辈一起来,那不是失了礼数?”
子期叹了口气,道:“我原想置办起来费不了多少功夫,哪知宗伯好一顿训斥,光是那两张礼单就看得人头疼,反正有他和伯娘操心,我索性早些回来。”忽地柔柔一笑,轻轻道:“我想早点见到你,也顾不得礼数是不是周全。”
云眷心中一暖,略略沉吟,笑道:“你早回来这些时日也好,咱们可以张罗宗伯和同来诸人的住处,这附近的美食名胜带他们一一尝过去过。你再列个清单,咱们置办些年货、土仪、孩子们的玩器吃食着人送回。雇来挑脚的厚赏工钱,安排回程。还有”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眉梢眼角染了浓浓笑意,当即住口不语,板了板脸,斜睨着他问道:“你笑什么?!”
“我笑云眷师父运筹帷幄,算无遗策,来为我掌家理事再合适不过。”声音低了低,垂头在她耳边轻声道:“还未过门却已有当家主母的风范,以后要一直这样才好。”
云眷大窘,伸拳照他前胸推去,轻轻道:“月牙儿在呢。”
子期笑着握住她手,道:“她惦记着我带的礼物,早跑远了。”
二人再无言语,执手相对。子期望着她眉眼,柔声道:“哭什么,不喜欢我回来么?”
云眷眼中蓄泪,盈盈一笑,道:“你不在也不觉什么,等见了你才知道有多想念你,其实我早就盼着你回来。”
子期知她一贯清冷,听她此刻所言颇有缠绵之意,呼吸一窒,不敢置信地抬头望着她双眸,只觉不枉一路辛劳。
“爹爹,娘亲,快走!”月牙儿急步奔来。
二人见状颇为诧异,云眷问道:“出了何事?”
月牙儿手抚门框,气喘吁吁,断断续续道:“掌门师尊不好了,舅舅差弟子来请你,说爹爹若在也一道去。”
云眷脑中嗡地一响,接着心中一紧,便似烧着一锅沸水,拉住子期手臂,急道:“快走,快走。”也顾不上月牙儿,展开轻功,穿过两院之间小路,急急向书院奔去。
二人不等弟子通报,直奔镜封近日所居之处。外厅中已站了不少人,进了内室,只见安无、阿薛等人围在榻前,另有一个着豆绿衣衫的年轻姑娘,很是面生,想来便是阿七。
镜封刚刚呕过血,胸前衣襟斑斑点点,胸口起伏不定,双目微闭,显得疲惫至极,阿薛正跪在榻边,紧握着他双手。
云眷上前跪倒,垂头轻声唤道:“掌门师尊,师尊?”
镜封闻言双目微睁,视线缓缓游移。
云眷见他望向自己的目光中满含笑意,回头望了望子期,轻轻道:“师尊,这就是月牙儿的爹爹,我带他来拜见您。”
子期上前挨着云眷跪下,恭恭敬敬道:“晚辈梁垣期拜见掌门师尊。”
镜封凝神打量他片刻,疲惫不堪的神色中闪过一丝笑容,有气无力道:“好,好,你就是月牙儿的爹爹,要娶云眷?”
子期朗声道:“是,家中宗伯正在准备拜礼,不日将亲上忧黎为子期求娶。云眷是子期平生至爱,若得师尊许嫁,子期必视她如珠如宝,诚心相待,永不相欺。请师尊允准。”说罢磕下头去。
镜封温和一笑,呼出一口长气,勉力点了点头,道:“你将月牙儿教得那般好,必是一位谦谦君子,以后你和云眷相互扶持,共偕白首。”
“师尊之言,子期铭记在心。”
镜封轻轻点头,笑得甚是欣慰,闭目喘息了一时,喃喃道:“阿薛,却月”
阿薛忙道:“师父,我在。”
镜封双目半睁半闭,费力地抬起一只枯瘦的手,轻轻抚上他头顶,道:“记得我叮嘱你的话,做”说到此处,气力不继,大口喘息。
阿薛握紧他手,道:“做个好孩子,做个君子。师父的话,我一辈子都记得,师父放心。”
“阿七,好孩子,他心性单纯,你照顾”
阿七点了点头,脆生生道:“阿薛交给我照顾,师父您尽管放心,我阿七只要有一口气在,绝不叫别人骗他、欺负他,我会一辈子对他好,护着他。”
镜封长长呼出一口气,欣慰一笑,用尽气力从怀中掏出一本手札并一个布包,将手札向安无递出,安无忙双手接过。他手臂再难抬起,只朝阿薛云眷等人扬扬下巴。安无会意,打开布包,见是一对翡色玉佩,玉佩上镂刻着连理枝,沉吟片刻,对云薛等人道:“你们对师尊行礼,只当拜过了高堂。”
四人齐齐叩首,安无将对佩拆开,分别交到云眷与阿七手中。
镜封见状轻轻颔首,面露微笑,双目微闭,脸上满是欣慰之色,喃喃道:“拾襟搅袖为君舞反手叉腰如却月”慢慢睁开眼,望着虚空中某处粲然一笑:“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拂衣,如今我霜雪满头,你还认不认得我,等我”勉强抬起手,似是想挽住什么,停顿了片刻,终于无力垂下,再也不动了。
众人虽早知有这一日,仍是悲痛难抑,按辈分位次行九叩之礼,拜别镜封。
安无按镜封生前吩咐在历代掌门墓群中为他立了一座衣冠冢,尸骨化灰,由云眷与阿薛送上落月峰安葬,灵堂则设在别院一处幽静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