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河边上的人对于这疯子起初感到趣味,慢慢地厌倦下来,接着就对她非常冷淡。也许偶而对她又感到趣味,但那是不常有的。今天这白头发的疯子就空索索的一边嘴在咕鲁咕鲁的像是鱼在池塘里吐着沫似的,一边向着汾河走去。

小玉的父亲是在军中病死的,这消息传到小玉家是在他父亲离开家还不到一个月的时候。祖母从那个时候,就在夜里开始摸索,嘴里就开始不断的什么时候想起来,就什么时候说着她的儿子是去练兵练死了。

可是从小玉的母亲出嫁的那一天起,她就再不说她的儿子是死了,她忽然说她的儿子是活着,并且说他就快回来了。

“你爹还不回来吗?你妈眼看着就把你们都丢下啦!”

夜里小玉家就开着门过的夜,祖父那和马铃薯一样的脸孔,好像是浮肿了,突起来的地方突得更高了。

“你爹还不回来吗?”祖母那夜依着门扇站着,她的手杖就在蟋蟀叫的地方打下去。

祖父提着水桶,到马棚里去了一次再去一次。那呼呼地,喘气的声音,就和马棚里边的马差不多了。他说:

“这还像个家吗?你半夜三更的还不睡觉!”

祖母听了他这话,带着手杖就跑到汾河边上去,那夜她就睡在汾河边上了。

小玉从妈妈走后,那胖胖的有点发黑的脸孔,常常出现在那七八家取水的井口边。尤其是在黄昏的时候,他跟着祖父饮马的水桶一块来了。马在喝水时,水桶里边发着响,并且那马还响着鼻子。而小玉只是静静的站着,看着……有的时候他竟站到黄昏以后。假若有人问他:

“小玉怎么还不回去睡觉呢?”

那孩子就用黑黑的小手搔一搔遮在额前的那片头发,而后反过来手掌向外,把手背压在脸上,或者压在眼睛上:

“妈没有啦!”他说。

直到黄叶满地飞着的秋天,小玉仍是常常站在井边,祖母仍是常常嘴里叨叨着,摸索着走向汾河。

汾河永久是那么寂寞,潺潺的流着,中间隔着一片沙滩,横在高高城墙下,在圆月的夜里,城墙背后衬着深蓝色的天空。经过河上用柴草架起的浮桥,在沙滩上印着日里经行过的战士们的脚印。天空是辽远的,高的,不可及的深远在圆月的背后,在城墙的上方悬着。

小玉的祖母坐在河边上,曲着她的两膝,好像又要说到她的儿子,这时她听到一些狗叫,一些掌声。她不知道什么是掌声,她想是一片震耳的蛙鸣。

一个救亡的小团体的话剧在村中开演了。

然而,汾河的边上仍坐着小玉的祖母,圆月把她画着深黑色的影子落在地上。

一九三八,八,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