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给我的解释,在阿q心理上非常圆满,她说:“逝世”是从鲁迅的口中谈到别人的“逝世”,“枪弹”是鲁迅谈到一二八时的枪弹,至于“坐在摇椅上”,她说谈过去的事情,自然不用惊慌,安静的摇在摇椅上又有什么希奇。
出来送我走的时候,她还说:
“你这个人啊!不要神经质了!最近在《作家》上《中流》上他都写了文章,他的身体可见是在复元期中……”
她说我好像慌张得有点傻,但是我愿意听。于是在阿q心理上我回来了。
我知道鲁迅先生是死了,那是二十二日,正是靖国神社开庙会的时节。我还未起来的时候,那天空开裂的炮竹,发着白烟,一个跟着一个在升起来。隔壁的老太婆呼喊了我几次,她阿拉阿拉的向着那炮竹升起来的天空呼喊,她的头发上开始束了一条红绳。楼下,房东的孩子上楼来送给我一块撒着米粒的糕点,我说谢谢他们,但我不知道在那孩子的脸上接受了我怎样的眼睛。因为才到五岁的孩子,他带小碟下楼时,那碟沿还不时的在楼梯上磕碰着。他大概是很害怕我。
靖国神社的庙会一直闹了三天,教员们讲些下女在庙会时节的故事,神的故事,和日本人拜神的故事,而学生们在满堂大笑,好像世界上并不知道鲁迅死了这回事。
有一天一个眼睛好像金鱼眼睛的人,在黑板上写着:鲁迅大骂徐懋庸,引起了文坛一场风波……茅盾起来讲和……
这字样一直没有擦掉。那卷发的,小小的,和中国人差不多的教员,他下课以后常常被人围聚着,谈些个两国不同的习惯或风俗。他的北京话说得很好,中国底旧文章和诗也读过一些。他讲话常常把眼睛从下往上看着:
“鲁迅这人,你觉得怎么样?”我很奇怪,又像很害怕,为什么他向我说?结果晓得不是向我说。在我旁边那个位置上的人站起来了,有的教员点名的时候问过他:“你多大岁数?”他说他三十多岁。教员说:“我看你好像五十岁的样子……”因为他的头发白了一半。
他作旧诗作得很多,秋天,中秋游日光,游浅草,而且还加上谱调读着。有一天他还让我看看,我说我不懂,别的同学有的借他的诗本去抄录。我听过了几次,有人问他:“你没再作诗吗?”他答:“没有喝酒呢。”
他听到有人问他,他就站起来了:
“我说……先生……鲁迅,这个人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他的文章就是一个骂,而且人格上也不好,尖酸刻薄。”
他的黄色的小鼻子歪了一下。我想去用手替他扭正过来。
一个大个子,戴着四角帽子,他是“满洲国”的留学生,听说话的口音,还是我的同乡。
“听说鲁迅不是反对‘满洲国’的吗?”那个日本教员,抬一抬肩膀,笑了一下:“嗯!”
过了几天,日华学会开鲁迅追悼会了。我们这一班中四十几个人,去追悼鲁迅先生的只有一位小姐。她回来的时候,全班的人嘲笑着她,她的脸红了,打开门,用脚尖向前走着,走得越轻越慢,而那鞋跟就越响。她穿的衣裳颜色一点也不调配,有时是一件红裙子绿上衣,有时是一件黄裙子红上衣。
这就是我在东京所看到的这些个不调配的人,以及鲁迅的死对他们激起怎样不调配的反应。
一九三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