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说:
“没有。”
于是,这船就可以开到码头去了。
马伯乐的这只船临到了汉口码头的时候,人们连骂带吵的就在甲板上闹着。船老板站在小扶梯上把头从舱底探了出去。船老板用演说教导他们。
这船的乘客们不知怎么的,一路都是服服帖帖的,给苍蝇吃,就吃苍蝇(饭里带苍蝇);给开辟了一个天然的厕所,也不反对。唯独一到码头,大家就都吵了起来。一边拍着行李,一边踢着船板:
“这是他妈的什么船,真害人哪!”
“这船,他妈的还让人家买船票!”
“这船,烧火吧。”
从太阳一出来,影影绰绰的就看见汉口了,汉口在长江的边上,在一堆蓝瓦瓦的青烟里边。
人们从那个时候,就开始整理东西,好像是说稍微慢了一点,就怕来不及下船了。船的甲板上,其中有几个年老的人,年老的人是到处落伍。无怪乎那优胜劣败的哲学是千对万对的。看吧,甲板上坐着三个老头,一个五十多岁,一个六十多岁,一个七十多岁。其实不用看,一想就知道他们三个必将成为那劣败者。他们的手是颤抖的,捆起行李来是哆哆嗦嗦的。好像那行李里边包着动物似的,他们的手是哆哆嗦嗦的,完全把握不住的样子。
所有船上的人都收拾好了,从太阳刚一冒红的时候,人们就开始收拾,收拾到小晌午,早都收拾好了,就等着汉口一到,人们提着东西就下去了。
但是汉口却永久不到,走了一个半晌午,那汉口还是看上去在蓝烟之中。
船上的人因为下船的心太急切了,就都站起来不肯坐下,站起来往那远远的一堆的蓝烟看去。
有的说:
“快,二十四拜都拜了,只差这一哆嗦了。”
有的说:
“王宝钏十八年的寒窑都耐过了,这五六天算什么。”
有的说:
“心急吃不了热枣粥。”
“心急成吗?心急成不了大英雄。”
“心急没官做。”
就是那说不心急的人,一边说着一边急得在甲板上打转。那些听着的人,也越听越站不住脚。就像自己知道了自己有那么一种弱点的人,起誓发愿的说:“我若再那么着,我是王八蛋。”结果自己成了王八蛋了,因为他非那么着不可。
这船夜以继日的突突的向前进着,永远前进不出什么结果来,好像让什么人把它丢进泥河了似的。那江上的每个波浪每个泡沫都带着粘性似的,把船底给沾住了。眼看着汉口,手指着汉口,可就是到不了汉口。从太阳一冒嘴,就看见汉口在一片蓝瓦瓦的气象之中,到现在已经小晌午了,往汉口那方一看,依旧仍是“松下问童子,云深不知处。”
这船上的乘客,有些是去过汉口的,有些是第一次。那去过汉口的就当众煊惑着,说那江汉关有一个大钟楼,那大钟楼是多么高,多么高!离得好远就看得见了,一看见那大钟楼汉口可就到了。
有些没有去过汉口的就跟着人家往那边看,但是无论怎样看,也看不到。年老的人说:
“我的眼睛老花了。你们往那边看看,是不是那就是大钟楼的尖顶呢?”
吃完了午饭,到了下半天,那钟楼的顶尖还是一点也看不见。
到了三四点钟,那钟楼还是一点也看不见。
又是晚饭了,那钟楼还是一点也看不见。
于是人们个个的目瞪口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这船慢得这样的出奇,把人们给吓住了。
“难道真个还要摊开行李睡觉的吗?”
其实是不用怀疑的了,今夜是下不了船的。但人们总觉得还有希望,所以个个的一声不响的沉闷的坐着,似乎还在等待着。
等那船上的水手说:
“今天算是到不了的了。”这才算完全给人们断了念头。有的时候,断念是好的。
本来那船上的水手,一早说这船今天会到,但也没有说得十分肯定。也不过就是“可能到”,“或可到”,“有到的希望”的意思。
但那些心急的乘客一听了就变成“非到不可”了。
第二天,一早晨起来,人们就骂着。汉口的确离着不远了,那大钟楼已经看得清清晰晰的了,江面上的板船还有大帆船,是那么许多。江上发着各种声音,说话声,打水声,还有些呼唬呼唬的拉纤绳的声音。但是人们不看这些,人们一边捆着行李一边的骂着。
有的说腰痛,有的说腿痛,有的说肚子痛,还有的说眼睛昨天晚上受了风。
好像只差了昨夜的这一夜的工夫,就出了许多乱子。假若昨天这船若是到了,这一切病症都不会发生。
有的说,昨天晚上的风特别厉害;有的说,昨天晚上的饭特别生硬,吃了肚子痛;有的说,他三十多年的老病,没有犯过,昨天晚上这一夜就犯了。
另一个听了就接着说:
“可不是,十多年前,我这腿肚子让疯狗咬了一口,落了一个疤。经你这一提,我才觉得昨天夜里就觉着发痒。”
另一个又说:
“可不是嘛,这是一股子大邪风。”
另一个说:
“邪风就犯病的……”
于是乎一个搔背,一个抓腿。一个说背痛,一个说腿痒。而恰巧的是他们两个又都是老病,而这老病,又都是因为昨夜这一夜的工夫而犯的。他们两个,十分的同病相怜。
一个说:
“到了汉口,你应该买块膏药贴上。”
一个说:
“到了汉口,你应该买瓶虎骨酒喝了。”
大概这船,用不了一个钟头,就可以靠岸的。
但是人们都不怎么高兴,人们的嘴里都在嘟嘟着。
有的说:
“这样的船,就不该载客。”
有的说:
“这是在咱们中国,如果在外国,这样的船早就禁止航行了。”
有的说:
“不但禁止航行,且早就拆了呢。这样的船是随时可以发生危险的。”
有的说:
“这样的破船,还不如个老水牛,还要船票钱……”
另一个接着说:
“不要船票钱,好么!船底一朝天还带要命的。”
在舱里的船老板,听到他们嚷嚷了好些时候了,最后,他听到他们越嚷嚷越不像话了,且有牵涉到这船要出乱子的话。船老板就把头从舱底的小扶梯间探了出来。开初他静静听了一会,而后他发表了一篇演说:
“你们说话不合乎国情,在美国,美国是工业国家,像咱们这样的破船自然是要不得的了。你可也没看看,咱们是什么国家?咱们是用木船的国家呀!咱们只配用木船。现在有了汽船了,虽然不好,但总算是汽船呀!虽然说是太慢,但总比木船快呀!诸位不要凭感情用事,要拍一拍良心,人总是有良心的。吹毛求疵,那是奸徒之辈。在我全国上下一心抗敌的时候,不怕任何艰苦,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这才是我伟大中华民族的精神,才配做黄帝的子孙。”
船老板的演说,演完了,把头缩回去了,刚刚下到了舱底,正是马伯乐睡醒的时候。
他睡得昏头昏脑的,就听得甲板上有人在大说大讲的,他想要起来去看一看吧,心里明白,身子不由主;因为自淞江桥倒昏了那一回以后,他就特别的愿意睡觉,而且就越睡越睡不过来,浑身酸痛。
正这时船老板从扶梯落下来了。
马伯乐通红的眼睛问着:
“什么事?”
船老板把两个手指放在自己的鼻子尖上,笑得端着肩膀缩着脖,说:
“我两千块钱兑过来的这小破船,我保了八千块钱的险呢。这船翻了,我去领保险费。这船不翻,跑一趟就对付二三百……老弟,你说够本不够本……”
船老板还在马伯乐的肩膀上拍了一下。
马伯乐本来要骂一声“真他妈的中国人”的,但经过一拍,他觉得老板是非常的看得起他,于是他觉得船老板这人是多么坦白呀!是一个非常正大光明的敢做敢为的有什么就说什么的一个天真的人。于是马伯乐就问:
“是那一家保险公司呢?像这样船,保险公司肯保吗?”
因为马伯乐的父亲曾经开过保险公司,马伯乐常跟着在保险公司里转,总算关于保险有一点知识。
船老板瞅着一个眼睛回说:
“通融吧啦!中国的事,一通融还有不行的吗?”船老板说得高兴了,于是又拍着马伯乐的肩膀,甜蜜蜜的非常自信的说:“中国无论什么事,一通融是没有不行的哪!老弟。”
正说得热闹之间,马伯乐太太来了,她抱着小雅格,牵着约瑟,从小扶梯上扑扑腾腾的走下来了。
走下来一听,他们正谈着这船的问题。老板把头回过来,又向太太说了一遍,大意是:这船的本钱两千块,假若船翻了就去领保险费,若是不翻,跑一趟就是二三百……
太太是很胆小的,坐火车就怕车出轨,乘船最忌讳船翻。但听那船老板说完之后,却很冷静的,似乎把生命也置之度外了。她向马伯乐说:
“保罗,你看看人家,人家有两千块钱,一转眼就能够赚两万……你就不会也买这样一条便宜的船,也去保了险。不翻,一趟就是二三百,翻了就去领保险费。”
马伯乐说:
“保险,不是容易的呢,船太糟了,保不上。今天保了,明天就翻了,谁给你保呢?”
船老板在一边溜着缝说:
“通融呀!”
马伯乐太太没有听准,她说:
“怎么?”
船老板说:
“通融去么!”
马伯乐太太一想就想起来了,向着马伯乐说:
“那大陆保险公司,马神父不是股东吗?让马神父从中说一句话,什么事办不了。”
太太越想马伯乐这人越不中用,就说:
“那马神父和父亲多么要好,让他做什么他不做?”
马伯乐说:
“人家未必肯呢!”
太太说:
“马神父是信耶稣的人,信耶稣的人是最喜欢帮人家忙的人。”
马伯乐说:
“这是良心问题。”
太太说:
“什么良心问题?”
马伯乐说:
“船翻了不淹死人吗?”
太太说:
“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逃起难来还怕死吗?”
船老板在一边溜着缝说:
“说得对呀,买一只船做做好事,多救几条命也是应该的。”
这时候在甲板上又有些人在骂着,在说着疙疸话。
船老板越听越不入耳,又从小扶梯上去,又要发表谈话。
这时候有几位伤兵弟兄,就首先招呼着说:
“听老板发表演说啦!”
于是果然展开了一个很肃静的场面。老板第一句就说:
“我为的什么?”而后很沉静的说了第二句,“诸位是为的逃难,是想要从危险的地方逃到安全的地方去。而我呢,南京一趟,汉口一趟的,我是为的什么?我是为的诸位呀!换句话说,我就是为的我们的国家民族。若不然,我们何必非干这行子不可呢?就说我这只船吧,载点什么货物的就不行吗?难道不载客人就烂到家里了吗?不过就是这样,在国难的时候,有一分力量就要尽一分的力量,有枪的上前线,没枪的在后方工作。大家在逃难的时候,忍耐着一点,也就过去了,说三道四,于事无补,白起磨擦,那是汉奸的行为。”
船老板前边说了一大段,似乎不像演说,到了最末尾的两句,才算抓到了一点演说的精华。因为从前他在家乡的时候,梦想也没有想到他要当众发表演说的。他在家乡当一名小跑街。现在他想要练习也就来不及了,也不过每天的读读报纸上的社论,多少的在那里边学习一点。国家民族的印象给他很深。尤其是“汉奸”那印象最深,吃饭,睡觉,也忘记不了,随时提防着总怕自己当了汉奸。
一开口讲话也总是“汉奸”“汉奸”的,若是言语之间没有“汉奸”这两个字,就好像一句话里没有主题。“汉奸”这两字不由不觉的已经成为船老板的灵魂了。若没有了“汉奸”,他也就没有了灵魂了。
他说他船上的水手不好好干活的时候:
“你这不是汉奸吗?吃人家的饭,不给人家干活。”
他跟老婆起誓的时候,他说:
“我要有那娶小老婆的心肠,我就是汉奸。”
而最好玩的,而最说得活龙活现的就是从老子推到儿子,从上一代推到下一代的那种又体贴又怜惜的口吻。当他回到家里,抚弄着他的孩子玩的时候,他说:
“你妈不做好事,养了你们这一群小汉奸哩!”因为他的孩子们把他的自来水笔给拉下去在玩着。
船老板刚刚演了那篇说,下到舱底还没有多久,就又上到甲板上来,据说,就又作了一篇星期论文。因为这船上有几个青年学生,这学生之中,其中有一个是曾经住过报馆的。当船老板又在小扶梯上露头,仅仅是一露头,还完全没有开口呢,他就给加以预测。他说:
“船老板来作星期论文了,大家静一静。”
这“星期论文”四个字,大家都不大懂。正在愣头愣眼的时候,船老板那醒目惊心的洋洋大文就开了头了。
刚一开头,就“汉奸”“汉奸”的。讲到后来,所涉至广,主题仍是“汉奸”。一时船上那些灰心丧气的乘客,都不大能够领教。只是喔喔喔的,没大有人听。老板一看,“汉奸”不大怎么中用,于是就在煞尾处大论了一翻天地良心。他说:
“人要有良心,不然我为的什么?我这只小船,若装了一船快当货,也走起私来,不比现在款式得多么!但是不能那么做就是啦,这就叫做人要有良心。什么叫做有良心,有良心就是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所谓天、地、鬼、神者是也。”
船老板一边说着,一边拍着胸脯,凛然一股正气,把船上所有的人都说服了,说得个个目瞪口呆,有的感动得悲从中来,含着两泡眼泪,说:
“中国亡不了……”
船老板紧接着更加深刻的表明了一番关于他还没有当“汉奸”的那种主因。陈述遍了关于他至今还没有当“汉奸”的那种决心。
他说:
“我没有走私,我为的什么呢?乃就是于的良心吗?”
继续着,他又说,又拍了一下胸脯,那胸脯是向前挺着的,使人一望上去,就不敢起邪念,影影绰绰的,好像“正大光明”那四个大字就题在那英挺的胸脯上。
看起来不像一位船老板了呢,像一位什么人物呢?人们一时却也归纳不清楚,只觉眼前能够站着这样伟大的人物,中国是亡不了的。
那刚强的字眼在那边响着:
“我为什么没有走私?为着天地良心。”
而后那坚决的字眼,又重复了一遍:
“我为什么没有走私?为着天地良心。”
问题越谈越远了,这一层人们没有注意到。本来问题是在这船的“慢”上,是在这船的“破”上。到了后来,这“破”与“慢”一字不提,倒好像这船全船的乘客,大家伙都没有良心似的,再不然就好像不一会工夫大家就成串跑过去当“汉奸”去了。
船老板又说了一遍:
“我为什么不去挈着日本人走私?我是为着天地良心哪!”
听了船老板这样反复的坚强的宣言,人们都非常感动。至于这船的“破”,这船的“慢”,那些小节目,人们已抛开了,只是向着中国整个的远大的前程迈进着。
乘客们在感动之余,不分工、商、农、学、兵,就一齐的唱起《义勇军进行曲》来!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
我们万众一心,
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前,进,进……”
这时候,白白的江水,在船头上打着呜呜,大江上的波浪一个跟着一个的滚来,当它们撞击到这船的船头上的时候,翻着白花,冒着白沫。
回头望去,那辽远的江水,淡淡漠漠的,看不见波浪了,消息了波浪了。只是远近都充满了寂寞。那种白白的寂寞的烟雾,不但充满了大江,而且充满了大江的两岸。好像在等待着,等待着假若来了“难船”,它们就要吞没了它。
从正面望去,这江也望不到尽头。而那辽远的地方,也是一样起着白烟,那白色的烟雾,也是沉默的不语的。它已经拟定了,假若来了“难船”,它非吞没了它不可。
这只渐渐丢了螺丝钉的小船,它将怎样能够逃出了这危险呢?它怎么能够挣脱了它的命运?
那全船的乘客却不想到这些,因为汉口就在眼前了。他们都在欢欣鼓舞张罗着下船,这船给人们的痛苦越大,人们就越容易快活,对于那痛苦也越容易忘记。
当全船的人,一看到了江汉关前那大钟楼,几乎是人人心里想着:
“到了,汉口到底是到了。”
他们可没有想想,这得以到了汉口的,是他们自己争取的呢?还是让船老板把他们乌七八糟的运到的?
总之,他们是快乐的,他们是喜出望外的,他们都是些幸运儿,他们都是些天之骄子。一个一个的掉着下巴,张着嘴,好像张着嘴在等着吞点什么东西似的,或者他们都眼巴巴的要把那江汉关站着的大钟楼吃下去似的。
有的人连“到了,汉口到底是到了”这句感慨的话都没有,只是心里想着:
“上岸之后,要好好的洗一个澡,要好好的像样的吃一顿。”
一会的工夫,船就停在了那大钟楼前边的江心上。这并不是到了码头,而是在等候着检疫处的人员上来验病的。
检疫处的人来了,坐着小白汽艇,干净得好像条大银鱼似的。那船上的检疫官也全身穿着白衣裳,戴着白帽子,嘴上还挂着白色的口罩。
那小汽船开得非常之快,哇啦哇啦的,把江水搅起来一溜白涛。这小汽船跑到离江心三丈多远的地方,就停下来,那检疫官向着江心大喊着:
“船上有病人没有?”
船老板在甲板上喊着:
“没有。”
于是那检疫官一摆手!
“开吧!”
于是载着马伯乐的这汽船,同时还载着两三个患赤痢的,一个患虎列拉的,就开到码头上去了。
船到了码头,不一会工夫,船就抢着下空了。
他们都是天之骄子,他们活神活现的,他们快活得不能自制,好像在一小时之前,他们刚刚买了马票中了头彩的样子,快活到发狂的程度,连喊带叫的。人们跑到了岸上,上了岸人们就都散开了。
竟没有一个人,在岸上住一住脚,或者是回过头来望一望。这小船以后将出了什么危险呢?
这个,人们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不一会工夫,那抢着散到岸上去的人,连个影儿都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