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一声不理,把眼睛向着江水望着。马伯乐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子事,还在一边谈着风雅:

“武汉有龟,蛇两山,隔江相望,长江汉水汇合于此,旁有大冶铁矿、汉阳兵工厂,此吾国之大兵工厂也……”

太太还没有等他把这一段书背完,就说:

“我不知道。”

马伯乐还不知太太是在赌气,他说:

“地理课本上不是有吗?”

太太说:

“没有。”

马伯乐说:

“你忘记啦,你让孩子给闹昏啦。那不是一年级的本国地理上就有?”

马伯乐和太太嚷完了,一回头,看见大卫和约瑟也在那里盘道呢!

大卫问约瑟说:

“你说这江是什么江。”

约瑟说:

“黄河。”

大卫说:

“不对了,这是扬子江。地理上讲的,你还没有念过呢。”

约瑟吃了亏了,正待动手要打,忽然想起一首抗战歌来:

“……黄河……长江……”

原来约瑟把黄河和长江弄混了,并非不知道,而是没弄清楚。现在想起来了。

约瑟说:

“长江……”

大卫说:

“不对,这是扬子江。”

小雅格在旁边站着,小眼睛溜圆的,因为刚刚她把水鸟认错了,到现在她还不好意思,她自言自语的:

“什么水鸟!鸽子鸟。”

这时江上的水鸟,展着翅子从水面上飞去了,飞到远处绕了一个弯子,有的飞得不见了,有的仍旧落在水上,看那样子,像是在坐着似的,好像那江上坐着个水鸟似的。那水鸟胖胖的,真好像是白鸽子。

这过江的小轮船,向前冲着,向前挣扎着,突突的响着,轰轰的向前进着。看样子是很勇武的,好像是在战斗似的,其实它也不过摆出那么一幅架儿来,吓呼吓呼江上的水鸟。

遇到了水鸟,它就冲过去,把水鸟冲散了。遇到了波浪,它就打了横,老老实实的,服服帖帖的装起孙子来。

这渡江的小轮,和那马伯乐从南京来到汉口的那只小船是差不多的,几乎就是一样的了,每一遇到风浪的时候,船身吱吱咯咯的响着。

所差的就是不知道这船是否像载来马伯乐的那船似的已经保了险。若没有保险,那可真要上当的,船翻了淹死几个人倒不要紧,可惜了这一只小船了。

但从声音笑貌上看来,这小船和载来马伯乐的那只小船完全是一母所生。没有第二句话,非兄弟,即姊妹,因为它们的模样儿是一模一样的,那声音是突突的,那姿态歪歪着,也是完全相同。

这船上的人们,都好像马匹一样,是立着的,是茫然不知去向的,心中并没有期待,好像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叫做目的地,好像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他们是要到那里去。甚或他们自己也真变成一匹马了,随他的便吧,船到那里去就跟着到那里去吧。

因为是短途,并非长途,不一会工夫也就到了。从汉口到武昌,也就是半点钟的样子。

黄鹤楼就在眼前了。

马伯乐觉得一切都妥当了,房子也有得住了,逃难也逃完了,也逃到地方了,太太也带来了。

太太一带来,经济就不成问题。马伯乐觉得一切都“ok”,一高兴,就唱了一首黄鹤楼的诗,诗曰,刚一开头,马伯乐记不住了,只记住了两句:

“黄鹤一去不复返,此地空余黄鹤楼。”

太太站在这里一声不响,她的心境,非常的凝炼,她不为一切所惑,她静静的站着,什么水鸟,黄鹤楼之类,她连看也未看在眼里。她心里想着武昌那房子到底是个怎么样的,越想越想不出来,到底是个怎么样的。想来想去,连个影子也想像不出来,是一点什么也不知道的,窗子向那面开着,门向那面开着,到底因为她没有看过,所以连个影子也描不出来着。

“到底是几间房子,是一间,是二间?”

她刚要说出口,心里一生气就又不问了。那有这样的人呢!连自己要住的房子都不知几间。她越想越生气,她转着那又黑又大的圆眼睛,用白眼珠瞪着马伯乐。

马伯乐一点也不自觉,把两只手插在裤袋里,他一高兴,就又把那黄鹤楼的两句诗,大诵了一遍:

“黄鹤一去不复返,此地空余黄鹤楼。”

因为他的声音略微的大了一点,全船的眼睛,都往他这边闪光。

马伯乐心里说:

“真他妈的中国人,不懂得鉴赏艺术。”

不一会,船到了码头了,大家一起下船。那原来在船上静静的站着的人,一到了码头,就都心急如火了起来,跳板还没有落下来,有的人竟从栏杆跳出去了。等那跳板一落,人们就一拥而出,年富力强的往前冲着,老的幼的被挤得连骂带叫。

马伯乐抱着小雅格,他的脑子里一恍忽,觉得又像是来到了淞江桥了。

走到了岸上,他想:这可奇怪,怎么中国尽是淞江桥呢!

马伯乐流了一头汗,鼻子上跌坏的那一块蒙着药布还没有好呢。

但这仅仅是吓了马伯乐一下,事实上是并没有什么的,不一会工夫也就忘记了。何况逃难也逃到了终点,何况房子也有了,经济也不成问题。

所以不一会工夫,马伯乐就又活神活现了起来,他叫洋车的时候,他就打了那车夫,因为从汉阳门码头到磨盘街本来是八分钱,上次马伯乐到王公馆去拜访的时候,是八分钱。现在要一毛二,这东西真可恶,不打还留着他吗!

“他发国难财呀,还有不打的吗?”到了王公馆,马伯乐还这么嚷着。

王老先生点头称是,并且说:

“警戒警戒他们也是对的。”

王老先生又说:

“我前天囤了点煤炭,三天就赚五分,五天就是一毛钱的利……俺早晨起来,去打听打听市价,你说怎么样?俺叫了一个洋车,一开口就是一角半。平常是一角,现在是一角半啦,俺上去就是一个耳光子,打完了再说……”

马伯乐在旁边叫着:

“打的对,他发国难财呀。”

马伯乐太太一进屋就看见客厅里摆着那尊铜佛了,她想,莫不是王先生已经不信耶稣教了吗?所以教友见了教友的那一套应酬话,太太一个字没敢提,只是心里想着,赶快到自己租的那房子去吧。

太太和孩子们都坐在沙发上,只是约瑟是站着的,是在沙发上跳着的,把那蓝色的罩子,踩了一堆一堆的小脚印。太太用眼睛瞪着约瑟。

约瑟那里肯听。太太的脸色气得一阵红,一阵白,她心里说:孩子大人都这么会气人。嘞嘞嘞嘞的,也不知一个劲嘞嘞些什么。她用眼睛瞪了马伯乐好几下。马伯乐还不明白,以为是茶洒在衣服上了,或是什么的,直是往自己西装的领上看着,看看到底也没有什么差错,于是还是嘞嘞的和王老先生谈着。

一直谈到昨天所吃的那蛋卷又端上来了。于是马伯乐略微的吃了两个。

吃完了,才告辞了王家。带着东西,往那现在还不知房子在什么地方的方向走去,只是王家的那男工在前边带领着。

太太气得眉不抬,眼不睁。

在那磨盘街的转角上,门前铺着两块大石头,门里长着一棵枇杷树的小院子里,马伯乐他们搬进去了。

在那二楼上,老鼠成群的跑着。马伯乐先跑上去看了一趟,一上楼就在楼口把头撞了一下。等上去,第一步就在脚下踩着一个死老鼠。

这房子空空如也,空气倒也新鲜。只是老鼠太多了一点,但也不要紧,老鼠到底是怕人的。

马伯乐一站在这地板中央,那小老鼠就不敢大模大样的跑了,就都缩着脖子在门口上转着滴溜溜的闪亮的眼睛,大概有五个都藏起身子来了,都在转着眼睛。

一共是两间房。

马伯乐对于这房子倒很喜欢,喜欢这房子又破又有老鼠,因为私下里和他逃难的哲学相符,逃起难来是省钱第一。

这时太太也上楼来了。太太的意见如何,怕是跟马伯乐要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