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马伯乐每天早晨起来,都静静的向着窗口观望着那枇杷树,很久很久的观望。久了,不单是观望,而是对那枇杷树起了一种感情了。下雨的天,那树叶滴滴嗒嗒的往下滴着水,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从树叶上滴下来的水滴似乎个个有小碟那么大,打在地上啪嗒啪嗒的。

马伯乐每天早晨起来,都是静静的观望着那枇杷树,有时竟或手里拿了一本书,对着那窗口坐着。

马伯乐觉得人生是幸福的。人生是多么幸福,要吃有吃,要喝有喝,窗外还有枇杷树。

马伯乐在这房子里已经是五六天过去了。太太虽然闹了几场,是因为这房子太坏。但是马伯乐并没有把这放在心上,因为他想:已经来到汉口了,你可就跑不回去了。

于是他心安理得的开始过起生活来。何况离他住的地方不远,就有一个“未必居”包子铺,他又可常常去买包子吃了。

他每一次和太太闹气,他就去买包子吃,吃了三五个包子回来,果然气就没有了。屡试屡验,非常之灵。

“未必居”包子铺,转了两个小弯就可以到了。门口挂着一块牌匾,白匾黑字,那块牌匾已经是古香古色的了,好像一张古雅的字画,误挂到大街上来了。

“未必居”包子铺一向不登广告,门口也并没有什么幌子,只凭着“未必居”三个字,也总看不出这三个字里边就有包子含在其中。

但是它的名誉远近皆知。住在汉口的,过到武昌来,若是风雅的君子,就要到“未必居”去买上几个包子带回去,或是也不管肚子饿不饿,就站在那里吃下两个热的去,连吃连声说好。吃完了,把油手指往嘴唇上一抹,油亮亮的就走出来了。

因为这包子铺是不设座位的,愿意吃不吃,愿意买不买,做的是古板正传的生意,全凭着悠久的历史自然的昭彰。所以要想吃热的就得站着吃。绝没有假仁假意招待了一番而后讨小账的事情。

这生意做得实在古板,来了顾客不但不加以招呼,反而视为非常的冷淡,意思好像是你买不买也不缺你这个买主。

你走进去说:

“买包子。”

那在面案上正弄得两手面粉的老板娘只把眼睛微微的抬了抬:

“等一下。”

她说完了,手就从面案上拾起一张擀好的包子皮来,而后用手打着那馅子盆边上的姣绿姣绿的苍蝇,因为苍蝇把馅子盆占满了,若不打走几个,恐怕就要杀生的,怕是就要混到馅子里,包成了包子把那苍蝇闷死了。

买包子的站在一边等着,等了一阵,毫无下文。

买包子的一定以为包子未熟,就站在那里等着,等到老板娘已经包了三五个包子之后,而后才慢吞吞的站了起来,一路打着落在她鼻子上的一个苍蝇,一路走过来。苍蝇百般的打,百般的不去。结果等老板娘站稳了的时候,苍蝇到底又落在她的鼻子尖上了。

老板娘说:

“要几多?”

这时候那锅上的蒸笼还是盖着的。

买包子的人说,要三个,或是要五个。说完了老板娘就把手伸出去,把那包子钱先缴上来,而后才打开蒸笼。包子是三分钱一个。若没有零钱,交上了“毫票”去。这时候蒸笼的盖还是不开的,老板娘又到钱篓子里去找零钱去了。

等一切手续都办理清楚了,才能打开蒸笼。打开蒸笼一看,包子只剩了孤单单的一个了。

于是又退钱,又打着落在她鼻子上的那一个苍蝇。实在费工夫,这一个包子才算出了蒸笼。

但是买主不但不觉得不耐烦,反而觉得这包子更好吃,于是非常宝贵的用干荷叶托着。临出门口的时候,还回头问着:

“等一下有吧?”

只听那里边回说:

“下半天来吧,现在不卖了。”

买包子的人,也不想一想,包子铺是为着卖包子的,为什么一会卖一会就不卖了呢?只是个个人说:

“‘未必居’那包子铺的架子才大呢,一去晚了就没有。”

不但晚了没有,来早了也是没有的,一天就是上半天有那么一阵,下半天有那么一阵,其余的时间就是有他也不卖。

买包子的人也知他明明有,他就不卖的。因为有也不卖,人们就更佩服他的特殊的性格了。

下雨的天,姑娘撑着伞去买包子,老人拄着杖子去买包子。包子越是买不到,人们就是越是觉得满意,因为这包子是非常珍贵难得的。物以稀为贵,于是就觉得“未必居”的包子越发的好。

马伯乐早晨起来,拿它当点心吃。到了下午四五点钟,又觉得肚子里边空,于是一天两次去买包子。不单是买,而且还站在那里看,看到底是怎样的做法。将来离开了武昌,到别的地方去,那里还有这“未必居”呢?不如赶早的学着点,将来自己下手做。

这包子和普通的包子一样是发面的,做起来圆圆的带着褶,不过发面里头略微加点糖,吃起来有点甜丝丝的。里边也是肉馅,唯有这肉馅有些不同。

是猪肉馅,把肉连切也不切,先是整个大块的放进大锅里去煮,煮好了取出来再切,切碎了还不能够成为包子的馅,还要再炒一遍,炒的时候,还要放些个豆酱,其余的什么也不要了,葱,蒜都不要。

这就是“未必居”包子的要诀。

马伯乐到王公馆去,就向王老先生宣传,因为王老先生也是最喜欢吃“未必居”包子的。马伯乐之所以认识这包子还是由于王老先生介绍的。

马伯乐说那包子一点稀奇没有,面里边放一点糖,猪肉炒一炒就是了。

王家的大小姐斯斯文文的一个大姑娘,抢着说:

“看花容易,绣花难。若是我们也会做,人家还开包子铺做什么。”

王家大小姐,素性斯文,虽然与马伯乐自幼在一起玩,但是因为十年不见了,各自也都长大了。尤其是王小姐,离开青岛的时候,才十三岁,现在已经二十三岁了。

所以当她说完了这句话,就觉得有点不大得体,羞得满脸发烧,转回身就从客厅跑出去了。

因为特别的慌张,在那红绒的绣着金花的门帘上,还把头发给碰乱了。王大姑娘的头发是新近才烫卷着的,经这一碰,使她感到非常的可惜,于是赶忙的跑到自己的屋里,对着镜子去修理去了。

不曾想,在那镜子里边,第一眼看到的并不是头发,而是自己红得可惊的脸色,那脸好像在下雨的夜里打闪时被闪光所眩耀得那么湛红。

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很可怕的,连她自己也不敢看了。心里头非常的害怕,想不到,怎么镜子里边是那么一张脸呢?从来没有见过,可是从来不认识的。

于是她离开那镜子了,头发也并没有梳理,就到自己装饰得很好的小沙发上去坐下了。坐在那里越想越生气,而也越想越冤枉,而又越想越委屈。不知道是为什么,就好像受了人家的欺侮了一般地,而这欺侮又偏偏是没有什么事实,不能对任何人去讲说,若是在小孩子的时候,就定要到母亲那边去哭一场。可是现在已经长大了,母亲并不是随时都在身边的,若说这么大的姑娘,特别遣人把母亲请来,好坐在母亲的旁边哭一场,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何况什么因由也没有呢。

于是她就在沙发上坐着,自己镇定着自己,企图把这种连自己也不情愿的伤心压服下去。

王小姐在武汉大学里念书。武汉大学就在武昌的珞珈山上。王小姐是去年毕了业的,所以那边不常去了。

但是那边东湖的碧悠悠清水,她每一想起来,她总起着无限的怀恋的心情。似乎从前每天在东湖上划船,而且宿舍就在湖水的旁边,从窗子就可以望见的。那时候也并不觉得怎样好。现在一回想起来,觉得时间快得就好像做梦似的,三四年的工夫忽忽的过去了。而且离开那学校已经一年多了。

王小姐过去在那学校里边是有一个恋人的。也许不是什么恋人而是朋友,不过同学们是好说这样的话的。

昨天那王小姐的朋友还来看过她,并且还带来了一束紫色的就是那东湖上的野花给她。她把那花立刻找了一个花瓶,装了水,就插上了,而且摆在客厅的长桌上了。她本来有心立刻就拿到自己房里来的,但觉得有母亲看着不好意思那样。其实那花是她的朋友送给她的,她本来不必摆在客厅里,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勉强的摆在客厅里了。

可是不一会,朋友一走,她就把花端进自己的房里来。因为她越看那花越漂亮,小小的花,小小的叶,紫花中间还有白心。

现在这花就在她自己的镜台上摆着。

听说他要订婚了,不知道是真的不?昨天他来的时候,她想要像说笑话似的,随便问他一声,后来不知怎么岔过去了。

现在她坐在那为她自己而装设得很好的小沙发上,她看到那花瓶里的花,她就顺便想到昨天那件事情上去。她觉得真好笑,人家的事情,用咱这么费心来问他做什么。

王小姐的这间小屋,窗台上摆着书,衣橱上也摆着书,但是并不零乱,都摆得非常整齐。她的这间小屋里,成年成月的没有人进来。但是看那样子,收拾得那么整洁,就好像久已恭候着一位客人的到来似的。

尤其是那小沙发,蓝色的沙发套上缀着白色的花边,左手上一块,右手上一块,背后一块。花边是自己亲手用勾针打的,是透笼的轻轻绡绡的,好像那沙发并不能坐人了,只为着摆在那里看着玩似的。

现在她还在沙发上坐着,她已经坐了许久了。她企图镇压着自己,但是始终不能够。她的眼里满含了眼泪,她不知从那里来的悲哀。她看一看红红的灯伞,她觉得悲哀。她看一看紫色的小花,她觉得委屈。她听到客厅里的那些人连讲带说的欢笑的声音,她就要哭了。

不知为什么,每当大家欢笑的时候,她反而觉得寂寞。

最后,她听那客厅的门口,马伯乐说:

“明天来,明天来……”

于是客厅不久就鸦雀无声了。接着全院子也一点声音没有了。好像一个人睡在床上,忽然走进梦境去了似的。

王小姐听到马伯乐说“明天来,明天来”这声音,就好像十年前他们在一起玩,玩完了各自回家去所说的那“明天来”的声音一样,她还能够听得出来,那“来”字的语尾特别着重,至今未改。

但那已是十年前了,而现在是十年以后了,时间走得多么快,小孩子变成大人了,再过几年就老了,青春就会消失了去的。

一个人刚长到二十岁,怎么就会老呢?不过一般小姐们常常因为她们充满着青春,她们就特别的骄傲,有时竟矫枉过正的矫情了起来。

于是眼泪流下来,王小姐哭着。

她想起了许多童年的事情,登着梯子在房檐上捉家雀,……下雨天里在水沟子里捉青蛙,……捉上来的青蛙,气得鼓鼓的大肚子……

王小姐一想到这里,又是悲哀,又高兴,所以哭得眼睛滴着眼泪,嘴角含着微笑。

她觉得保罗(保罗是马伯乐从前的名字)是跟从前一样的,只是各处都往大发展了一些,比方鼻子也大了一点,眼睛也长了一些,似乎是黑眼珠也比从前大了。

她越想越觉得有意思,人是会忽然就长大了的。

“不单长大,而且还会老呢!”

王小姐心里边这样想着,一想到这里,忽然觉得保罗不单跟从前不一样了,而且完全不一样了,完全变了。

眼睛在从前是又黑又蓝的,而现在发黄了,通通发黄了,白眼珠和黑眼珠都发黄了。再说,那嘴唇也比从前厚了。

一个人怎么完全会变了的?真是可怕,头变大了,身子变长了。就连说话的声音也变了,那声音比从前不知粗了多少倍,好像原来是一棵小树枝而今天成了一个房梁了似的,谁还能说今天这房梁而是从前那棵树枝呢?是完全两样的了。

马伯乐来到汉口不是一天的了,她并不是今天才第一次看到他,那么为什么她今天才考虑到他?似乎马伯乐在十年之中都还未变,只是这一会工夫就长大了的样子。

但是王小姐她自己并不自觉,因为这些日子她的思想特别灵敏,忽然想东,忽然想西。而且容易生气,说不吃饭了,就不吃饭,说看电影就去看电影去。

这样下来已经有不少日子了。

她这样的悲哀和焦躁,她自己也觉得没有什么中心的主题。

只不过,她常常想到,一个人为什么要“订婚”?

而尤其是最近,那个朋友真是要订婚了吗?她早就打算随便的问他一声,却总是一见了面就忘记,一走了就想起。有时当面也会想起来的,但总没有问。那是别人的事情问他做什么呢?

可是一到了自己的房里,或是当寂寞下来的时候,就总容易想到这回事情上去。

一想到这回事情上去,也没有什么别的思想,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见解,只觉得一个好好的人,无缘无故的订的什么婚?她只觉得有些奇怪就是了。

近来王小姐的烦恼,也就是为着这“奇怪”而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