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他:“你到底是在想什么?”

他不答。

问他:“你头痛吗?”

问他:“你丢了什么东西吗?”

问他:“你要买什么东西吗?”

一切他都不答。太太想这回可真猜不着。太太本来最后还有一着,不过这个机会有点不适当,难道现在他还要钱吗?平常马伯乐一悲哀的时候,她就知道他又是没有钱了。现在难道他还要钱吗?她不是连银行的存折也交给了他吗?

正这时候,火车来了。马伯乐一声喊了:

“上呵!”

于是他的全家就都向着火车攻去,不用说是马伯乐领头,太太和孩子们随着。

这种攻法,显然是不行的,虽然马伯乐或许早已准备了一番,不过太太简直是毫无经验。其实也怪不得太太,太太拉着大卫,拖着约瑟,雅格还抱在手里,这种样子,可怎么能够上去火车?而且又不容空,只一秒钟的工夫,就把孩子和大人都挤散了。太太的手里只抱着个雅格了,大卫和约瑟竟不知那里去了。没有法子,太太就只得退下来,一边退着,一边喊着:

“约瑟,约瑟……”

过了很多的工夫,妈妈才找到了大卫和约瑟。两个孩子都挤哭了。

大卫从小性格就是弱的,丢了一块糖也哭,铅笔刀把手屑了一个口也哭。但是约瑟是一位英雄,从来没有受人欺侮过,可不知这回怎么着了,两只眼睛往下流着四颗眼泪,一个大眼角下挂着两颗。

约瑟说:

“回家吧!”

妈妈听了一阵心酸:

“真可怜我的小英雄了……”

于是妈妈放下雅格,拉起衣襟来给约瑟擦着眼泪。

眼泪还没有擦干净,那刚刚站在地上去的雅格就被人撞倒了。把孩子撞的真可怜,四腿朝天,好像一个毛虫翻倒了似的,若不是妈妈把她赶快的抱起来的话,说不定后来的人还要用鞋底踏了她。

没有办法,妈妈带着三个孩子退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好给那些抢火车的人让路。

无奈那些往前进的太凶猛,在人们都一致前进的时候,你一个人单独想要往回退,那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因为你往后退了三两步,人家就把你又挤上去了。

等马伯乐的太太退出人群来,那火车已经是快要开行的时候了。

马伯乐太太的耳朵上终年戴着两颗珍珠。那两颗珍珠,小黄豆粒那么大,用金子镶着,是她结婚时候戴在耳朵上的。马伯乐一到没有钱的时候,就想和太太要这对珠子去当。太太想,她自己什么东西也没有了,金手镯卖了,金戒指十几个,也都当光了,钻石戒指也当了,这对珠子,她心里可下了决心,说什么去吧,也是不能给你。

现在往耳朵上一摸,没有了。

“保罗呀,保罗,我的珠子丢了……”

她抢火车抢了这么半天,只顾了三个孩子。她喊完了,她才想起来,马伯乐,她是这半天没有看见他了。

马伯乐的脾气她是知道的,一到了紧要的关头,他就自己找一个最安全的地方去呆着。

黄河那回涨大水,马伯乐那时还小,随着父亲到小县去,就遇着这大水了。人们都淹在水里了,惟独马伯乐没有,他一个人爬到烟筒顶上去,骑着烟筒口坐在那里。锅灶都淹了,人们都没有吃的,惟独马伯乐有,他把馒头用小绳穿了一串挂在脖子上。

太太立刻就想起这个故事来了。接着还想了许许多多,比方雅格生病的时候,他怕让他去接医生,他就说他有个朋友从什么地方来,他必得去看朋友,一看就去了一夜。比方家里边买了西瓜,他选了最好的抱到他的书房去。他说是做模型,他要做一个石膏的模子。他说学校里让他那样做。到晚上他就把西瓜切开吃了,他说单看外表还不行,还要看看内容。

太太一想到这里,越想越生气,他愿意走,他就自己走好啦。

太太和三个孩子都坐在他们自己的箱子上。他们好几只箱子,一只网篮,还有行李,东西可不少,但是一样也没有丢。

太太想,这可真是逃难的时候,大家只顾逃命,东西放在这没有人要。心里总是这样的想着,但也非常的恐惧,假若这些东西方才若让人家给抢上火车去,可上那儿找去,这箱子里整个冬天的衣裳,孩子的,大人的都在里边呀!

她想到这里,她忽然心跳起来了,因为那只小手提箱里还有一只白金镖锤呢!那不是放在那皮夹子里么!那旧皮夹子不就在那小箱子里么!

这件事情马伯乐不知道,是太太自己给自己预备着的,到了万一的时候,把白金镖锤拿出来卖了,不还是可以当做路费回青岛的吗?

从这一点看来,太太陪着他逃难是不怎么一心一意的,是不怎么彻底的,似乎不一定非逃不可,因为一上手她就有了夹带藏掖了呢。

青岛有房产可以住着,有地产可以吃着,逃,往那里逃呢?不过大家都逃就是啦,也就跟着逃逃看吧!反正什么时候不愿意逃了,不就好往回逃吗?反正家里那边的大门是开着的。

不过太太的心跳还是在跳的,一则是抢火车累的,二则是马伯乐把她气的,三则是那白金镖锤差一点便丢了,把她吓的。

一直到火车开之前,马伯乐太太没有往车厢那边看,她不愿意看,因为她的气满心了。她想愿意怎么样,怎么样吧!上海,汉口还不都是一个样。最后她想:青岛也是一样呢。

不过那路警一吹哨子的时候,不自觉的就抬起头来了,好像那火车上究竟怕有什么她所不放心的。恰巧这一望,马伯乐就正站在车厢的门外。他嚷着,叫着,抡着胳臂,好像什么人把他抓上了火车要带他走似的,他的眼睛红了,他叫着:“你们上来呀,你们为什么不上呵……”

这时候火车已经向前移动了。

他一直的喊着,喊到那火车已经呼隆呼隆的很快的响着轮子,已经开始跑快着了,他才从车上跳下来。

差一点很危险,差一点就把大门牙跌掉了。在他那一跳的时候,他想着:要用脚尖沾地呀,可不要用脚跟沾地。等他一跳的时候,他可又完全忘记了。等他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他只觉得此刻他已经不是在火车上了,因为那火车离开了他,轰轰的往前跑了去。至于他是怎样从那跑着的火车上下来的,用什么样的方法下来的,用脚跟先沾了地的,还是用脚尖先沾了地的,这个他已经完全不知道了。

当马伯乐从水门汀的站台上站起来,用自己的手抚摸着那吃重了的先着地面的那一只运气糟糕的肩膀,一步一步的向太太坐着的那方面走去的时候,那方面没有什么声音,也绝对的没有什么表示。

太太把头低着,对于马伯乐这差一点没有跌掉了膀子的这回事,表示得连看见也没有看见。只是约瑟高兴极了,站在箱子盖上,跳脚拍掌的给他爸爸在叫着好。

马伯乐走到了太太的旁边。太太第二样的话没有,把头一抬:

“你给我找耳钳子去!”

于是马伯乐一惊,他倒并不是害怕耳钳子丢了的那回事,其实太太说让他找什么东西,他或者还没有听清呢。不过太太为什么发了脾气呢?这真使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莫不是太太要回青岛吗?莫不是太太不愿逃难吗?这回可糟了,太太若不跟着一起逃难,家里能够给钱吗?家不给钱,什么都完了。

马伯乐想:

“完了。”

这回算完了,一完完到底!虽然还没有到淞江桥,谁能想到呢,这比淞江桥更厉害呀!因为他看出来了,在这世界上,没有了钱,不就等于一个人的灵魂被抽去了吗?

于是马伯乐又站在那里一步也动不了了。他想这可怎么办呢?他没有办法了。

第二趟火车来了,料不到太太并没有生那么大的气,并没有要回青岛的意思,火车还离着很远的呢,太太就吩咐说:

“保罗,你看着箱子,我往车上送着孩子,回头来再拿东西……”

太太说着还随手提起那里边藏着白金镖锤的小提箱。

马伯乐说:

“给我提着吧!”

马伯乐听说太太要上火车了,心里不知为什么来了一阵猛烈的感激,这种感激,几乎要使他流出眼泪来,他的心里很酸,太太总算是好人,于是他变得非常热情,那装着白金镖锤的小箱子,他非要提着不可。

太太说:

“还是让我提着吧!”

马伯乐不知其中之故,还抢着说:

“你看你……带好几个孩子,还不把箱子丢了,给我提着吧。”

马伯乐很热情的,而且完全是出于诚心来帮忙,于是马伯乐就伸出手去把箱子给抢过来了。

他一抢过来,太太连忙又抢过去。太太说:

“还是让我拿着吧!”

马伯乐的热情真是压制不住了,他说:

“那里边难道有金子吗?非自己提着不可。”

于是马伯乐又把箱子抢过来。

太太说:

“讨厌!”

太太到底把箱子抢过去了,而且提着了箱子就向着火车轨道的那方面去了。

“真他妈的中国人,不识抬举。”

这话马伯乐没有说出来,只在心里想了一遍也就咽下去了。

不一会,火车就来了。开初,马伯乐他们也就猛烈的抢了一阵,到后来看看实在没有办法,也就不抢了。因为他们箱子行李带得太多,而孩子也嫌多了点,何况太太又不与马伯乐十分的合作呢。太太只顾提着那在马伯乐看来不怎样贵重的小箱子。而马伯乐又闹着他一会悲观,一会绝望的病。那简直是一种病了,太太一点也不理解他。一到紧急的关头,他就站着不动,一点也不说商量商量,大家想个办法。

所以把事弄糟了,他们知道他们是抢不上去了,也就不再去抢。

可是不抢不抢的,也不知怎么的把雅格就让众人挤着,挤到人们的头顶上去,让人们给顶上火车去了。

这火车就要开了起来,火车在吹气,那白气也许是白烟,在突突突的吐着,好像赛跑员在快要起跑的时候,预先在踢着腿似的。不但这个,就是路警也在吹哨了,这火车转眼之时就要开了起来。这火车是非开不可的了,若再过几分钟不开,就要被人们给压瘫了,给挤破了。因为从车窗和车门往上挤的人,还是和蚂蚁似的那么多。

火车的轮子上手是迟迟钝钝的转了三两圈,接着就更快一些的转了四五圈。那些扒着火车不肯放的人们,到此也无法可想了。有些手在拉着火车的把手,腿在地上跑着。有些上身已经算是上了火车,下身还在空中悬着,因为他也是只抓着了一点什么就不肯放的缘故。有的还上了火车的顶棚,在那上边倒是宽敞了许多,空气又好,查票员或者也不上去查票。不过到底胆小的人多,那上边原来是圆隆隆的毫无把握,多半的人都不敢上,所以那上边只坐着稀零零的几个。

以上所说的都不算可怕的,而可怕的是那头在车窗里的,脚在车窗外的,他要进也进不去,要出也出不来。而最可怕的是脚在车窗里的,头在车窗外的,因为是头重脚轻,时时要掉出来。

太太把这情景一看,她一声大喊:

“我的雅格呀……”

而且火车也越快的走了起来。

马伯乐跑在车窗外边,雅格哭在车窗里边,马伯乐一伸手,刚要抓住了雅格的胳臂,而又没有抓往,他又伸手,刚要抓住了雅格的头发,而又脱落了。

马伯乐到后来,跟着火车跑了五十多尺才算把雅格弄下来了。

雅格从车窗拉下来的时候,吓得和个小兔似的,她不吵不闹也不哭,妈妈把她接到怀里,她一动也不动的好像小傻子似的坐在妈妈的怀里了。

妈妈说:

“雅格呀,不怕,不怕,跟妈妈来回家吃饭穿袄来啦……来啦……”

妈妈抚着孩子的头发,给孩子在叫着魂。

但雅格一动不动,也不表示亲热也不表示害怕。这安静的态度,使妈妈非常的感动,立刻把大颗的眼泪落下来,落在雅格的头发上。

过了一会妈妈才想起来了,遇有大难的时候,是应该祷告主耶稣的,怎么能说叫魂呢!是凡叫魂的,就是多神教。教友讲道的时候,不是讲过吗?神就有一个,没有第二个。

于是马伯乐的太太又在孩子的头顶上祷告了一阵耶稣:

“我主耶稣多多施恩于我的雅格呢,不要使我的雅格害怕,我的雅格是最坦白的孩子,我的雅格……”

她祷告不下去了,她觉得没有什么好说的,她想还是中国旧式的那套叫魂的法子好。但是既然信了耶稣教,也就得顺着耶稣的规矩去做。不然,让人家看见了笑话。

她还想祷告几句,但是她抬头一看,四外也没有什么人看她。而这又不是在家里,有婆婆看着,不祷告怕是婆婆不开心,与将来得遗产的时候有关系。现在也不是在家里,也就马马虎虎的算了。

于是停止了祷告,她与马伯乐商量着叫洋车好回旅馆。要想赶火车,明天再来吧,因两班车都已过去了。

等他们上了洋车,才发现一只大箱子不见了。

马伯乐说:

“我似乎是看见了的,人们给顶着,顶上火车去了……”

太太说:“你还说呢!那不是你提着往车上扔嘛!你不是说,扔上去一个算一个,多扔一个是一个……也不知道你那来的那么一股精神,一听说逃难,这就红眼了……”

雅格算是被救下来了,大箱子独自个儿被火车载着跑了。

马伯乐他们的一家,又都回到旅馆里。

一进了旅馆,太太先打开了小箱子,看看那白金的镖锤一向很好否?接着就拿出兜安氏药膏来。雅格的耳朵破了一块,大卫的鼻子尖出了一点血,约瑟的一只膝盖擦破了馒头大的一片皮。太太就用药膏分别的给他们擦着。

都擦完就向马伯乐说:

“保罗,你不擦一点吗?”她手里举着药膏。

马伯乐的胳膊虽然已摔青了,但是他是不上药膏的,因为他素来不信什么药的,生点小病之类,他就吸烟卷,他说有那药钱还不如吃了。他回答着太太:

“不用,我不用,你们上吧。”

说着他喊了个大肚子茶房来,打了盆脸水,洗了个脸就到外边去买烟卷去了。

买烟卷回来就坐在桌子旁边抽着。一边抽着烟,一边满脸笑岑岑的,他的嘴角稍稍的向右倾着,他是非常幸福的,因为他们的雅格总算没被火车抢了去,总算把雅格救下来了。

虽然他上火车的目的不是为着抢救雅格的,而是为着上火车,但到后来,经过千辛万苦,这火车想要不下也还不行了。于是就忘记是上火车了,而专门在下火车。若能够下得来,不也是万幸吗?不然将要把小雅格带到那里去呢!

马伯乐觉得这一天,虽然没有什么结果,但觉得很充实。他临睡觉的时候,他还说:

“劳动是比什么都幸福的呀,怪不得从前有人提倡劳工神圣……”

于是他拍一拍胸膛,拉一拉胳膊,踢一踢腿,而后上床就睡了。可是太太却不大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