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乐(第二部)
第一章
马伯乐来到了梵王渡车站,他真是满心快活,他跟他太太说:
“你好好的抱着小雅格……”
又说:
“你好好的看着约瑟……”
过了一会又是:
“大卫,你这孩子规规矩矩的坐着……”
原来马伯乐的全家,共同的坐着三辆东洋车,两辆坐人,一辆拉着行李包裹。
眼看就要到站了,马伯乐的心里,真是无限的欢喜。他往西天一看,太阳还大高的呢,今天太阳的光也和平常两样,真是耀眼明皇,闪着万道金光。
马伯乐想,反正这回可逃出上海来了。至于上海以后怎样,谁管他呢?
第一辆洋车上拉着行李和箱子,第二辆洋车上坐着太太,太太抱着雅格,约瑟挤在妈妈的大腿旁边,妈妈怕他翻下去,用腿着力的压在约瑟的肚子上,把约瑟的小脸,压得通通红。
第三辆车上则坐着马伯乐。马伯乐这一车显得最空旷,只有大卫和父亲两个人,大卫就压在父亲的膝盖上,虽然马伯乐的腿,压得血流不能够畅通,一阵一阵的起着酥酥的感觉。
但是这也不要紧,也不就是一条腿吗?一条腿也不就是麻吗?这算得了什么,上前线的时候,别说一条腿呵,就是一条命也算不了什么!
所以马伯乐仍旧是笑岑岑的。他的笑,看起来是很坚苦的,只把嘴角微微的一裂,而且只在这一裂的工夫,也还不是整个的嘴全裂,而是偏着,向右偏,一向是向右的。
据他的母亲说,他的嘴从小就往右偏。他的母亲说是小时候吃奶吃的,母亲的左奶上生了一个疮,永远没有奶了。所以马伯乐就单吃母亲的一个右奶。吃右奶的时候,恰巧就用右嘴角吸着,所以一直到今天,不知不觉的,有的时候就显露出了他这个特征来了——就往右边偏。
说起这嘴角往右边偏来,马伯乐真是有无限的伤心,那就是他在中学读书的时候,同学们都说他右倾。本来马伯乐是极左的,闹学潮的时候,他永远站在学生的一面,绝不站在学校当局那一面去。游行,示威,反日运动的时候,他也绝对的站在中国人的立场上,没有站在日本人的立场上或是近乎日本人的立场上过。
但不知怎的那右倾的名头,却总去不掉,马伯乐笑岑岑的嘴角刚往右一歪,同学们就嚷着:马伯乐右倾了。
这些都是些过去的事情了,马伯乐自己也都忘记了,似乎有多少年也没有听到这个名头了。但是在夜里作梦的时候,有时还梦见。
不过今天马伯乐是绝对欢喜万分的,虽然腿有点被大卫压麻了,但是他一想到在前线上作战的兵士,别说麻了,就是断了腿,也还不是得算着吗?于是他仍旧是笑岑岑的,把眼光放得很远,一直向着梵王渡那边看去。梵王渡是还隔着很多条街道,是一直看不见的。不过听得到火车的叫唤了,火车在响着哨子。马伯乐就笑岑岑的往火车放哨的方向看去。
因为是向西边走,太阳光正迎在西边,那万道的光芒射在马伯乐的脸上,把马伯乐的脸包围得金忽忽的,好像他的命运,在未卜之前就已经是幸运的了。
他们全体的三辆车子,都到了站台。但是将到了站台的附近,还有二十步远的地方就不能向前进了,因为在前边有一根绳拦着。
马伯乐起初没有看见这根绳,坐在车上不下来,还大叫着:
“你拉到地方,不拉到地方不给钱。”
他正想伸出脚去踢那个拉车的,因为那拉车的亚啦亚啦说些个上海话,马伯乐听不懂,以为又是在捣乱,他伸脚就踢。但是伸不出脚来,那脚已经麻木不仁了。
幸好有一个警察过来,手里挥着棒子,同时喊了一声:
“往后去……”马伯乐一听,这才从车子上下来了。
虽然已经从车上下来,但是腿还麻得不能走路。
马伯乐就用拳头在自己膝盖上打着,打了三五下之后,还不怎么见好。
可是那拉车的就瞪眼的瞪眼,跺脚的跺脚,喊着要钱。
马伯乐想,你们这般穷鬼,我还不给你们钱了吗?
等他的腿,那麻劲儿稍微过去了一点,才按个分给了车钱。
那车夫已经把钱拿到了手,把车子拉到一两丈远的地方去还在骂着:“瘟牲,瘟牲。”
马伯乐本来的那一场高兴,到了现在已经失去了七八分了。
一则腿麻,二则是真他妈的中国人,一个拉洋车的也这么厉害。
尤其是当他看见那站在远处的洋车夫还在顿足画拳的骂着的时候,他真恨不得他自己立刻就变成一个外国人,过去就踢他几脚。
他想,中国人非得外国人来治不可,外国人无缘无故的踢他几脚,他也不敢出声。中国人给钱给晚了一点,你看他这样凶劲。
马伯乐气冲冲的走到站台上去一看,那站在台上的人,已经是满山满谷了。黑压压的,不分男,女,老,幼,不管箱,笼,包裹,都好像荒山上的大石头似的,很顽强的盘据在那里了。后来的若想找一个缝,怕是也不能了。
马伯乐第一眼睛看上去就绝望了。
“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哪!”
他把眼睛一闭,他这一闭眼睛,就好像有上千上万的人拥上了来,踏着他的儿子——大卫的脑袋,挤着约瑟的肚子,小女儿雅格已经不知那里去了。
他所感到绝望的,并不是现在,而是未来。也就是说并不是他的箱,笼,包裹,站台上放不下。也不是说他的全家将必要上不去火车;也不是说因为赶火车的人太多,他的全家就一定将被挤死。而是他所绝望的在远处,是在淞江桥的地方。
淞江桥是从上海到南京的火车必经之路,那桥在“八一三”后不久就被日本飞机给炸毁了。而且不是一次的炸,而是几次三番的炸。听说那炸的惨,不能再惨了,好像比那广大的前线上,每天成千成万的死亡更惨。报纸上天天作文章,并且还附着照片。那照片是被日本炸弹炸伤了的或者是炸死了的人。旁边用文字下着说明:惨哉惨哉!
现在马伯乐一看这车站上这多人,就觉得头脑往上边冲血。
他第一眼看上去就完了,他说:
“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哪!”
现在马伯乐虽然已经来到了车站,但离淞江桥还远着呢。但是他计算起路程来,不是用的远近,而是用的时间。在时间上上海的梵王渡离淞江桥也不过是半夜的工夫。
马伯乐想,虽然这里不是淞江桥,但是一上了火车淞江桥立刻就来到眼前的呀!那么现在不就是等于站在淞江桥头上了吗!
他越想越危险,眼看着就要遭殃,好像他已经预先知道了等他一到了淞江桥,那日本飞机,就非来炸他不可,好像日本飞机要专门炸他似的。
那淞江桥是黑沉沉的,自从被炸了以后,火车是不能够通过江桥去的了,因为江桥已被炸毁了。从上海开到的火车,到了淞江桥就停下不往前开的。火车上逃难的人们,就要在半夜三更的黑天里抢过淞江桥去。日本飞机有时夜里也来炸。夜里来炸,那情形就更惨了,黑洞洞的,成千成百的人被炸得哭天号地。
从上海开淞江桥的火车,怕飞机来炸,都是夜里开,到了淞江桥正是半夜。没有月亮还好,有月亮日本飞机就非来炸不可。
那些成百上千的人过桥的时候,都是你喊我叫的,惊天震地。
“妈,我在这里呀!”
“爹,我在这里呀!”
“阿哥,往这边走啊!”
“阿姐,拉住我的衣裳呵!”
那淞江桥有一二里路长,黑沉沉的桥下,桥下有白亮亮的大水。天上没有月亮,只闪着星光。那些扶老携幼的过桥的人,都是你喊我叫着,只想牵着衣襟携着手,怕是掉下江去,或者走散了。但是那淞江桥上铺着的板片,窄得只有一条条,一个人单行在上面,若偶一不加小心就会掉下江去。于是一家老小都得分开走,有的走快,有的走慢,于是走散了,在黑黑的夜里是看不见的。所以只得彼此招呼着,怕是断了联系。
从上海开来的火车,一到了淞江桥,翻箱倒箧的人们都从黑黑的车厢里边钻出来了。那些在车上睡觉的,打鼾的,到了现在也都精神百倍。
“淞江桥到了,到了!”人们一齐喊着:
“快呀!要快呀!”
不知为什么,除了那些老的,弱的,和小孩子们,其余的都是生龙活虎,各显神威。能够走多快,就走多快,能够跑的就往前跑。若能够把别人踏倒,而自己因此会跑到前边去,那也就不顾良心,把别人踏倒了,自己跑到前边去。
这些逃难的人,有些健康得如疯牛疯马;有些老弱得好似蜗牛。那些健康的,不管天地,张牙舞爪,横冲直撞。
年老的人,因为手脚太笨,被挤到桥下去了,淹死了。孩子也有的时候被挤到桥下去了,淹死了。
所以这淞江桥传说得如此可怕,有如生死关头。
所以淞江桥上的过客,每夜喊声震天,在喊声中间还夹杂着连哭带啼。那种哭声,不是很畅快的就哭出来,而是被压板压着的那样,那声音好像是从小箱子里边挤出来的,像是受了无限的压迫之后才发出来的。那声音是沉重的,力量是非常之大的,好像千百人在奏着一件乐器。
那哭声和喊声是震天震地的,似乎那些人们都来到了生死关头。
能抢的抢,不能抢的落后。强壮如疯牛疯马者,天生就应该跑在前边。老弱妇女,自然就应该被挤掉江去。因为既老并且弱,或者是哭哭啼啼的妇女或孩子,未免因为笨手笨脚就要走得慢了一点。他们这一些弱者,自己走得太慢那倒没有什么关系,而最主要的是横住了那些健康的,优秀的不能向前进得如风似箭。只这一点,不向前挤,怎么办?
于是强壮的男人如风似箭的挤过去了。老弱的或是孩子,毫无抵抗之力,唏嘘哗啦的被挤掉江了。
优胜劣败的哲学,到了这淞江桥才能够证明不误,才能完全具象化了起来。
同时那些过桥的人,对于优胜劣败的哲学似乎也都大有研究,那些既过去了的,先抢上了火车,有了座位,对于那些后来的,无管你是老发如雪白,无管你是刚出生的婴孩,一律以劣败者待之。
妇人女子,抖抖擞擞的,走上车厢来,坐无坐处,站无站处,怀里抱着婴孩,背上背着包袱,满脸混了泪珠和汗珠。
那些已经抢到了座位的优秀者,坐在那里妥妥当当的,似乎他的前途已经幸福了。对于这后上来的抱着孩子的妇人,没有一个站起来让座,没有一个人给这妇人以怜悯的眼光,坐在那里都是盛气凌人的样子,似乎在说:“谁让你劣败的?”
在车厢里站着的,多半是抱着孩子的妇女老弯了腰的老人。那坐着的,多半是年富力强的。
为什么年富力强的都坐着?老弱妇女都站着?这不是优胜劣败是什么?
那些个优胜者坐在车厢里一排一排的把眼睛向着劣败的那方面看着,非常的不动心思,似乎心里边在说:“谁让你老了的!”“谁让你是女人!”“谁让你抱着孩子的!”“谁让你跑不快的!”
马伯乐站在车站上,越想越远,也越想这利害也越切身,所以也越刹不住尾,越想越没有完了。
若不是日本飞机已经来到了天空,他是和钉在那里似的,不会动的。小雅格叫着:
“爸爸,爸爸……”
他不理会她。
大卫叫着:
“爸爸,我饿啦。我要买茶鸡蛋吃。”
他说:
“你到一边去,讨厌。”
约瑟在站台上东跑西跑,去用脚踢人家的包袱,拔人家小孩的头发,已经在那边和人家打起来了。马伯乐的太太说:
“你到那边,去把约瑟拉回来,那孩子太不像样……和人家打起来了。”
太太说完了,看看丈夫是一动不动。
太太的脾气原也是很大的。并且天也快黑了,火车得什么时候来,还看不见个影儿,而赶火车的人越来越多。太太想,这可怎么能够上去火车,孩子,东西一大堆岂不要挤坏了吗?太太也正是满心不高兴,她看看她丈夫那个样子,纹丝不动,可真把她气死了。她跑到约瑟那里把约瑟打哭了,而且拉着一只胳膊就把孩子往回拖。
那约瑟是一位小英雄,自幼的教育就是遇到人就打。但是也不能这么肯定的说,他的祖父虽然看他打了人,说他是“小英雄”,说他将来非是个“武官”不可,但究竟可没有一见到人就指使着他:“你去打吧,你去打打看。”所以他的祖父常说:一个人的性情是天生的。好打人的是天生的,好挨人打的也是天生的。所以约瑟的性情也就是天生的了。
约瑟的祖父常说:“山河容易改,秉性最难移。”所以约瑟这好打人的秉性,祖父从来没有给他移过,因为他知道了移是移不过来的。
约瑟是在青岛长大的,一向没有离开过青岛。在青岛的时候,他遇到了什么,要踢就踢,要打就打,好好的一棵小树,说拔下来,就拔下来。他在幼稚园里念书,小同学的好好的鼻子,他说给打破,就给打破了。他手里拿着小刀,遇到什么,就划什么,他祖母的狐狸皮袍子,在屁股上让他给划了一个大口子。
耶稣是马伯乐家里最信奉的宗教,屋里屋外都挂着圣像,那些圣像平常是没有人敢碰一碰的,都是在祷告的时候,人们跪在那圣像的脚下。可是约瑟妈妈房里的那张圣像,就在耶稣的脚下让约瑟给划了一个大口子。
约瑟是在青岛长大的,一向没有离开过青岛。而今天为了逃难才来到了这上海的梵王渡车站。
不料到了这车站上,母亲要移他的秉性了。可是约瑟那天生就好打人的秉性,那能够“移”得过来,于是号啕大哭,连踢带打,把他妈妈的手表的表蒙子也给打碎了。
妈妈用两只手提着他,他两手两脚,四只腿的乱闹。因为好打人是他的天性,他要打就非打到底不可,他的妈妈一点也不敢撒手,一撒手他就跑回去又要去打去了。
不知闹了多少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了。
太太把约瑟哄好了,来到马伯乐旁边一看,马伯乐仍旧一动没有动的站在那里。
太太刚想说:
“你脚底下钉了钉啦!纹丝不动……”
还没等太太说出口来,天上就来了一架飞机。那站台上的人,乌拉的喊起,说:
“不好了,日本飞机。”
于是车站上的千八百人就东逃西散开了。
马伯乐的太太一着慌,就又喊大卫,又叫约瑟的,等她抬头一看,那站着纹丝不动的马伯乐早已不见了。
太太喊着:
“保罗!保罗!……”(保罗是圣经上的人名,因为他是反宗教的,伯乐这名字是他自己改的。)
马伯乐一到了逃命的时候,就只顾逃命了,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什么也听不见了。
因为他站在那里想淞江桥被炸的情形想的太久了,他的脑子想昏了,他已经不能够分辨他是在那里了。他已经记不起同他在梵王渡车站上的还有他的太太,还有他的大卫,还有他的约瑟……
空中只盘旋着一只日本飞机,没有丢炸弹,绕了一个大圈子而后飞走了。
等飞机走了,太太才算带着三个孩子和马伯乐找到一块。一看,那马伯乐满脸都是泥浆。
太太问他怎么着了?
不成想他仍旧是一句话不答,又站在那里好像钉子钉着似的又在那里睁着眼睛做梦了。
太太是个很性急的人,问他:
“今天你不想走吗?”
他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