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叫叫叫保罗马伯乐……”

小雅格一边说着,一边把那挂在约瑟身上的军用水瓶的瓶盖拧下来了。

马伯乐又问她: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什么名字?”

小雅格说:

“我父亲要过淞江桥……约瑟,约瑟偷我的鸡蛋啦……”

于是雅格就追了过去,约瑟就踢了雅格,他们两个打了起来。

等把约瑟压服下来,马伯乐又从头问起,第一个又问的是大卫。

“你家在什么地方?”

“你家在什么地方?”

“我家在青岛。”大卫说。

又问约瑟和雅格,都说家在青岛。这一次很顺利的就问完了。

问完了之后,又从头轮流着问起。这一回问的是顶重要的,问他们的门牌号数,问他们所住的街道。

这一回笑话可就多了,大卫说他住的是“观象路”,约瑟说他住的是“一路”。马伯乐几次三番的告诉他们说那是“观象一路”,可是他们都记不住。而尤其是小雅格,她简直是什么也不知道了,一问她,她就顺口乱说,她说:

“那不是咱家后山上不是有一个观象台吗?那观象台到八月十五还可以看月亮呢。妈妈那回还带我去看了呢,可没有带约瑟……约瑟,是不是妈没有带你?”

约瑟说:

“你说谎,妈没有带你……”

雅格说:

“你说谎。”

约瑟把挂着手电筒那根小麻绳从身上脱下来,套到雅格的脖子上,从背后就把雅格给拉倒了。

只有大卫规规矩矩的让马伯乐盘问着,其余的两个已经不听指挥了,已经乱七八糟闹了起来了。

结果到底没有弄清楚就到了火车站上去了。

这一次来到了火车站,可比第一次带劲多了。上一次,那简直是罗里罗嗦的,一看上去那就是失败的征兆。什么箱子,瓶子的,一点准备没有,而这一次则完全机械化了起来,也可以说每个人都全部武装了。什么干粮袋,热水瓶,手电筒,应有尽有,而且是每人一份,绝不彼此的依靠,而都是独立的。

雅格有雅格的手电筒,约瑟有约瑟的手电筒,而大卫也有一个。假若走在那淞江桥上就是彼此拆了帮,而那也不要紧,也都会各自的照着手电筒过桥的。

马伯乐他们这次上火车,上的也比较顺利。这大概是因为他们已经有了训练,有了组织的了,既然上了火车,他们也还没有拆散,依然是一个精锐的部队。比方约瑟的军用水瓶的瓶盖,虽然被挤掉了,但是他会用手按着那软木塞,使那软木塞终究不得以掉了下来,因此那热水也还是在水瓶里,而不会流出来的。

虽然约瑟的手电筒自动的就开了,就发亮了,但经马伯乐的一番修理,也就好了。

小军用水瓶到底是让约瑟背上了,而且是头朝下的背着。

虽然都出了点小毛病,但大体上还是不差的,精神都非常的好。

而精神最好的是约瑟,他在伸胳膊卷袖子的,好像他又要开始举手就打了。他四处的看了半天,没有对象。

母亲看他舞舞招招的,怕是他惹了什么乱子,因为车厢里虽然说是不算太挤,但是过路的人就迈不开步,每一伸腿就要踏到别人的脚上去。而况约瑟就正站在车厢的门口。

母亲看约瑟如此伸腿伸脚的,就招呼着约瑟:

“约瑟,到妈这儿来。”

这工夫正有一个白胡子老头上了车厢来,手里哆哆嗦嗦的扶着一根拐杖。左边的人一拥,右边的人一挤,恰好这老头就倒在约瑟的旁边了,其实这老头并没有压到约瑟,只不过把他的小军用水瓶给撞了一下子。这约瑟就不得了了,连手带拳向那老头踢打了过去。

全车厢的人看了,都赞美着这位小英雄说:

“这小孩可真厉害呀!像一匹小虎。”

母亲连忙过去把约瑟拉过来了,并且说:

“这不是在青岛呵,在青岛家里你可以随便打人……在上海你可不行了,快回来,快回来……”

约瑟打人打惯了,那里肯听母亲的话。母亲已经把他拉了回来,他又挣扎着跑了出去,跑到老头那里,把那老头的胡子给撕下几根来,这才算略微的出了一口气。

过了不一会,约瑟又跑了,跑到车厢的尽头去,那里有一个穿着红夹袄的小孩坐在一个女人的膝盖上。约瑟跑到那里就把那四五岁的小孩给拉下来了。

拉下来就打,不问原由。

过后马伯乐就问约瑟为什么打那小孩呢?

约瑟说:

“他看我么!他两个眼睛盯盯的看我。”

于是马伯乐和太太都笑了。

并没有因此教训约瑟一番,反而把他夸奖了一顿,说:

“约瑟这孩子真不得了,好大的胆子,不管老少,要打就打,真有点气派呢,不怪他爷爷说将来这孩子不做希特勒也做穆索里尼。”

太太把手在约瑟的头上转了一圈,两个眼睛笑得一条缝似的,又说:

“中国的小孩,若都像约瑟似的,中国亡不了,管你是谁呢,一律的打过去。”

约瑟一听,心里非常满意,虽然母亲所说的希特勒他不大明白,但他看神色也看得出来,母亲是在赞美他了。

经过一番赞美,约瑟才算休息下来,才算暂时的停止了打人的念头。每当约瑟打人的时候,旁边若没有人叫好,他就总觉得打的不够,还要打下去的。若是旁边一有人叫好,他就打得更有兴趣,也是非打下去不可。只有他的祖父或是他的母亲在旁边的时候,稍加以赞美,他就停下来了,因为他的演技已经得到了他亲信的人的赞赏了。

但做母亲的始终不大知道约瑟的这种心理,所以有时惹出来许多乱子,比方约瑟打人的时候,母亲越阻止他,他就越要非打不可,闹到后来,就是打不到那对象,也要躺在地上打滚的,或是气疯了,竟打起母亲来。

现在约瑟是非常和气的,伸出手去向他的哥哥大卫借了那热水瓶的瓶盖在喝着热水(因为他的瓶盖在上火车时挤丢了)。喝完了过去好好的把那瓶盖给盖在水瓶上了。这在平常都是不可能的,平常他用人家的东西的时候,伸手就抢。用完了,随手就往地上一抛。大卫若说他抛得不对,比方这水瓶盖吧,他过去就敢用脚把它踏扁了。

马伯乐他们的全家,到现在火车都快开了,他们还是很整齐的,精神也都十分的良好,虽然约瑟出了两次乱子,但这两次乱子都出在穷人身上,不要紧。因为那个老头,无子无妻,穿得又那么破烂,显然他不是个有钱有势的,一个穷老头子,打一打又怕什么的。还有那个小孩,那更不算什么了,头上留着一座毛,身穿红夹袄,一看就知道是个乡下孩子,就专看他头上那座毛,打了他也不要紧。

所以约瑟虽然出了两次乱子,但在全家的人的精神上,并没有一点坏影响。

同时因为他们的干粮充足,武装齐备,所以在这一辆车厢上,只有他们是最“ok”的。

他们对面的占着两排椅子,三个小孩,两个大人,而又那么整整齐齐的,穿得全身利落,实在是使人羡慕。

三个孩子,一律短裤。一看上去,就起一种轻捷便利的感觉,就好像说,到了淞江桥,在那一场斗争里,他们的全家非优胜不可。因为一开头他们就有了组织了,就有了准备了,而这种准备和组织,当面就可看到的。不信就看小雅格吧,那精神是非常饱满的,右手按着干粮袋,左手按着手电筒,并且时时问着,淞江桥可什么时候到呢?

母亲也只好说:

“快快。”

其实火车还没有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