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江汉关前过着成千成万的军队，个个唱着抗战歌曲，一夜夜的过，一清早一清早的过。广西军，广东军，湖南，湖北，各处的军队，都常常来往在黄鹤楼和江汉关之间。

不管老幼瘦胖，都肩着枪，唱着歌，眼睛望着前方，英勇的负着守卫祖国的责任。看了这景象，民众们都个个庄严静穆，切切实实的感到我伟大的中华民族，灭亡不了。

但很少数的，也有些个不长进的民众，看了十冬腊月那些广西军穿着单裤，冻得个个打抖的时候，说：

“哟！还穿着单裤，我们穿着棉裤还冷呢。”

说这话的多半是妇人女子，至于男人，没有说的。马伯乐一回头就看见一个卖麻花的提着小筐的白了头发，六十多岁的老头在说的。

马伯乐这回可上了火了：

“女人们说这话，你男子大丈夫，也说得出口来？”

马伯乐一伸手就把老头的盛着麻花的筐子给捉住了。捉住之后，还在抖着，似乎要把那筐里的东西给倾到马路上去。

看热闹的人，立刻就围上来一大群。马伯乐本来打算饶了他就算了，因为那老头吓得通体发抖，那灰白色的，好像大病初愈的那不健康的眼睛，含满了眼泪。

马伯乐虽然心中气愤，会有如此不长进的老头生在中华民国。但基于人道这一点上，他那么大的年纪放了他也就算了。

但是不成，看热闹的人围上来一大群，马伯乐于是说：

“他破坏军心！”

他说完了，他自己也后悔了，不过话挤在喉咙里那能不说的？

立刻那老头就被一个拉洋车的踢倒。因为宪兵走来了，宪兵说：

“打呀，打汉奸。”

那筐子里的被打落的麻花散了满地。

军队还在结队的过着，唱着抗战歌曲，肩着枪，非常的英勇。

观众们的鉴赏方法是非常高明的，冻得脸色发白，嘴唇发青的一方面，他们能够设法看不见。而专看那肩着枪的肩膀，和那正在唱着抗战歌曲的宽大的胸膛。也不是说完全的看不到弱的那一面，也许看到了不敢说，或者是觉得不应该说，怕宪兵打。

在黄昏的时候，马伯乐常喜欢到江边上去走走，而黄昏过兵的事情又最多，去看一看那白亮亮的江水，去观一观那英勇的战士，在吃饱了饭之后，不亦一大乐趣哉！

马伯乐要当兵去的志愿，一来二去的就消磨了。越看人家当兵，就越觉得好玩。越好玩自己就越不愿意去当。

到了结果，他觉得当兵也没有什么稀奇的了，当不当皆可，天天看，不就等于当了吗？真的当了兵，不也就是那种样子吗？所以还是不要当了吧。

不久马伯乐又沉到悲哀里去，似乎又想起王小姐来了，也或者不是，不过就只觉得前途渺茫。到江边上去一看吧，兵们也都变了，似乎都跟他自己一样，好像个个都垂头丧气似的。凑巧又有一大队伤兵让他看见了，那一队伤兵是新从远处运到的，不是重伤，都能够披着军毯走在大街上。自然面色服装都不十分好看，但在马伯乐一看，那就更坏。

“那不是叫花子吗？那简直是叫花子，卫国的战士变成叫花子了。”

马伯乐看了这一现象，就更悲哀了起来，回到家里，往床上一躺，想起国事家事没有一样得以解决的。

“人生是痛苦的……”

“斗争是艰难的……”

“有权的好做事。中外古今，天下一理。”

“大丈夫手中无钱到处难为人。”

“银行的存折，越花越少，家又音信皆无。”

自此以后，马伯乐那快活悠然的态度，又一天一天的减少下去，在他吃起“未必居”包子来似乎也没有以前那样得味了。他跟他的儿子大卫说：

“你跟着爸爸卖包子去吧，怎么样？”

马伯乐常想，一个人会饿死的吗？做点小生意，卖卖香烟，或是掌掌皮鞋，就是卖花生米也是饿不死的，没有钱怕什么！

“大卫，明天爸爸去给你做一只小木箱，你背着。将来没有饭吃的时候，你和爸爸去卖包子。爸爸在家里做，大卫背着到街上去卖。”

马伯乐闲下来没事，就常向大卫说：

“咱们这包子专卖给无产阶级，专卖洋车夫，定价不要高，以销路大为本。二分钱一个。烧饼子也是二分一个。难道就专门不买咱的包子吗？和咱作对吗？天下没有此理。若我是洋车夫，一样的价钱，我也是吃包子而不吃烧饼的。眼看着包子好吃么，里边多少得有点肉。”

马伯乐有时当朋友讲着，有时当太太讲着，也有时就自己在想，而每每想到那包子在洋车夫们面前一哄而尽了的情景，就像看了电影似的狂的大叫起来：

“别人的生意，都让我给挤散啦。”

马伯乐有时且把大卫叫过来，当面让大卫演习一番。大卫就在地上抓起一只小木凳，腿朝天的用皮带挂在身上，嘴里唱着：

“包子热来，包子香，吃了包子上战场。包子热来，包子香，吃了包子杀东洋。叮叮当，叮叮当。”

马伯乐想，这孩子倒也聪明，就命令他再唱一套以洋车夫为对象的，看看怎样。大卫唱着：

“洋车夫来，洋车夫，吃了包子会跑路。洋车夫来，洋车夫，吃了包子不糊涂，叮叮东，叮叮东。”

大卫背着腿朝天的木凳，装做卖包子的形状在地上跑来跑去。

约瑟看他的哥哥跑得怪有趣的，上来就夺挂在大卫身上的木凳，他说他也要跟着爸爸卖包子。

大卫正唱得起劲，不肯给他。约瑟抬腿就踢了大卫的膝盖，伸拳就打了大卫的肚子。大卫含着眼泪，只得让给他。

不一会工夫约瑟卖包子就卖到楼下去了。到了楼下就把别人家孩子的眼睛给打出血了。

马伯乐太太从窗子往下一看，约瑟还在拿着木凳乱抡呢。

“让你买包子你不买，看你这回买不买，看你这回买不买，看你这回买不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