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血液里边,似乎有新的血液流行在里边了,对于一切事情的估量跟从前不一样,从前她喜欢的,现在她反对了;从前她认为是一种美德的,现在她觉得那是卑鄙的,可耻的。

从前她喜欢穿平底鞋,她说平底鞋对于脚是讲卫生的,可是现在她反对了,她穿起高跟鞋来。从前她认为一个女子斯斯文文的是最高雅的,现在她给以新的批评,她说那也不过是卑微的,完全没有个性的一种存在罢了。

不但这种事情,还有许许多多,总之,她这中间并没有过程,就忽然之间,是凡她所遇到的事物,她都用一种新的眼光,重新给估价了一遍。

有一天下着小雨,她定要看电影去,于是穿着雨衣,举着雨伞就走了。非常刚果的,母亲劝她不住。走到街上来也并不坐洋车,就一直的走。她觉得一个人为什么有权利让别的人拉着?真是可耻。

她走到汉阳门码头,上了过江的轮船。船上的人很拥挤。本来有位置她已经坐下了,等她看见一个乡下妇人,抱着一个小孩还在站着,她就站起来把座位让给她了。她心里想:“中国人实在缺少同情心。”

她在那儿站着的时候,她觉得背后有人说话,第一个使她感到或者是那同学,就是那要订婚的人。

等回头一看,却是马伯乐。

这想错了似乎把自己还给吓了一跳。

马伯乐是自己一个人,没有带太太,也没有带孩子。

本来他们小的时候在一起玩,那时候,谁还有太太,谁还有孩子呢?

在马伯乐结婚的前一年,他们就已分开了。所以今天在轮船上这样的相会,又好像从前在一起玩的时候的那种景象,非常的自由,不必拘泥礼节。

但是开初他们没有说什么,彼此都觉得生疏不同了,彼此只点了点头。好像极平凡的,只是在什么地方见过面并不是朋友的样子。过了几秒钟,马伯乐才开头说了第一句话,但是那话在对方听来,一听就听出来,那不是他所应该说的。那话是这样的:

“过江去呀!”

很简单,而后就没有了。

这工夫若不是马伯乐有一个朋友,把他拍着肩膀叫到一边去了,那到后来,恐怕更要窘了。

一直到下了轮船,他们没有再见。王小姐下船就跑了,她赶快的走,好像跑似的。一路上那柏油马路不很平,处处汪着水,等她胡乱的跑到电影院去,她的鞋和袜子就都打湿了。

她站在那儿买票。那卖票人把票子放在她手里的时候,她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等第二个买票的人把她挤开的时候,她才明白了,她是来看电影的。

至于马伯乐那方面,刚刚从大痛苦里边解脱出来,那就是说,受尽了千辛万苦的逃难,今天总是最后的胜利了。

管他真胜利假胜利,反正旁边有“未必居”包子吃着。眼前就囫囵着这个局势。

所以一天到晚洋洋得意,除了一天从窗口看一看那窗外的枇杷树之外,其余就什么也不管了。

太太同他吵,他就躲着,或是置之不理;再不然,他生起气来,他就说:

“你们回青岛好啦!”

他明知道她们是回不去了,所以他就特别有劲的嚷着,他故意气他的太太。

他的太太又来了她的老毛病,却总是好哭。在马伯乐看了,只觉得好笑。他想:哭什么呢?一个人为什么那么多的眼泪呢?

太太的哭,显然他是不往心里去,也不觉得可怜,也不觉得可恨,他毫无感觉的漠视着她。

早晨起来,他到“未必居”包子铺去买包子。下半天睡一觉,醒了还是去买包子。

除了看枇杷树买包子之外,他还常常到汉口那方面去探听,什么人来了,什么人走了。其中有他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但听了之后,大体上是满意的,因为人越来越多了,后来的连房子都找不到了。很少赶得上他那么幸福的。于是唯有他才是得天独厚的,万幸万幸。

马伯乐从大痛苦里解放出来之后,他什么也不再需要了,非常饱满的过着日子。也许以后还有什么变动,不过暂时就算停在这里了。

所以王小姐对于他的那种相反的热情,他根本不能够考虑,他也根本的不知道。

但自从在船上的那次的相会,马伯乐也或多或少的感到有点不大对,那就是当他下船的时候,他想要找到她,但是找不到了,看不见了,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分明记得她站着的那个方向,但是那地方没有她。

没有看到也就算了。马伯乐慢慢的走着,他打算到一个刚刚从上海来的朋友的那边去谈谈,听听或者有一些什么新的消息,听说“大场”那边打得最激烈,是不是中国兵有退到第二道防线的可能?去谈谈看。

马伯乐一边想着一边慢慢的走。在岸上,一抬头,他又看见王小姐了。

王小姐在前边跑着,撑着雨伞。

他想要招呼住她,但又没有什么事情,竟这样的看着王小姐走远了。蓝色的雨衣,配着蓝色的雨伞,是很深沉的颜色。马伯乐看着她转弯了,才自己走他自己的路去了。

第二天,马伯乐照样去买了“未必居”包子来,本来觉得不饿,打算不去买了,但是几个孩子非拉着去买不可。他想既然成了习惯,也就陪着去了。可是买回来,他并没有吃,他把衣裳用刷子刷了一刷就走出去了。

等他回来的时候,小雅格手里还拿着两个包子说:

“爸爸,这是你的。”

下半天马伯乐又出去了。太太以为他又是到蛇山上去喝茶,让他把小雅格带着,免得在家里闹。马伯乐没有带就走了。

他到王家来了两次,似乎王小姐都不在家。本来他自己也不承认是来找王小姐的,于是就在客厅里坐着,陪着王老太太谈了些时候。谈得久了一点,他就站起来走了。

到了晚上,他又来了,恰巧客厅里边没有人,说是王老先生和王老太太都出去了,说是过江去看汉戏。

马伯乐于是问:

“大小姐在家吧?”

马伯乐到王家来,从来没有单独的请问过她们的大小姐。于是那女工好像受了一惊似的,停了一停才说:

“我去看看。”

一出了客厅的门,那女工就在过道里问着一个小丫环:

“大小姐说是跟老人家去看戏,去了没有?”

那毛头的小丫环还没有张开嘴,大小姐就从那枣红的厚门帘里走出来。她是出来倒水的,手里还拿着个茶杯。显然她是在床上躺着的,头发有些乱了,领子上的纽扣开着,而且穿着拖鞋。

“你们嚷嚷什么?老太太一出去,你们这回可造反啦。”

她们说:

“不是,马先生找你。”

她想是什么马先生呢?她问:

“电话么?”

女工说:

“在客厅里。”

王小姐把杯子放下了,放在了门旁的茶桌上。回头往客厅一看,从那门帘的缝中她看见了马伯乐。

她说:

“保罗!”

因为她受了一惊,她就这样说了出来。

她本想回到房里去,把头发梳理一下,或是穿上一双鞋子,但是都没有做到,只把领子上的纽扣扣上了就向客厅走去。因为她分明的看见了,保罗从那开得很大的门帘缝中早就看见她了。又加上近来她认为一个女子太斯文了是不好的,于是就大大方方的走进客厅去。

马伯乐看她来得这么痛快大方,就指着长桌上正在打开着的一本书说:

“这书我看过的,很好,翻译的也不坏。”

王小姐把书拿到手里,合上了,看了看那封面:

“不错,是我借来的,还没有看完。”

于是就放在一边了。

马伯乐说:

“我打算借几本书看,你手头可有什么书吗?”

王小姐说:

“我乱七八糟有一些,你要看一看吗?”

王小姐带着马伯乐就到她自己房里来。一边走着一边说:

“一个人不读书是不行的。”

马伯乐也说:

“中国人,就是中国人不读书。全世界上的人,那国人不读书!”

等进了那小房间,马伯乐还说着:

“人家外国女人,就是到公园去,手里也拿一本书。一边哄着孩子一边看书。”

“真是不同啊!咱们中国人太落后了。一出了学堂的门,谁还念书呢!念书的真是傻子。”

王小姐的屋里非常的干净,书摆在窗台上。他们先去看了看那书,马伯乐随意选了几本而后才坐下来。

王小姐坐在沙发上,让马伯乐坐在镜台前边的那只小凳上。

这屋子很好,就是小了点,初一看来好像个模型似的。但也正因为它小,才有一种小巧玲珑的趣味。

他们没有谈什么就又回到客厅里去了。在客厅里讲了一番武汉大学的情形,讲了各位教授。还有一个笑话,其中就有这么一位教授,对学生们说亡了国不要紧,只要好好的念书。……

他们谈得很愉快的,似乎他们在社交的场合中似的,只是彼此的尊敬,而不能触到任何人的情感的一面。

女仆隔一会献一杯茶来,他们二位就都像客人似的坐在那里,或有以为这二位就都是这家的主人,一位是少爷,一位是小姐。

谈到九点多钟,马伯乐才走了。

二位老人家去看戏,还没有回来。

王小姐想写两封信,但都没有写成,就倒到床上去睡了。睡了一些时候,也没有睡着,就听母亲回来了。经过了客厅走到她自己的房里去了。很有意思的,她一边走着一边说那汉戏的丑角怎样怎样的不同,鼻子上的那白抹得稀奇哩!

王小姐是关了灯的,因为有月亮,屋里是白亮亮的。夜里不睡,是很有意思的,一听听得很远,在那磨盘街口上的洋车的铃子,白天是听不见的,现在也听见了。夜里的世界是会缩小的。她翻了一个身,她似乎是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