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宋叁头疼发作得愈发频繁和严重,睡着没多久,竟生生疼醒了。
他冷汗涔涔,眼睛再次失明,除此之外,耳中传出阵阵嗡鸣,连带着脑中仿佛一根弦也在震动。
前些时候听力便已经有些退化,但还未至此地步。
视野里一片漆黑,也不知什么时辰,他忍痛将□□咽进腹中,手指微微一动,碰到身畔人的手,用力握在手中,浑身的不适在这一瞬仿佛退下去许多,他没忍住翻个身,整个儿抱紧身边的人,将脸紧紧抵在云安的耳鬓旁,深深呼吸。
随着头疼,五感也在逐渐消失,现在他已经完全闻不到云安身上他最喜欢的细雪气味。但怀里这具熟悉的身体,掌下的每一寸肌肤和骨骼,都像一记镇痛剂,给他带来不少安慰。
窗外寒风大作,夜色浓重,被搂得喘不过气的云安睁开眼,艰难地伸长一只手臂,捻开火折,点亮床边的夜灯,借着幽暗的烛光,宋叁薄薄的绯色睡袍已被汗浸透,乌青发丝熨帖在苍白瘦削的脸侧,勒着他腰身的指节泛着青白,身体瑟缩,拼命地贴紧他。
云安一手抱住宋叁的肩膀,将他扶在自己怀里,一手替他揉眉心:“很难受?”
宋叁听不清云安在说什么,身上十分不适,若是以前,少不得会忍着,还要作出一番轻松的样子宽慰云安,但今夜不知怎么回事,他一点也不想再忍,捏住云安的袖子,微微皱眉,语气委屈:“头疼得很。”
云安一颗心登时被攥紧,宋叁身上的毒半点未缓解,便知道从尸魂谷带出的药没用,连白朗都束手无策,他更没什么好法子,心眼里恨不得替宋叁将这些苦痛都受了,他不住用唇蹭着宋叁的眉角,轻轻吻着,掌心中溢出一缕细密清凉的真气,没入宋叁的太阳穴。
真气顺着宋叁的太阳穴游走进五感脉络,像是堵塞的通道被打通,胀痛竟真的缓解不少。宋叁已经痛得五迷三道,云安的真气让他舒缓后,只剩下精疲力尽,一时什么都顾不得,就这么半倚半靠着云安睡过去了。
天边第一缕晨曦穿过窗棂,宋叁的眉头才完全舒展。云安长舒一口气,这才轻悄地松开宋叁,拉开被子盖到两人身上。
躺下没多久,白朗和钱伯一道来了。
宋叁幽幽转醒,昨夜那场疾疼像是一场噩梦,头疼无时无刻不在发作,他已经分不清何时是真的,何时只是疼得失了智,产生的幻觉,摸索着亲了一口云安,披衣起床。
白朗要上前为他行针,钱伯则是汇报积攒的许多事情,刚要开口,宋叁便嘘了一声,伸手指了指床上,又指指外间,示意两人到外间说话。
如今往他面上扎的针越来越多,全部行完,脸上密密麻麻林立着银针,蚊子都找不着下脚的地儿,即便这样,也只能固定住五感知觉几个时辰。
趁着白朗行针的功夫,钱伯在一旁先说了几桩生意上的事情,中原内忧外患,百姓民不聊生,生意基本都已停顿,先前的商铺能自给自足便算不错,大多都是靠吃老本维持下来,山庄内如今还能有进项,皆来自海洋彼岸的贸易通路。
再说元宵的盛宴,所有请帖皆已派完,全武林大小门派都已通知过。脸上全是针,宋叁不敢太牵动面目,只僵着唇角问:“可有回应?”
“嗯……”钱伯支吾一声,“前不久少主盛情款待,南疆倒是有七八个门派掌门回了帖子。”
宋叁略一沉吟,这比原计划的三十人还要少,五百弟子更是遥不可及。
钱伯翻开手中记事的小册子,翻了几页,又道:“还有武馆事宜。”
宋叁道:“怎么?”
钱伯建议道:“一夜之间在天下各地开设十来处武馆,少主,老奴还是觉得太急切。”
宋叁做事很少有急的时候,武馆这事是没有办法,再不急迫些,就没有时间了。他因生意涉猎五花八门,收拢能人奇士亦不拘一格,手下可用之人甚多,场地房舍可以现买,只需稍加修整装饰一番,便能开馆招人,应当不是难事。
但万没料到钱伯躬身道:“万事俱备,就是……招不到武馆教头。莫说中原武馆分部,就是咱贤州总部,都招不到少主所要求的教头。”
宋叁一个头两个大:“六星阁弟子请来了么?”
钱伯道:“请了。”
宋叁问:“来了么?”
钱伯答:“来了。”
宋叁一口气哽在喉头,若不是脸不便做出表情,他就要横眉了:“钱伯,你一定要与我这样答话?”
钱伯道:“少主,人是请来了,开始时也答应得挺好,但一听说两位小殿下也将在武馆坐镇,立刻就翻了脸。说不肯为朝廷爪牙,拂袖就要离开,被咱们的人扣在顺鑫苑,等少主发落。”
宋叁眉头一跳,他们音玉山庄的人可能被当恶人久了,自己也以为自己是恶人,明明对江湖事没太大兴致,但说话行事活像一方恶霸。
白朗提醒:“少主不想成为面瘫就莫动。”想了想又道,“少主,排毒之事……”
宋叁压下心中毛躁,摆了摆手,暂且来不及谈这个。
一夜之间,音玉山庄的武馆开遍天下,不可能处处都安置得当,他是打算先将贤州总部的名头打响,在千百万百姓中树立起足够的威望,以后再见音玉山庄徽纹的武馆,便可放心迈入。
他将重头都压在贤州总部,六星阁弟子是他亲笔书信请来帮忙。他本没指望六星阁能答应,毕竟自己这个魔头身份尚在,与中西原势同水火,但没想到六星阁收到信后第一时间便派了人来,不仅如此,派的还是六星阁内实力不俗的掌门座下大弟子陆青,基本可称鼎力相助。
之所以请六星阁,盖因六星阁于天下百姓颇为神秘而为人津津乐道,他们门派内的功夫不易修炼,但精通之后,十分华丽曼妙,坊间舞姬常幻化六星阁招式于舞姿中,演绎后常为百姓惊为天人。普通百姓原本也不懂门派武艺的门道,只看个热闹,是以在民间,六星阁远比禹山、云氏之流如雷贯耳得多。
武馆本就面向普通百姓,请来六星阁弟子当教头,再合适不过。
除此之外,再由两位小殿下代表皇家天子为武馆套上一层金光闪闪的头衔,更能深入人心,音玉山庄的武馆招牌才算彻底立起来。
只是六星阁如同所有武林门派一样,与朝廷关系微妙,听说朝廷也会插手武馆,便觉得同流合污脏了自家的气节,不肯同意。
人是宋叁请来帮忙的,却被钱伯关进顺鑫苑,宋叁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
面上的针被一一卸下,他站起身道:“我去看看什么情况。”
新建武馆总部距离顺鑫苑不远,三层楼高的武馆粉刷一新,朱栏雕砌挂满红绸,牌匾簇新,金字辉煌。武馆本打算在元宵前后便正式开业收徒,若干伙计小跑着门内进出,准备开业事宜,端的是喜气洋洋。
宋叁跨进武馆,绕过照壁,映入眼帘的是一块巨大的校场,两旁错落摆放着数排威武庄严的武器架,刀枪剑戟十八般武器,样样不缺,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的光泽。
小厮搬来一把太师椅,请宋叁坐下,在椅旁摆上小几,又有小伙计奉上热茶和点心,一一置于几上。
宋叁裹着一条白狐毛领的赤红大氅,膝上放着一个精致的紫砂手炉,手捧热茶,窝在椅子里,等人将六星阁几位弟子请来。
不消片刻,六星阁大弟子陆青人未到,声先至,怒气冲天道:“枉我以为人虽卑,才疏学浅,有幸能得宋庄主青眼,为宋庄主分忧,没想到栽进你们的圈套,你们究竟有何图谋,不妨直说!要我屈从于朝廷爪牙下,却是休想!”
以陆青为首,五六个六星阁弟子,骂骂咧咧地被音玉山庄的小厮推搡着押进了门,脸色都十分不好看,衣衫凌乱,看上去受过不小的教训。
宋叁无力扶额,不知道自己是否来晚,还能不能将这几人哄劝回来。
陆青一见到宋叁,宋叁还未开口,陆青双眼通红,怒吼道:“宋庄主!何必如此欺人太甚!以宋庄主的实力,掀翻六星阁亦不在话下,只要宋庄主一句话,我等项上人头任取,又何必多此一举,将我等哄骗来。”
陆青三十来岁,面目俊朗,身穿修身劲服,勾勒出武人紧实的身体线条,此刻气得满脸通红,若不是被小厮们铐住两条手臂,受此委屈,只怕要冲上来与宋叁拼命。
宋叁打量着陆青的神色,陆青肯答应过来,本是意外之喜,如今这位武教头被气成这副样子,想要劝人留下,宋叁只觉得难于上青天。
他琢磨片刻,站起身,做出满脸歉疚的样子,走到陆青跟前,冲小厮们道:“你们这是干什么?赶快放开陆大侠!陆大侠是我音玉山庄的贵客!你们怎可如此无礼!”
小厮们何其有眼色,立刻配合着唯唯诺诺替几人松了绑,又顺手为陆青等人整理衣衫。陆青重重哼一声,甩袖子推开诸人,冷着脸面向宋叁。
宋叁噙着笑意小心翼翼道:“陆大侠,若我说此乃一场误会,陆大侠信么?”
陆青看傻子的目光看宋叁,明显不信,面沉如水道:“是我们不自量力,宋庄主手下高手如云,以我等武艺修为,只怕不仅不能替宋庄主分忧,还会为庄主惹来麻烦,还是不多做打扰为好,告辞!”
说着寒着面孔抱拳,拂袖转身。
宋叁忙道:“慢着!陆大侠请听我解释!”
其实没什么可解释的,他需要六星阁众人,但音玉山庄里的人对他们倨傲无力也是事实。宋叁脑子里闪过千百句借口说辞,却没有哪一句在此刻用得上,顿时焦头烂额,问道:“陆大侠,我怎么做,你才会答应留下?”
陆青冷漠道:“宋庄主兴办武馆,想来武教头应有不少人,不如叫一位出来切磋,若能胜过我,我便同意留下当武教头。”
如果武教头真有很多人,宋叁也不会专门请六星阁中人前来,陆青去意已决,自是想到这一层,方才故意提出这个要求来刁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