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第七十五章(2 / 2)

贺霁环顾四周。

南疆弟子们满脸怒容,若不是被中年人挡住,怕是要一窝蜂上来将他和师兄直接手撕了。身后的中西原弟子目光中尽是怀疑与不屑,就连身边的云安,冷淡的神色都裂开一丝缝隙。

人群隐隐有质疑传出:“宋庄主又做错了什么?”

这道声音像一阵微风,吹起在场所有人心中的疑惑。

鄙薄怀疑的视线落在贺霁身上,宛如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贺霁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昔日所为将带来怎样的污点。

甭管平时是否窝里斗,在一致对外时,南疆门派始终以音玉山庄为首,尤其经历过一次尸魂谷的浩劫,再重新转投音玉山庄,音玉山庄在南疆早已深入人心,地位牢不可摧。他们奉为人主者居然被残害至此,这时候不表衷心何时表?中年人率先发一声吼:“在南疆地界也敢撒野,杀了他!”

贺霁眼中满是血丝,这些天的憋闷,气急败坏,以及对自己的怀疑和无能为力,都化为一股冲动,摆出掌山拳法的起手式,怒道:“来!怕你不成!”

住持暗念一句佛号,不论眼下中西原弟子对贺霁有多失望,始终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贺霁一人独挑南疆诸人,他一挥袍袖,便也带着中西原弟子上前一步。

两边的喊杀声震天,一场声势浩大的厮杀一触即发,云安清癯的身影站在人山人海的正当中,不属于任何一方,一身素白,像是融不进两条黑暗河流的白沙,无法融入,就只能放任自己被淹没。

场中一时群魔乱舞,刀枪剑戟们即将交击的一刹,场外围响起懒怠的语调:“诸位——”

声音不大,甚至很柔和,却像一把尖刀,剖开这场群魔的拼杀,所有人自动停下手中蓄势待发的招式,分回两个阵营,驻足望向场外。

宋叁一袭烈焰红袍,披一件锦缎滚金边的黑色大氅,脖间围着一条雪白狐毛领,整张脸几乎一半都藏在丝滑的绒毛里,手中捧一只精巧的梅花手炉,左耳坠着的圆形金环幽幽晃动,整个人雍容华贵到金光璀璨,加上他很少有精神如此饱满的时刻,露在外面的那双狭长眉眼,狡黠地扫过众人时,有种摄魂夺魄和气势逼人的美艳。

校场上一瞬间万籁俱寂。

宋叁穿过汹涌的人群径直走向云安,云安站在两道洪流之间的身影出奇地单薄,宋叁一时没想到其实眼下已是初春,他身体实在不好,方才如此畏寒,只顾以己度人,众目睽睽之下,下意识要将身上的大氅拽下来披到云安身上,边拽边问:“冷不冷呀?”

云安阻止住他的动作,顺便替他整理衣襟,怔怔看着他。在宋叁出现的这一刻,云安无比地释然,纵然再不能融入中原,南疆诸人亦不接受自己,哪怕这世上没有自己一席之地,可自己仍有天下最好的归宿。

云安摇头,意有所指地答道:“不冷。”

宋叁顺势握住云安的手,手心干燥,指尖沁凉,放怀里揣好。

那中年人小心翼翼地等候宋叁眼中渐渐看见他们后,方才一指贺霁道:“宋庄主,贱人斗胆敢谋害您,今日不杀不足以泄愤!”

说着便要一涌而上,那边中原门派也不会束手待毙,各个满脸紧张。

宋叁瞧着乱成一锅粥的场面,斥道:“都住手!”

中年人的动作微微一顿。

住持默念一句佛号,领着中原弟子退后,住持直接将话头岔了过去,向众人道:“宋庄主心怀博大,令我等信服,今日将我等聚于此处,只怕有要事宣布。”

要事自然是要事,国都要亡了,尸魂谷已经杀到各自家门口,音玉山庄后方坐着两位皇家小殿下,大家其实都心知肚明接下去应该要做什么。只是各有各的立场,让武林去协助朝廷万不可能,当年一纸“禁刀令”让武林死了多少人,血海深仇不比中原南疆之间轻松。如今大家是看在宋叁的面子上方才聚在此处,若是宋庄主领衔做些什么,他们可以一呼百应,否则免谈。

这就涉及了另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宋庄主是否真如传言那般,寿数所剩无几?

大家担忧地瞧着宋叁,如果不是他,再过一百年,中原弟子和南疆弟子也不可能如此心平气和地面对面站在一处。除了他,天下没有谁能镇得住今日这样的场面,可他若是命不久矣,江湖群龙无首,将会再度乱成一锅沸油,各行其是,最终不是死于战乱中,就是灭于尸魂谷手下。

宋叁扫视着众人。这些人身前是与各个门派之间的血仇,身后则是急促的战事,随时会国破家亡,山河不在的危难。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焦灼的神情,每个人都以祈盼的目光瞧着自己。

数月之前的悬崖上,几乎所有人都恨不得将他啖肉饮血,数月之后,换上另一拨人,却又生怕他真的长眠不醒。

人群里传出一声不时宜的冷笑:“现在知道我们少主的好了?早干嘛去了?”

众人纷纷侧目,钱伯端庄肃穆地指挥着小厮们来去忙碌,像那句话并非出自他之口。身为音玉山庄的老管家,实在不该对主人家的宾客说出这种话,但钱伯没忍住。

人群中却无人能对钱伯出言指摘,因为钱伯没有说错,众人一时深感羞愧,各个面露尴尬之色。

气氛有些凝重,南疆那边仍是群情激奋,宋叁的出现只是压住他们动手的冲动,没有抚平怒火,一个个仍像被激怒的猛兽,向中原人亮出利爪。宋叁思忖片刻,开口道:“今日诸位豪杰齐聚在此,是大家给音玉山庄面子。如今局势,不用我多说,大家也明白,各门各派的恩怨,在这场浩劫面前,不妨都请先放一放……”

宋叁粉饰太平的“大局为重”四个字还没能说出来,那中年男子已经忍不下去了,站出来挑明话头道:“宋庄主,别的不说,你所中之毒是否从未解过?”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宋叁毒发之际也是有目共睹,临时编瞎话已经没有意义,索性颔首承认:“是。”

人群小范围的轰动,开始窃窃私语。中年人大概没想到他如此爽快承认,脸色微变,恨恨指着贺霁:“是他所为?”

宋叁没有出声。

中年男子啐了口,态度称得上恭敬,却实话实说道:“宋庄主,为你,我们肝脑涂地亦心甘情愿,但若是与中原杂碎一道对抗尸魂谷,恕我们做不到。”

南疆门派没有去留肝胆的家国情怀,若不是宋叁回来,他们早就入了尸魂谷麾下。尸魂谷也是南疆门派,在心底深处,相较于处处针对自己的中原,他们更亲近尸魂谷。

宋叁耐着性子问:“你们希望我怎么做?”

中年人眼中血红,冲贺霁舔了下唇:“宋庄主,杀了他,杀了禹山最后一个余孽,中原武林从此不足为惧……”说到这里的时候,视线没控制好,往云安身上稍偏了些许,但很识相地错开眼睛,在宋庄主发怒之前收回视线,继续道,“杀了他,往后上刀山下火海,只要宋庄主一句话,我们在所不辞。”

宋叁笑了一声,出口的话却没有半分温度:“你现在是敢威胁我了。”

中年人脸色一白,膝盖也软了一下,但在宋叁的目光下坚强地挺住了,甚至没有退让。

他身后无数个南疆弟子也没有退让。

宋叁瞧着他们,今日来这么多人着实出乎意料,按照要求,人数其实远远够了,但眼下已经不仅仅是替朝廷募兵。南疆弟子像一只只永远驯不服的狼,即便表面上因几块肉臣服,但藏在胸腹中的那颗狼子野心随时会暴起吞噬一切,这事若是处理不好,别说对付外边的尸魂谷,只怕今日音玉山庄内,就会血流成河尸山尸海。

宋叁又看向贺霁。

贺霁孤零零地站在校场中央,那些中西原弟子不知何时已悄然将他孤立出来。被贺霁连累无故盖上表里为奸的戳,中西原弟子脸上挂不住,贺霁甚至听见人群中,原本就有些不服禹山派的人小声嘟囔“禹山不过如此”。

他像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众叛亲离,此时此刻谁都能踩上一脚,在冰冷的阳光下,接受全武林人的审判。

明昭有些不忍心,想站出去,被吴彪一脸冷漠地扯住。

刺目的阳光下,贺霁的身体在轻轻发颤。

天下存亡,禹山派和云氏的名誉,以及对云安和宋叁的伤害,在眼前逐一铺陈。

四年前那场毒,不造成任何后果之际,贺霁随时随地都可以找到完美借口,为自己开脱。可当这一切显现出无法挽回的严重后果时,贺霁除了愧疚感,还有对自己曾经理直气壮而产生的巨大羞耻感。

这两种感觉交织在一处,宛如千百支精钢淬炼的利刃,将他高居江湖顶尖门派、代表名门之后的秉正无私,将他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自信自尊绞得稀碎。

贺霁抬首,眼中迸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向宋叁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别将不相干扯进来,”他刷得一声起手掌山拳法,转向那中年人,“杀我可以,但你侮我门楣,辱我爹娘,却是不行,出来比试,你们有一个算一个,只要有一个胜过我,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贺霁年纪轻轻,早已扬名在外,中年人自忖自己并非是其对手,根本不想在此时多耽搁,抱着臂冷笑道:“休想拖延时间。”又向宋叁施压道,“请宋庄主定夺!”反正就是不与贺霁动手。

宋叁眯起眼冷冷打量那中年人,中年人的心思和图谋几乎写在脸上。有野心是好事,南疆人人都想取自己代之,这不算什么,但自己现在还站在这里,就容不得这些人指手画脚。

他正要开口,贺霁双目赤红,哑着嗓子打断他:“宋叁,毒是我下的,事到如今多说无益,欠你一条命还你就是!”

话音一落,贺霁抬起一掌,出手又快又狠,径直往额心拍去。

他修为不弱,这一掌使出十成十的力度,真落下的话头骨当即碎裂,脑浆迸溅。

最初的惊讶和怪责过去,中原弟子们脸上尽是不忍。

不管云安多怪贺霁,也无法让这一幕在眼前发生,他铆足力气去阻止贺霁,却因真气不足,内力不继,出手不够迅捷,还未接近贺霁身边,便眼睁睁看着贺霁一掌落下。

铮得一声脆响,刻着音玉山庄徽纹的暗器在阳光下闪过寒光,打在贺霁的铁片护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