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世界已清 毁要典伸张正义 书生展眉 含笑去浩气长存(2 / 2)

“果然如此!”崇祯咬了咬牙,“与魏忠贤结党,参与杀戮的太监查清楚了吗?”

“情况十分复杂。不过,逆阉中有个叫刘若愚的声称,他只在李永贞门下抄写文书,与逆阉并不一心。为了将来能讲清事实真相,特著有《酌中志略》一书,详细记录了各阉始末。微臣仔细看过,与掌握的情况基本吻合,且其语甚详。”姚士慎双手托书,交给崇祯,“皇上!如果能让他续完此书,对案审非常有利。”

“噢!”崇祯接过来,“累臣若愚,死罪死罪,叩首叩首……许大题目其谁知之?先帝在天,能无恫乎?言之可为痛哭,知之安忍不言?愧黔技止此,未敢侈为完书,而知我罪我,后世自有公论。总之,臣子大义在,若愚不忍终默者也。若愚既已失身中涓,焉敢没其口吻……在累臣一介性命,岂足干天地之和?当圣明解网泣罪之朝,岂宜有飞霜致旱之枉?百世而下,宁不令吊古者笑秉钧司礼之非其人哉!‘若有兔爰爰,雉罹于罗’,若愚之谓也。”

“若有兔爰爰,雉罹于罗。”崇祯沉思一下决定,“既然如此,就叫他实事求是完善此书,戴罪立功吧。”

“遵旨!”

看姚士慎去了,朱由检拿起杨维垣的疏本,扔进纸篓。哼!居然还要攻击正人君子,先给他一个巴掌再说。他不慌不忙地批示:“韩爌、文震孟清忠有执,着起用。”

崇祯想了想,呼小语进来:“传朕口谕:‘朕总览人才,一秉虚公,诸臣亦宜消融意见,不得互相诋訾。’”见小语要走,想起皇嫂的建议,崇祯连忙又吩咐:“把先皇时的疏本全部调来,朕要仔细研究。”

倪云璐正在看邸报,见皇上写“韩爌、文震孟清忠有执,着起用”。哈哈!有门道。趁热打铁,我就再上一本看杨维垣怎么回答。他提笔就写《因杨维垣疏斥复言》:“臣陈‘世界已清’一疏,原为台臣杨维垣而发也。据维垣折,臣盛称东林盖以东林之尊李三才而护熊廷弼也。然亦知东林中有首忝魏忠贤‘二十四罪’之杨涟;提问崔呈秀,欲追赃拟戌之高攀龙乎?若以今日之事言之,以魏忠贤之穷凶极恶、积赃无数,而维垣犹尊之曰:‘厂臣公、厂臣不爱钱、厂臣为国为民。’而何责乎于三才?以‘五虎’‘五彪’之交结近侍,法当处斩!奉有严纶,而初拟止于削夺,维垣不闻驳正,又何尤于昔人之护廷弼者乎?而以臣为谬,臣不受也……

总之,东林之取憎于逆珰独深,受祸独酷。在今日,曲原其被抑之苦,不当毛举其纤介之瑕。而扬扬之徒与逆珰以首功,反代逆党而分谤。斯亦为不善立论者矣。”

倪云璐的反击非常有力。

杨维垣家中,叔侄二人正在生闷气。没想到,崇祯竟启用了韩爌、文震孟,还赞扬他们“清忠有执”,明明冲着杨维垣的疏本来的嘛!结果,让倪云璐抓住要点大肆宣扬,弄得自己灰头土脸,好不气馁!眼看着《东林党人榜》上有名的官员不但官复原职,甚至还升了官,难道皇上支持东林党?但是,为什么耿如杞、胡士容、方震孺、惠世扬、李柱明这几位颇有争议的人,还在那儿关着呢?还有,召回的大臣中,又有许多阉党分子,不要说姚宗文,甚至霍维华早就是魏忠贤的人了,他怎么也回来了?还有,崇祯的“朕总览人才,一秉虚公”,那么,皇上总览的是谁?“诸臣亦宜消融意见,不得互相诋訾”,究竟表达了什么意思?现在,连徐大化也糊涂了。

“干脆连倪云璐也拖进去,就说他又想开玄黄之战。”杨维垣再上一本:“云璐一疏,再陈不以通内为对案,而徒以崔、魏为对案,臣万万不敢谓然。云璐望气占风,必率天下东林然后已,硬执小人为君子。臣恐所用之人能不主先入,不肯跃冶。如科臣傅槲者,正不多得,而追理前非,争衡今是,玄黄之战已有时哉。”

崇祯批:“报闻。”

大兴县知府饶可久,早就想为杨涟、左光斗平反,他上疏:“讼故副都御史杨涟之冤,且乞改三典。”

帝批:“不从!”并以疏中误以献皇帝为宪宗,是为大不敬,降二级。

阮大铖本来有点气馁。没想到帝批“不从”,原来皇上没有支持东林党嘛。他连忙上疏:“天启七年以内,诸奸先后通内乱政,先有呈秀结交近侍者,尤自神奸汪文言等之通王安始。王安首开揽权擅政之端,然后才有忠贤大肆滔天撼地之毒。自辛酉至甲子,汪文言为乱政之首,而自乙丑至丁卯,崔呈秀乃助逆之元凶。伏乞立震天威,将呈秀、文言并行戮尸,王安之祠亟为折毁。仍将诸奸前后罪状宣付史馆,布告天下,以为万世人臣交结近侍者之戒。”

好家伙,阮大铖居然把王安与魏忠贤并案,崔呈秀与汪文言并案了。

崇祯批:“报闻。”

又是“报闻”,怎么会这样?倪云璐急了。万一皇上批复了怎么办?不行!机会只有一次,不能再等了,他上疏大声疾呼:“《三朝要典》成于逆监,逆监杀人,则借‘三案’。群小求富贵则又借‘三案’,故凡推慈归孝于先皇,正其颂德称功于义父。批根今日,则众正之党辈免死,他年即上公之铁券。由此而观:‘三案’者,天下之共议;要典者,魏氏之私书。以臣所见,惟毁之而已。

假阉竖之权,后吏臣之笔,亘古未闻。当毁一;未易代而有编年,不直书而加论断。若云规模大典,则魏忠贤欲与肃皇帝争稚,悖逆非伦常。当毁二;矫诬先帝伪撰宸篇,既不可比司马光《资治通鉴》之书,又不得援宋神宗手序为例,假窃诬妄。当毁三。”

“批根今日,则众正之党辈免死,他年即上公之铁券。”崇祯仔细咀嚼这句话后,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毁要典,死难的正人将永无翻身之日。然而,等到真的毁要典,又有点犹豫不决,毕竟,是先皇哥哥定下的呀!正犹豫着,小语满头大汗,急匆匆跑了进来:“皇上,黄尊素的儿子黄宗羲进京了,同来的还有杨涟的儿子、周顺昌的儿子,他们往刑部喊冤去了。”

“到刑部喊冤?”

“说是为父伸冤,现在京城里到处议论纷纷,都想知道朝廷怎么处理这件事呢。”

“哦?快去看看。”主仆二人换上便衣连忙往刑部去了。

黄宗羲进京了,他身穿孝服,头扎“为父伸冤”的布带一路北上。沿途有魏大中的次子魏学濂、袁化中的儿子袁勋、周顺昌的儿子周茂兰、杨涟的儿子杨之易闻风同聚。他们过长江、渡黄河,终于来到北京,现正跪在刑部大堂前。看着地上铺着的白纸,围观的市民一层又一层,正议论着。

“爹!你死得好冤呀!”黄宗羲猛地咬指化血,也不管血流如注,边写边不断惨叫,连呼冤枉。痛不欲生的黄宗羲挥手疾书:“爹!爹!魏忠贤伏法了,您的冤屈还没有伸,那些害你的人还逍遥法外。爹!爹!孩儿为您伸冤来了。爹!爹!孩儿发誓,不把奸佞绳之以法誓不罢休。”真是:

乳虎乍逢,尽洒苌弘之血;

苍鹰所击,皆含杜伯之冤。

看着这一群烈士的后代,看着群情激奋的北京市民,崇祯热血喷涌,他的正义感被激发了。不行!这些年发生的事情惊心动魄,国家、民间遭受的摧残罄竹难书,总该给死难者一个交代,给国家一个交代吧?如果不能拨乱反正,国家正气又从哪里来?崇祯终于下定决心:“已有实录,自不必复增要典。礼部会史馆诸臣详议具奏!”

礼部随即去史馆详议,于是,所有人都把视线投向礼部,而利害双方也在为这最后一搏努力。

孙之獬坚决要求要典不可毁。他在翰林院痛哭失声,弄得全院的人都来看笑话。结果,还被院长斥责,于是,他一怒之下,辞官回家了。

太仆寺少卿徐景濂拼命了,他推荐冯铨,同时要求纠刘一燝之恶、熊廷弼之奸、孙慎行之横,具载《三朝要典》中。

霍维华更是力主不毁之说,结果被揭发:他为魏忠贤的“五虎”之一,崔呈秀是山头虎,霍维华是云中虎。原来如此!哈哈!哈!

不必再争了!这么多天夜以继日地工作,崇祯几乎看遍天启年的奏疏,详细阅读了刘若愚的《酌中志略》,终于查清楚这几年发生的事件的原委,也知道正人君子所受的苦难。看到阉党分子还这么嚣张,朱由检怒发冲冠,他奋然下旨:“《三朝要典》一书,原不能于已明之纲常,复加扬阐、徒尔刻深、传会偏驳不伦,朕无取焉。可将皇史内原藏一部取出毁之,仍传示天下各处官府学官,所有书板尽毁不行。自今而后,官方不以此书定臧否,人才不以此书定进退。”

天真的晴了!

崇祯元年五月,刑部审理东林君子被害案。烈士后代们列席。只听见惊堂木一拍,刑部堂官大声喝道:“嘟!大堂之上明镜高悬。案犯许显纯还不快老实交代!当年你是怎样谋杀忠良的,从实招来!”

“犯官乃万历孝靖皇后外甥,求求大人!请予减刑!”亲手残害东林君子,双手沾满鲜血的许显纯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他只能连连磕头,大哭求饶。

黄宗羲再也忍不住,严辞斥责道:“你与魏阉构难,害忠良尽死其手,就当与谋逆同罪。谋逆罪就是亲王也要服诛,况皇后之外亲?你血债累累,罪孽深重还想逃脱?”黄宗羲咬牙切齿,他猛地从袖中抽出一柄铁锥,刺向许显纯,大喝道:“我看你招还是不招!”

锥锋至处,血流遍地,吓得许显纯伏地连连叩头:“愿招!愿招!”他迅速地在供词上摁了个手印,瘫倒在地。

“还有你,李实!”黄宗羲从袋中取出三千两银票,抛在李实脚下,轻蔑道,“今日何日,你还要拿银子贿赂公行,你的辩词可信吗?”

原来,李实曾托人给黄宗羲送银三千两,乞求不要再追究他。见黄宗羲把银票抛在地上,又举着铁锥指着自己,李实吓坏了。他膝行着爬到宗羲的脚下,连连磕头求饶:“小爷!小爷!真是魏忠贤指使别人冒充我的名字在空疏上填写的呀!小爷!小爷!饶命呀!”

“哦?那‘别人’是谁?快说!”

“就是他!”李实手指李永贞,“是他和刘若愚一同密谋,假手周起元大人,害你爹的。”

“不不!不!”李永贞吓坏了,他连连摇手,“就是李实,他要有司行下属礼,为的是与地方为难。松江知府同知杨姜不肯交出署印,被他以坐赃罪削职。应天巡抚周起元大人三疏救杨姜,李实恨之入骨。加上周大人劾朱童蒙纳贿,朱童蒙就和李实合谋,陷害几位君子的。小人句句属实!句句实话!”

“胡说!绝无此事!”李实狡辩。

“还胡说!你怕延缓岁月或至免死,还差人进方物给魏忠贤,密嘱镇抚司谋杀大人。小爷!此都是李实构之于外,刘若愚构之于内,许显纯毒心辣手杀的人呀!”

“李永贞!你说我构之外,你难道没构之内?”李实吓坏了,拼命为自己解脱。

“够了!李实!当年,魏奸害爹时,你怎么没辩?现在还想逃脱罪名?”黄宗羲举起铁锥,向天高叫:“爹!您在天之灵,看宗羲怎样为您报仇!”他转身刺向李实。

见铁锥刺来,李实吓瘫了,哭叫着:“愿招!愿招!”伸手就往状子上摁了下去,他画押认罪了。

刽子手许显纯等被判死刑。受刑之日,黄宗羲带领被害者子弟一同来到诏狱,设坛祭祀父亲。黄宗羲走进关过父亲的牢房,依恋地看着。只见墙面阴暗潮湿,只有一扇小小的窗子,给牢中带来一丝明亮。墙上到处都是斑斑血迹,似乎在告诉来人,当年东林君子们在这里遭受过怎样的折磨与宁死不屈地抗争。

“爹!”宗羲凝望着它们,似乎又看见了父亲的音容笑貌。他忍不住把脸贴在墙上,闻着父亲留下的气息,似乎又回到父亲的怀抱。“爹!终于昭雪了!”宗羲抚摸着拥抱着父亲留下的遗迹泣不成声,牢房内外哭声一片。

良久,黄宗羲停止哭泣,他把众狱卒召集在一起:“你等作恶,虽属受人指使,但罪责难卸。只要你等讲出谁是杀害家父的凶手,其余免究。”

“就是他!”狱卒齐指叶咨和颜文仲,“是他们亲手用毒药害死黄公的!”

二狱卒连忙跪倒在地,大喊:“饶命!”

“恶贼!岂可饶你!”黄宗羲抽出利锥猛刺,只一会儿两个狱卒就一命呜呼了。又看到崔应元吓得抖成一团,黄宗羲冲上去就是一顿痛打。见他居然还长着胡须,一把将其拔下放到祭坛上。祭奠开始,众弟子哭声震天。

哭声传入宫内,崇祯连连叹息:“忠臣孤子,甚恻朕怀!”

崇祯二年三月,《钦定逆案》颁行天下,共有二百六十二人受到了惩罚。其中:

魏忠贤、客氏判磔死。崔呈秀、李永贞、李朝钦、候国兴、魏良卿、刘若愚(后特赦)等六人凌迟处死。田尔耕、许显纯等十九人秋后问斩。其他人如魏广微、霍维华、阮大铖、傅应星、李实等一百二十九人充军。大学士黄立极、施凤来等四十四人罢官。时人感叹:

狼贪虎噬气何豪,恶贯满盈赴市曹;

最是千年遗臭在,书生笔底秽名标。

九月,崇祯下诏:“已故诸君子追赠荣衔、官职和谥号,谥号中都加‘忠’字。”其中:

高攀龙加赠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谥忠宪,追封四代;杨涟加赠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谥忠烈,追封四代;周起元赠兵部左侍郎;周顺昌、魏大中、万燝、袁化中、周朝瑞、周宗建俱赠太常寺卿;缪昌期赠詹事府詹事;左光斗赠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刘铎、顾大章、吴裕中、李应升、黄尊素、夏之令俱赠太仆寺少卿……

诏下,被藁葬荒丘的东林君子,得以列石坟前,重叨谕葬;被禁锢的子孙脱去囚衫,换了衣冠,为父改葬。他们设祭坛拜读诏书,宣示皇仁,岂不可荣可羡?那些过往的乡人、朋友、路人,哪个不啧啧赞叹:“这是忠臣之墓。”时人感叹:

死忠原是完臣节,岂为褒封纸一张。

却喜大奸新伏法,殊恩荣赐九泉光。

挹九峰之苍翠,瞰太湖之波涛,被誉为江南第一峰的惠山,正为忠魂归来而舞。朝廷派员慰问,乡绅、百姓一同迎接,高攀龙被赐移葬在惠山脚下。

人们赞誉他:

君子无所争,立纲常扶名教。

大臣不可辱,感天地泣鬼神。

崇祯二年,皇帝下诏:“提学官将各地书院宜表彰者尽行修复。”东林书院得诏旨修复。

一堂师友,冷风热血,洗涤乾坤。

这就是东林党与东林书院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