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寻的笑声短暂地压过了背景音乐的旋律,在没有客人的咖啡厅里显得十分突兀。
她很少这样笑,胸腔的震动带着整个身子都在颤抖,这对于她而言是一种过于放肆的情绪表达,但即使是这样,她的背脊依然挺得笔直,让她身上上位者的矜贵不曾崩溃。
末了,她逐渐收敛笑容,微微扬起下颚:
“您刚才说您‘嫉妒’我,在我看来这完全没有必要,事实上,您远比我更像一个‘人类’……圣边小姐,或许我应该称呼您‘圣边阿姨’吗?”
真寻的眼睛里,因为笑意而蒙上轻微的水汽,被头上小小的吊顶灯笼罩,就如同一捧潋滟的潭水:
“您为什么不告诉他试试呢?”
“……”
鲸木重脸上的表情逐渐趋于错愕。
她的手指痉挛一下,就如同此刻震荡的心情:
“看起来……”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又放松,“您对自己很有信心。”
即使中原中也知道她有什么问题也不会影响他们的关系——她刚才怪诞突兀的笑声里传达出这样的信心。
傲慢的、对这段关系的绝对自信。
异常的自信。
真寻闻言挑一下眉,而后很快又恢复正常的表情:
“啊,您误会了,我想说的是,我的身体没有任何异常,虽然我还无法确定您和‘罪歌’的联系让您对我产生了怎样的误解,但从我实际上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东西……但是,是呢。”
真寻捏住下颚,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
这里是阳光无法触及的角落,唯有泛黄的灯光,一点一点在周围抹开老旧的照片一般的质感。
灯光从头顶倾泻下来,织进她浓黑的发丝,然后绽放出一朵又一朵细碎的花。
她坐在灯光里沉吟半晌,然后微微抬头,光线织就的虚幻花朵将她包围,让她这一刻的声音显得格外不真切:
“在我建立的模型里,确实没有什么能影响到这段关系,但理论总是需要实验结果来验证的……而我还没有机会验证这个理论。”
真寻看起来甚至有一些愉快:
“您打算为我提供实验数据吗?”
“……你、”
鲸木重因为她的话语,陷入了长久的怔忪里,而后才迟钝地反应过来:
“即使是我也知道……‘人类’的感情是无法以模型来推测的。”
人类是一种复杂的生物,有着细腻的感情系统,而这点长久以来都被各种文学作品加以歌颂。
但是在月见坂真寻说话的时候,仿佛“人类”于她而言只是计算机上冰冷的字符串,哪怕是亲密关系也可以用模型来量化考量。
鲸木重的声音逐渐沉下来,用打量“异端”的眼神看着真寻,好像终于意识到了她身上的种种异常——那是远比资料描述更为直观的异常,甚至比她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人更让她惊讶:
“……我才是生下来就被抛弃、于是在暗世界长大的那个‘非人类’,而您是在阳光下以人类身份长大的、拥有健全家庭的存在,为什么您能比我更加——更加——”
她想要找出一个词来形容她对真寻的印象,但在屡次张嘴后并没有吐出一个有效的形容词,就好像她忽然发觉贫瘠的语言并不足以形容“月见坂真寻”的异常一样,鲸木重的话尾停在那里,良久也没有补上下一个单词。
反倒是真寻,带着了然的表情笑了起来。
“冷血,傲慢,没有人性,而且恶劣?”
她体贴地替对方补上未尽之言,而鲸木重则因为她对自己过分的评价——或者说是过于有自知之明的评价又一次呆住了。
她从未料想她会这样评价自己。
就如同真寻评价的那样,当两个人坐在一起的时候,鲸木重所展现出的“情绪”与“反应”才更像是个人类,至少在这场谈话里,相较于月见坂真寻的冷漠犀利,鲸木重的情绪几乎每一秒都在变化,也让她显得更加鲜活。
比如现在,她脸上带着困惑、惊讶、不解等多种情绪,就像是布偶打碎了橱窗获得了生命一样,复杂地注视着真寻:
“……您自己也知道吗?”
“知道什么?我除了这副过于耀眼的皮囊以外,并没有什么值得人喜欢的地方?”
真寻不甚在意地轻笑:
“在世俗评价里,月见坂真寻作为人类个体有着相当的价值,但在私人关系里作为‘伴侣’的价值其实并不高,这倒是一个客观事实。”
优秀的人和优秀的恋人是两回事。
可是那又如何呢?
真寻微微勾起嘴角,就像是在准备扒掉主人的爱物的猫一样,笑容里渗入了些许狡猾:
“中原先生比您更清楚这一点。”
即使他不清楚也已经来不及了。
“但他已经选择我了。”
他已经让我选择他了。
咖啡厅的音乐像是恋爱一样缠绵,头顶的灯光柔和而暧昧,空气似乎都绵软下来,在喉咙里泛起微微的甜。
在鲸木重无法理解的目光里,真寻垂下眼,视线垂落于手边的咖啡。
廉价咖啡豆制成的卡布奇诺——她在平日绝对不会试图去碰的东西,顶层的奶泡经过搅拌,早就和咖啡融为一体,咖啡半透明的颜色与牛奶合二为一,融合成了浓稠的、无法分离的棕色液体。
谁也无法分清里面的牛奶和咖啡。
就像是人与人之间其妙的关系。
就像是……
…他坚持不懈地敲开她的房门,张扬到无视她身为主人的意愿,用无比强硬的姿态,将她拖进了狂乱的旋涡里。
真寻的指尖摩挲过脖子上柔软的丝巾。
柔软而顺滑的触感,就好像是包裹在颈项上的另一层肌肤。
凌晨的时候,他呼吸里带着的热度,依然停留在上面,好像永远都不会散去。
回忆带着桃花的颜色。
喉咙里残留着红酒的味道。
坐在咖啡厅里,一半思维注视着现实,而另一半思维正在顺着时间轴向上回溯,回溯到充满热度的时间里。
…回溯到更早的时候,就像溪水在探知发源地的风光,在河床里逆行,一路回到更早的时候。
他推开酒店的门。
首先做出所选择的是中原中也……是他自己选择了闯进来。
即使是一个身为黑手党的骗子,也不可能在随便打碎别人的世界之后一走了之。
…但是,这是和鲸木重完全无关的另一件事。
“……答疑时间就到此为止了。”
真寻抬起眼,在柔黄的灯光里,用澄清的目光直视着鲸木重,徐徐微笑:
“如果圣边小姐从第三者的角度判断有什么事情必须通知中原先生,那您大可放手一试。”
她看到对方皱眉的表情,语气十分舒缓:
“真有趣,您确实比我更接近‘人类’……虽然您拥有强横的力量,却将自己置于弱者的心态中无法自拔,您的‘嫉妒’可没有表面上表现出得那么平和,您对‘圣边琉璃’做过的事情,就和每一个‘人类’因为嫉妒而犯下的罪行没有区别。”
“——!”
这是个非常突兀的话题。
然而,那一瞬间,鲸木重连瞳孔深处都因为强烈的动摇而染上了其他颜色。
她本来就不健康的脸色进一步灰败下去,一直绷得笔直的身体重重地颤了一下,而那双如同枯萎的花瓣一样的双眼,像是被狂澜卷入一样,在灯光下剧烈地震荡。
“您并不是从我和中也先生合作之后才展开调查的,对吗?”
她艰涩地开口:
“我要澄清一点,我并没有对圣边琉璃本人做过任何事情,我只是——”
“您只是在结果出现的过程里完全袖手旁观而已——在她因为‘淀切阵内’的刺激而觉醒了身体里的‘非人’血统以后……以及之前,您什么都没有做,您仅仅是选择‘不作为’而已,包括她父亲的死亡……啊,别紧张,这在法律上并不是罪名,对于非人的您而言恐怕就更不是了。”
在鲸木重僵硬的表情里,真寻又一次笑起来。
她清透的双眼在灯光下闪了闪,流光在她眼里泛起涟漪,就好像是,海平面上,因为暗潮而破碎的月光。
“您为什么要惊讶?您明明早就知道我不是一般人,难道不是吗?”
真寻的声音和灯光一样轻柔:
“我知道您是什么人、您做过什么、您和我是什么关系……是的,我当然知道,只需要一点调查,一点资料整合,仅此而已——证据链太过明显,连一点推理都不需要,我对您说过,这世界无聊透顶,多数人类浅薄得一眼就能看透……显然您也无摆脱这个桎梏,即使您并不是人类。”
她薄而柔软的唇角微扬,倒映在鲸木重的眼睛里,就像是一弯凛冽的刀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