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和熙站在简易的“手术桌”前,这一站就是六个时辰,中间实在坚持不住便含一口烈酒,一直到房间外再没人送进来以后,他才放下手中的探针和柳叶刀。
高度集中的注意力骤然放松,头晕目眩的感觉便席卷全身,他不得不单手撑着桌沿,指尖已经是止不住的发颤,最后还是钱多多扶着他回去的。
回房间后,徐和熙一沾枕头就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下午,醒来以后横江舶已经重新起航。
“少爷,您醒啦!”
荣冬端了重新热好的饭菜进来,看见徐和熙醒了,连忙搬出床边的小几给他倒了一杯热茶:“快来吃点东西吧,您这一觉睡了好久,饿坏了吧!”
有之前徐和熙的细心照看,荣冬伤好得很快,今天已经能下地走动,干一些不太重的活了。
徐和熙看着菜盘子里的鱼和肉,没什么胃口,洗漱完后喝了杯热茶,勉强吃了几口饭就放下了筷子,然后看向荣冬:“伤口还疼吗?”
荣冬:“不疼啦!”
徐和熙抬手,擦去他嘴角沾着的茱萸油:“不疼不代表伤就好了,像鱼鲊这些辛辣的东西这几天还是要少吃。横江舶的这几个厨子做菜味道重,你要知道忌口。”
荣冬没想到徐和熙能一眼就看出他来之前在后厨偷吃了几口鱼鲊——其实也不算是偷吃,横江舶的人本来就喜欢徐和熙,刚才听说荣冬是徐和熙的书童,大厨们不仅特意起锅给他开了个小灶,还把那些好吃的一盘盘往荣冬眼前凑。看着那些大鱼大肉,如果不是心里记挂着徐和熙,荣冬都要走不动路了。
荣冬有些心虚地擦了擦嘴:“荣冬知道了。”
说完之后就像忽然想起来一样,又从胸口掏出一封信来。
“少爷,龚大人和他的书童留在雁北没有过来,他留了一封书信让我转交给您。”
徐和熙伸手接过信封,看到封面上歪歪扭扭的一行字后顿了一下,接着伸手撕开信封。
信纸上的字跟如出一辙,歪歪扭扭密密麻麻,还有不少涂改的痕迹,直看得徐和熙眼睛发疼,得逐字逐句地去辨认才完全看懂。
一张除去开头,写的大抵是龚工工昨日与怀化将军刘能商量了一夜,得知如今有六万士兵要退居彭城,需要大量物资,但彭城地匮,供应不起,再请船或者送信去找燕天子调拨怕是赶不及,而大燕如今阶级畸形,许多武官地位甚至比不上当地有名望的富商,周边的那些官员受燕天子影响只肯为文官办事,项承派出去借粮的兵全都碰了一鼻子灰。
龚工工是户部郎中,好歹算个从五品的文官,想着说话或许也有几分重量,便先留在雁北随军出去借粮,让徐和熙先随船回扬州,待雁北事了再来请他喝酒。
徐和熙看完这封信,刚想把信纸塞回信封,没想到一折发现信纸背面还有一大段字,只能耐心地继续看下去。
信纸背面又是另一个话题,开头便开门见山地问他——
[不知徐兄可有兴趣入朝为官?]
徐和熙愣了一下。
官他不是没当过,只是他确实不喜欢那种尔虞我诈的官场生涯,这一世他为自己而活,确实志不在此。
龚工工就像能猜到他内心所想一样,下一句就是——
[我知道徐兄有别的志向,这便明说了。如今时局动荡,朝廷势力复杂,当朝太子势弱,先皇后走后燕天子早是存了废太子改立二皇子的念头。那些文官要么明哲保身不愿站队,要么都被二皇子招入麾下,如果不是六部那几个老臣拼死上谏,再加上项承的支持,太子怕是早被废了。我人微言轻,实在不知道能为太子做点什么,然徐兄大才,我实在不忍徐兄就此埋没——]
徐和熙看到这里都为龚工工渗出一把冷汗。
这种公然站队的事直接就写到信纸上,该说他胆子大还是不怕死?不过这番话看下来徐和熙算是明白了。
这是拉他给太子站队来了。
那当朝太子怕是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不然也不会让一个从五品的户部郎中连他这种无官无职,身后还没有半点势力的一介草民都要拉拢。
信末尾又说:[如果徐兄仍要拒绝,我也不强人所难,只希望徐兄能留一幅画像,引荐信我来写。你不喜欢当朝官,我可以推举你去工部,工部你总感兴趣吧?如果徐兄当真志在航海,在工部有个一官半职,要办什么事也方便许多。如果说到时候徐兄确实对此不感兴趣,便是言明拒绝也无妨。]
话说到这个地步,徐和熙再拒绝就显得很不识趣了。
在大燕,举荐人做官是要举荐信和自画像的,徐和熙左右无事,拿出笔墨画完画像后放在一旁晾干,之后觉得房间憋闷,起身穿好衣服,推门来到甲板打算吹吹风。
甲板上依旧是士兵和火长们忙碌的身影。受伤的士兵需要时刻注意伤口,按时更换绷带,消杀的药材需要随时更换,再加上横江舶的日常修理养护,事情比起昨天来还要多上一倍,但比起昨天那股弥漫各处的颓败气息,今天又大有不同。
似乎知道了他们这些忙碌不是徒劳的,每个人脸上都挂着轻松的神色,就算手里干的事再多再反锁,足底也是步步生风,来回碰见熟人还能相视一笑。
有人看见从通道里走出来的徐和熙,便笑着大喊:“哟,是小徐大夫呀!”
听到这声,更多的人看了过来:“小徐大夫醒啦?”
“这才未时,横江舶还有半日才到彭城呢,小徐大夫不再睡会?”
旁边正帮忙熏衣服的刘能直接把手里的熏棍往其他士兵手里一塞,几步走了过来:“徐大夫!”
他冲徐和熙一抱拳:“昨天的事多谢了!以后你有什么用得到我的地方,只要是我刘能能办得到的,我一定义不容辞!”
徐和熙笑道:“刘将军言重了。只是不知道昨天那些伤员怎么样了?”
刘能叹了口气:“唉,有一些没撑过去,今早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