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阿来夫·淘气的孩子(2 / 2)

我这时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结婚是什么意思,当场就急了,外人在场我也丝毫顾不上了。我冲他吼道:“谁说我要结婚了?我年纪轻轻结什么婚?!”

他的脸色一下子阴云密布,冲那医生低声道:“请你先回吧。”等那医生一走,他立马怒道:“你还年轻?你那些小学同学,有的连孩子都有了!本来我也没想催你那么紧,打算好歹再过几年,等你大学毕了业,再给你安排婚事。可谁知你竟然纨绔到了这种程度!连大学都不肯去上,你未来还能做什么!如果你不结婚,等将来我走了,你们娘俩一起到大街上喝西北风去?你性格顽劣,不堪扶持,若不是还有我这老头子管着你,以你这烂泥扶不上墙的架势恐怕以后娶个媳妇都费劲,怎么着,你还真打算让我们老许家断子绝孙?”

“这婚事是我腆着老脸好说歹说才为你订下的,你那一肚子的幺蛾子你想都不要再想!你爹死了,咱们家现在大不如前,奈何你又是个一无是处的草包,你娶人家的姑娘是大大高攀了!总之,这婚你结也得结,不结也得结!你我是指望不上了,我现在别的不提,只要求你立马结婚,赶紧给我生几个曾孙子。老天爷要是眷恋我许家,肯让我多活几年,我还能拼着一把老骨头,好好栽培栽培我的曾孙,让他们不再走你的老路,长大以后都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才,也算是光耀门楣了。”

他说了半天,几乎句句都在夹枪带棒地贬损我,仿佛不去上大学就是十恶不赦,仿佛我不是他的孙子,而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畜生。既然厌恶我到了这种程度,又何必非要处处插手我的人生?

我就是脾气再好,此刻也怒了。我冷笑一声,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道:“说来说去,你不过就是为了你们老许家吧?你把我当什么?你的孙子,还是一个延续血脉的工具?如果那样的话,我宁肯不——”

啪!

我话没说完,狠狠的一记巴掌便甩在了我的脸上,我脑袋嗡嗡直响。他指着我浑身都在发抖:“混账东西!混账东西!你读了这么些年圣贤书,竟就是这么跟你长辈说话的?我老许家怎么出了你这样的后人?你…我…我倒不如打死你!”

自他打我之后,我母亲就悄悄把那铁棒扔了出去。他环顾一周,没有发现趁手的东西,竟是抄起屋角堆放杂物的铁凳子朝我砸来。那铁凳子又厚又重,上面一大层的灰。我躲闪不及,那铁凳子抡在我背上,灰钻进我的伤口里,就跟拿蘸了辣椒水的鞭子抽一样得疼。我疼得只想骂娘,竭尽全力地挣扎,奈何身受重伤,连爬都爬不起来,就只能满床滚着躲闪。到最后,那铁凳子悉数砸在我的右腿上。床上也沾满了我的鲜血和眼泪。

我最后疼到一动不能动,像个死人那样趴在床上。他可能是见我长久没有声息,被我吓了一跳,他一下收了手,哆哆嗦嗦地放下凳子,手指颤抖,探入我鼻下,去测我的呼吸。我说不了话,发不出声音,却能模模糊糊透过眼泪看到这可笑的一幕。

也许在我爸去世之后,他就已经丧心病狂了。他刚刚一定恨不得打死我吧。可他偏又不能,你瞧,多么可惜……

再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我娘婆娑的泪眼。她不吃不喝守了我整整一天一夜,眼睛都哭肿了。后来,听人说,见到昏迷在床鲜血淋漓的我之后,一辈子没跟人大声说过话的她疯了一样冲出去,哭着朝我爷爷大闹了一场。事后,我爷爷也很后悔,觉得自己下手重了,承诺我妈只要以后我肯乖乖的,听他的话,他就再也不打我。

“不怕,崽崽,不怕啊,妈妈在呢……”我妈见我眼睛红了,还以为我是疼的,慌得一个劲儿忍着眼泪哄我。她不知道,其实我是开心。我还以为自己要死了,能够在无数噩梦轮回之后醒来第一眼就看到母亲的面孔,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精神抚慰。

“妈,我不哭…”我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哑到不像样了,“你…”我摸了摸她的脸,“你也别哭了……”

“好,妈不哭、不哭了……”

我的爷爷,我的亲爷爷。他承诺了不再打我,却也没有放过我。在结婚这一点上,他半步都不肯退。为了防止我像上次一样逃跑,他还给我的房间加了一把大锁。尽管,那个时候,我伤到甚至连站起来的能力都没有。

那些天里,那个暗无天日的小屋子里,母亲寸步不离地照顾我。我受苦,她便跟着我一同受苦。虽然她从没说过什么,但我能看出来,她心里一直憋着事儿。我静静等着,终于有一天,她面色为难,小心翼翼试探着问我,“崽崽,你…你能跟妈说说么。为什么回家之后,你不想上学,也不愿意结婚?”

看着她谨小慎微的样子,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很难过,因为我个人的原因,不仅不能让她像其他母亲一样以后子孙满堂,享受天伦之乐。还要让她整天跟着我担惊受怕,甚至因不知道儿子在想什么,怕伤到、刺激到儿子,连说话都要字斟句酌。

我那时候病得厉害,每天发烧、吃药、伤口感染,连绵的阴雨又让我见不到半点儿阳光。时间长了,我脑袋昏沉沉的,脾气也越来越不受控制。病痛之中常常思念阿来,我时而内心哀伤,压抑到无法喘息。时而又暴躁易怒,喜怒无常。而我和阿来的事情,是无论如何见不得人的。所以,我看着她闪烁着的眼睛,只能说,“妈,你别问了。”

然而她下一句就让我大吃一惊,“是不是…你在下乡插队的时候,有了喜欢的人?”

当她问出那句话的时候,我莫名就突然很想哭。那样一个秘密,我一直深藏着,见不得人见不得光,每遭到一次打击与逼问,它就会往我内心的角落里缩得更深,最后变成一团硬硬的东西堵在那里,仿佛坚不可摧,再不会让我受到伤害。可是,明明已经做好了一辈子小心翼翼,一辈子披着伪装,一辈子不被理解的准备,冷不丁的却被那个最亲密,也是最无法向其启齿的人点透了。

我身体里就像有把尖利的剑时刻撑着,当她一语中的,将那把剑抽走,我一直压抑的,一直恐惧的,一直坚持的…在那一刻仿佛全都不存在了。在母亲温柔的目光中,我只是一个孩子。那一刻,我终于意识到,我真傻,真的,人们都说知子莫若母,儿子在想什么,在恐惧什么,当娘的又怎么会不知道?

“妈,”我终于在她怀里流起了眼泪,“我不想结婚,我不想结婚,妈妈…”

妈妈抱着我的脑袋,不停地拿话哄我,开导我。她说男孩大了都要结婚,可能你现在还不明白,但以后你慢慢就懂了;她说崽崽不要害怕,结婚以后你也是妈的孩子,有什么难妈妈都会和你一起扛;她说崽崽难受想哭就哭吧,有妈妈陪着你,只是出去了可不许再哭鼻子,大了,要有大人的样儿……

“不是。”我只能抽着鼻子说,“不是那些。”

妈妈道:“你…真的有喜欢的人了?那、那……”

她一时楞在原地,显然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一时内阴暗潮湿的房间里只剩我低低的啜泣,我知道,妈妈知道与否,都没有任何区别。我爷爷铁腕铁拳,他为了家族要我娶那个女子,为此他什么都能做得出来。而我妈妈却是书香人家教养出来的乖女子,出了名的温婉贤良,她幼时听我姥爷的,嫁了人听我爸爸的,等我爸爸去世她就听我爷爷的、听我的。她这一辈子都围着我们这些臭男人转,什么时候拥有过决定权?她问我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我并没有向她承认,既然她改变不了我爷爷的意志,我又何必说出来,让她跟着我一起难过受罪呢?

可我没想到的是,我的妈妈,连做饭都要依着我们这些男人想吃什么的妈妈,她站了起来,她说:“儿子,你别怕,我去跟你爷爷说去。你喜欢谁,就让你娶谁,哪怕是把她从内蒙接过来呢。”

“我宁愿跟着我儿子一辈子吃糠咽菜,也不要我儿子为了权力跟不喜欢的人在一起。”

“妈,”那一刻我的眼泪奔涌而出,为什么呀,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好呀。你儿子根本不值得你爱,他只是一个废物,一个怂包,一个见不得人的变|态。

“妈,你别去……”

她给我的爱越多,隐瞒与欺骗的沉重枷锁就越让我不得超生。

妈,你要是知道了真相,还会…对我这样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