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蓝,我生不了孩子。”
他转过来看着我,眉宇间很多惊疑:“毛毛?”我努力向他微笑,坐在机舱过道对面的人忙着看电影吃零食,只要我不嚎啕大哭,就不会有人注意我。
飞机上难道不是一个绝佳的分手所在:他无处可去,必得直面,而我总不能在这么狭小的公共场合里尽情地崩溃。
我重复了一次:“加蓝,我生不了孩子,我的子宫里有巧克力囊肿,很严重。做了一次手术了,但又在长。”
他抓紧我的手,生疼:“为什么不告诉我。”
“现在告诉你了。”
加蓝摇摇头:“不,我是说,你手术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应该陪你去医院的。”
你是应该陪我去医院的,你是我的男朋友,当我被疾病打翻在地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呢?在杭州西子湖旁和谁漫步,还是在一辆车上奔赴重要项目的会场?你有没有背叛我,我从来不想问,也不想知道结果。我需要你的时候,我要么不敢说,要么不愿说。
讳莫如深,守口如瓶,即使地狱的火已经把我烧成灰烬,也要尽力保持那个无辜无谓的神情,永远不去争竞,也就永远不会输——某种意义上来说,都算是我在感情里的自我毁灭吧。
你是这么好的一个男人,却只能吸引那些时时刻刻,不知不觉在自毁的女人,上天对你真是不公平。
我望着窗外大团大团的白云,疲倦地说:“是我的错加蓝。”
“我从来不把自己当作你最重要的人,不知道该如何拥有你,十年如一日,我们都习惯了。”
“然后,我们发现它成了事实:即使我们恋爱,结婚,共度一生一世,我都不会是你最重要的人,到现在,我们再也无法改变这一点了。”
我从他掌心里抽出手:“加蓝,这一仗我打败了。”
春节里,二逼陈的小孩子提前三周出生了,虽然脾气急一点,却仍然是个白白胖胖的漂亮小妞妞,二逼陈他爹以死抗争,终于迫使二逼陈给小朋友取了一个比较正常的名字,他们家大大小小三十几口连我在内,都一起松了一口气。
过完春节,我结束了长假回到上海,上班第一天就收到大老板亲自发出来的邮件,宣布于南桑接管我们产品线的全球业务,将在三月一日正式在西雅图履职。
我直接去她公寓找她,房间都已经清理过了,收拾得很好,大的行李箱上面累着小的,到处干干净净,一片多余的纸都没留下。
她问我:“要不要住这里?我把押金直接留给你。”
我吐吐舌头:“太贵了,我还是住浦东,挺好。”
于南桑不以为然:“你现在看中国区了,薪水加提成,住个studio还是够的。”
她一面说,一面洗苹果给我吃,青苹果,光看看我嘴里已经在冒酸水,她问:“你住浦东去干嘛?男朋友要搬吗?”
我笑笑:“分手啦。”
和加蓝一起回到上海,落地时他就开了手机,在等摆渡车的时候,那封田娜的绝笔猝不及防地跳进了他的邮箱。
他瞪着手机屏幕看了一秒,而后转过来对我说:“你转发给我的?”
一如既往的声调,不高不低,可是里面透出了防备,似乎立刻认定我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这么伤人,却在一秒钟间就将我们疏远到了世界两端。我努力不去看他,很快地说:“她自杀前发给你的,我在你的电脑上先看到,直接删掉了,自己留了一个备份。”
他提高了声音,那就像一个耳光直接扇到我脸上,我切肤体会到了那升高的语调里有多少愤怒,归根到底,那是他一生最爱的人:“你怎么能这样。。”
一股血直接冲上了我的头顶,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残酷,生平第一次打断了他的话,冷冷说:“和我有什么关系,难道不是你应该反省吗,一辈子都在保护她,却不知道她一直在生病,你以为仁尽义至,最后却亲手把她推到了地狱里。”
他怔住了,沉默下来,许久才像回过神了,低头去看邮件,那只做任何事都能稳定的手,现在却不自觉地颤抖着。
附件一个个被他点开,他不停顿地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加蓝的英文一直都比我好很多,我想他很容易就能读明白,那字里行间除了绝望,和绝望,还有些其他什么。
摆渡车久久不来,晚风徐徐,天上的火烧云殷红如血染,乘客都疲倦了,偌大人群,却没什么声音,加蓝在这么反常的安静里,随着眼神在文档上的游弋,慢慢地,一点点地,却又无可挽回地崩溃下去,他不动如山的外表,连同这段时间来强自支撑的精神,几乎是肉眼可见地猛然坍塌下来,就像一条活鱼在游动的时候就被人抽去骨头。
看到最后,手机颓然落地,砸到了尘埃里,他毫无反应,我于是弯腰去捡,屏幕变暗又亮起,我看到了他的屏保,那是一张他和田娜非常年轻时一起拍的合影,他的手放在她的头上,两人直视镜头,神情愉快,浑然不知在岁月深处等着自己的会是什么。
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
出了机场之后我直接去了一个商务酒店,找到自己的公寓之前在那里住了两周,趁着加蓝上班的时间,我过去他家里拿了自己所有的东西。
之后他打过两个电话给我,说的是一些事务性的话题,电费单放哪里,上次新换的宽带客服电话多少。
你看,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哪怕只有短短一段时间,也有很多零零碎碎的东西会彼此缠绕在一起的,可是要彻底把彼此清查出去,也是非常容易的一件事。
那封邮件给他带来了什么影响我无从再发掘,唯一清楚的一点是他不再需要我的伴随和安慰。我开始重复一个新的梦,梦里他突然来找我,就像那个求婚的新年夜,他有话对我说,说不定说的都是我想听的话,可是周围总是那么嘈杂,我怎么努力听也听不见。
从梦中醒来我第一时间看电话,偶尔开会开到一半我莫名其妙就去查查自己的个人邮箱。
也许他会要我和他复合呢,也许他会说,过去种种比如昨日死,你现在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人,没有孩子也没关系。
这些心事,我永远不会告诉任何人,于南桑野也不例外。
所以我只是自嘲:“人家嫌我不生孩子咧。”
于南桑看了我一眼,也不追问究竟,只是简洁明了地说:“bullshit。”
我笑,脱下手套,四处看看:“马上就走吗?”
她穿着宽松长裤和上衣,过了个年居然也跟所有凡夫俗子一样胖了一点,能看到腰间的小肉肉了,叫我心中十分宽慰,她点点头:“嗯,回去过情人节,跟老公去一趟希腊,然后直接去西雅图。”
我又惊讶又好奇:“你跟乔总呢。”
她笑笑,从一个小行李箱里拿出一个信封,丢给我:“找私家侦探拍的。”
我莫名其妙打开一看,猛然倒吸一口凉气。
完全意想不到,会在此情此景此时此刻,看到这样的照片。
照片里有两个人,一个乔孟涂,另一个女孩子,短发,身形性感,耳朵上戴很大的金色耳环,看不到正面,两人在出租车前贴在一起,从后面几张连续拍摄的照片来看,是在吻别。
身后是衡山路的豪华精选酒店大堂,不用说,这二位多半是刚刚偷得浮生半日闲出来。我总觉得这个女生眼熟,看了又看,心里还是不敢下定论——也许是不愿意。
“乔总什么情况。”
于南桑若无其事,但了解她如我,还是能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罢了。”
“姐你什么时候拍的这个。”
她笑:“他要我放下一切跟他走的第二天。”
我放下照片,叹口气:“你把那些证据全部都给了大老板,换回自己清白对吧。”
于南桑淡淡地:“我本来就是清白的。”
我过去递给她一杯水:“姐,你还好吧。”
她没有接,也没有如我所预想的那样,拿出她一贯那种天大地大老娘最大的潇洒作派,说几句刻薄金句把眼前事毫不留情地嘲笑一番。
相反的,于南桑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我不大好,毛毛。”
她声音里带着哽咽:“我很失望,又愤怒又失望。”
她抓住我,紧紧地,在这个空荡荡的小房子里,她说出内心深处最尖锐的伤感,每一字里都充满悲哀:“我想要放下一切跟他走的,我想要证明那么多年前的任性是错的,我不过是希望他值得。”
我眼眶一热,上前抱住她,悲从中来。
二月十四号,情人节那一天下午,我送走了于南桑,部门的人我都放他们四点就下班了,从机场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四周都已经很空荡。
我站在落地的玻璃窗面前,看着繁华城市之上一轮夕阳缓缓西下,万籁俱静,寂寞得出生入死,这一刻世人都在做什么,想什么,无从揣测,无从琢磨,我想起于南桑临走时说的那句话:“你等待,忍耐,百折不回地追求,以为爱情会回来,结果有一天它真的又出现了,却只是过来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