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为水天微微亮就起来了,这是在落英谷那时候养成的习惯。落英谷鸟多,天刚亮就竞争似的叫个不停,第一只叫了一声,第二只就叫两声,而且声音更大更尖。
她习惯性地在洗漱后先拿剑刷几个招式,将筋骨活动开来。今早往床头一摸,却摸了个空,那把跟了她好几年的剑正式告终了,至于它的遗体在哪,她都不知道了。还有那把短刀呢?该不会落在斧头帮寨子里了吧?
想到这里,她急急忙忙地出了营帐,听到了马鸣声,正要顺着声音的方向去找马,没走两步,就被一个人伸出一只手臂拦住了。
“你做什么?闪开!”周为水冷着脸,低声喝道。
“魏老有请。”
周为水眼神在这人身上掠过,随即随便扭了扭脖子,活动一下筋骨,只听见骨骼发出一两声清脆的声音,慢慢地一手变掌放在胸前一尺远处,另一手握拳贴着肋骨,“我虽然重伤,但好在内息深厚,恢复得快,一觉醒来除了筋骨有些酸痛外,并无大碍了。怎么,这位大哥想来赐教么?”
那人面不改色,纹丝不动,“还请姑娘不要叫我为难。”
“让开!”周为水往前迈了一小步,脸色渐沉,握拳的那只手在一息之间已经冲了出去,直勾勾地对着那人的鼻梁重重砸去。
那人轻巧敏捷地侧过脸,随即一手顺势抵住了周为水的拳,鬼魅地向下一旋,眼看着就要抓住了周为水的手腕,她一脚点地,那只被困住的手跟着上抬,这就避开了被擒。她一手在那人的肩膀上轻轻借了点力,翻了一周,落到他身后。
“大哥身手不错,”她竟玩笑似的笑了起来,“走吧,刚才逗逗你呢。”
“……”
“周姑娘刚才是怎么想到上抬,而不是收手?”那人偏头看了眼周为水。
周为水双手背在身后,摇晃着脑袋,“常年惹祸挨打,锻炼出来的‘意识’。”
那人听出了周为水的搪塞,便没再往下问了。“魏老,人已带到。”
“下去吧。”魏道之坐在桌案前,正在……品茶?
周为水轻嗅一口,“魏老这茶可是北邙山上的‘祭雪’?”
“哈哈哈,”魏道之大声笑道,“没想到周姑娘年纪轻轻,除了武功不俗,竟还懂得识茶!”
“跳梁小丑罢了,魏老见笑了。”周为水向魏道之行了个礼,声音轻了不少,“只是这‘祭雪’本该长在北方,都已传到江南地带了么?”
魏道之两指夹着杯子,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微微摇晃了两下,随即手腕灵巧地一扭,杯子径直地飞向周为水,她向后退了一小步,大拇指食指和中指在半空中轻轻一旋,那杯子稳稳地落在了三只手指组成的小支架上方,茶水一滴未洒。
“周姑娘尝尝,”魏道之说话的同时,又沏了一杯茶,自己喝了起来。
天刚露出一点微弱的白光,大地还是一片朦胧,大营中的灯火在气流下来回摆动,借着摆动的火光下,杯盏中的茶水荡起圈圈涟漪,浅如杯盏,竟一眼望不到底。
周为水喝了一小口,“‘祭雪’贵在稀少,味道比起黄连,有过之而无不及。”
魏道之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喝不懂‘祭雪’是好事。”
“哦?”周为水本想追问下去,却看到魏道之失去了兴致,只好自顾自地翻了个白眼,开门见山,“魏老这天都未亮就叫我来,怕也不是仅仅来品茶的吧?”
“饮茶之人多为孤独,因为茶太过澄澈,片尘不染,饮茶者又过于清醒透彻。”魏道之冷笑一声,“周姑娘是隐云楼的人?”
“什么楼?”周为水故作玄虚地问道,“是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暗杀组织吗?”
“你与现任楼主相识?”魏道之不理睬她的装疯卖傻,“钟北冀把他毕生的心血交付给谁了?”
“啊?”周为水随着他的说话声抬起头,一时有些无措,只好硬着头皮苦笑了一声。
灯火微弱,天却渐渐明了起来。周为水见魏道之不过几面,但像他这样的老将,又是武林的一代人,应该是豪迈无双英雄无情的,这个瞬间,周为水却感到他有些倦了,甚至有种隐约的情长。
周为水站得久了,加上伤势未愈,感到双腿使不上力,她向魏道之说了声,就在侧边坐下了,“魏老,我不太明白……”
魏道之打断了她,“你知道银沙为何被世人称作邪功吗?”
“……”周为水再次露出一个一问三不知的笑,“魏老请赐教。”
“世间哪有所谓的正与邪,”魏道之缓缓地说道,“不过是触犯了某些人的利益,这些人就将其称为邪。正由心生,邪亦由心生,那些自称江湖名门正派就一定为正么?他人皆视为邪门歪道的,就一定是邪么?”
周为水顿了顿,“我分不清所谓的正,我只知道杀人放火者为邪残害无辜者为邪有能力而不作为者为邪……”
她时常在想:南杉那样的小渔村会被什么人盯上,落英谷那个世外桃源又会被什么人盯上,南杉被毁尸灭迹,落英谷仅留下一把破刀,真的能找出凶手么?找出了又怎么样,死者又不能复生……
正当她出了神,魏道之站了起来,带着一阵若有若无的凉风,他话锋一转,与先前判若两人,“不过我更好奇的是周姑娘是何许人也?又是独自一人在那些匪人手上逃生的?”
周为水算是听明白了,原来是这老头子怀疑她,她在心底骂了一句:“你他娘的我怎么知道?”
她目不斜视地盯着魏道之鬓角雪白的侧脸,张嘴就是天花乱坠地忽悠起来,“魏老问这话实在不厚道啊!我是倒霉才碰到那群杀千刀的,差点丢了小命,现在还在这被怀疑……我命苦透了……”
“……”魏道之差点一口水没喷出来。
周为水自己忍不住扑哧笑了,随后想了想道,“我也实属侥幸,没吃他们下了蒙汗药的饭菜,这才躲过一劫。对了,魏老听说过一个叫唐若渊的人么?”
“姓唐?”魏道之皱紧了眉头。
“嗯,”周为水道,“他的步伐很快,快到不见影。”
魏道之眉头锁得更紧了,却没说什么,“天下姓唐又不是只有一人,我不认识。”
周为水耸了耸肩,她不时就会想到唐若渊那个疯子临走时说的话,想来花应不会告诉她,便想着来问问魏道之。现在看来也没什么好担忧的,大不了就是一死,反正就算她在人世间消失了,也没人会在意。
下一刻,她在心底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短短几十载,高山不倒,河海不涸,她怎么就不能留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