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后，娜拉米河畔的绿洲，新星骑卫队临时在此扎营下来。一些士兵已经受命出发去寻找食物了，他们储备的干粮已所剩无几。

不远处的一片林子里，黎明之星军团的士兵们正遵照着工程师的吩咐，采伐着用于架设临时桥梁的木材。按照弥斯和军团工程师们议定的计划，一座足以将这支规模不大的骑兵部队运送过这条湍急河流的浮桥最迟三天后便能架设完毕。

由弥斯部署的骑卫队侦察兵们也丝毫不敢放松警惕，他们身负着甚至不亚于工程师们的重任。哪怕河对岸才算作是真正的“战区”，但紧张的气氛已经弥漫开来。如果被任何来自敌方的侦查部队察觉到他们正在试图渡过娜拉米河，那么他们很可能会在渡河的过程中面临被迎头痛击却无路可退的险境。

刚刚结束了砍伐木材的活计、满头大汗的弥斯和沙恩一边正经地谈论着什么，一边踱着步子走过来。他们在树荫下停住了脚步，随后很自然地加入了正靠坐在那里沉默歇息的迪昂的行列。

弥斯注意到，迪昂并没有在闭目睡眠。他仿佛百无聊赖似的嚼着半根芦苇，一边却时刻睁着机警而狡黠的眼睛，目光始终停留在那看似平静的对面河岸。

“你在看什么？”

“在穿越过一眼望不见尽头的沙漠之后看见这样葱茏的景象，这难道不让您感到惊叹吗？”

迪昂头也没回地回答道。在帝国军队的规矩里，与长官交谈时不注视着对方的眼睛无疑是一种相当无礼的举动，但弥斯倒也没有放在心上。

“确实。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景象，的确改变了我对南方的很多印象。”顺着迪昂的目光，弥斯也投去自己的视线。在他过去的印象里，南方一直是个荒凉且枯燥的地方。

“和多数人的想象不同，南方其实一直都是个肥沃的地方，种出来的甘麦甜蜜可口。科维尼人说这里的土地里流着爱尔威西女神的，他们慈爱的神用这种方法哺育着他们的人民。”

“哦？那倒是个相当有趣的故事。”弥斯挑了挑眉，“看来你对他们的确了解甚多。”

“我只知道他们的神最终没能从我们的铁蹄之下保护住他们的土地，也没能教会他们妥协的智慧。与比自己强大太多的对手作对并不叫勇敢，很可惜科维尼人没能理解这一点。”

迪昂耸了耸肩，冷不防又抛出一个问题。

“——顺道问一句，老大，您有听说过‘霍恩纳同盟’吗？”

从迪昂的口中吐出这个词，弥斯的脸上挂满了意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事实上，我最近恰好才听说过这么个名词。”

“任何头脑清醒且在南方定居过足够长时间的人都会告诉你，霍恩纳同盟很大可能就是这次叛乱的主谋。只有他们才具备财力在南方资助起一支足够与帝国的常规军团叫板的部队。……事实上，要是追溯起来的话，之前的几次动乱和霍恩纳同盟也必然脱不了干系。”

“想不到你也是奥卡尔·德瑞恩的说法的支持者。”

“……很抱歉，我不认识您口中的那位奥什么什么德瑞恩先生，老大。”

“那是《公平的罪行》的作者，第三皇帝统治时期的一位著名学者。我以为你也读过他的著作。”

迪昂做了个鬼脸，“您就别调侃我了，我不识字，老大。”

“……噢！你说话的方式有时候总让我忘了这茬。”弥斯一拍脑袋，傻笑道。

“您这是在夸我吗？还是免了吧，我可比不上您这样出身高贵的大人，只需要看看书就能够了解世界上的一切。”迪昂耸了耸肩，“我所说的虽未必是亲眼所见，却也是从世代在南方生活着的人们那里得知的。”

“我毫不怀疑，你已经向我们证明过这一点了。”

“那么，既然了解过了南方的境况，想必您也应该知道在帝国征服这片地域之前，科维尼拉吉亚曾有过一个成为帝国第六大公国的机会吧？”

“什么？还有这种事情吗？”沙恩露出讶异的神情，但弥斯的脸上依然没有泛起太多波澜。

“是那个赌注吧，狮王圣卢塞安和当时辖理南方的伯恩维宁公爵订立的战前协约，我的确听说过这个故事。”弥斯点了点头，不仅仅在那本《公平的罪行》里，在其他许多文本里也都谈及过这个故事，“为了征服科维尼拉吉亚，第三皇帝必须获得统治着南境的奥芬妮人的全力支持，以保证后勤补给线路的畅通。当时的南境统治者，奥芬妮人的领袖伯恩维宁公爵要求在战后将科维尼拉吉亚划归为自己的领地，以此作为奥芬妮人支持这场战争的报酬。但第三皇帝陛下本无意任由维·奥芬妮公国的势力继续扩张，他们本来已经在南方坐拥着大片的领地；另一方面，第三皇帝认为只采用威慑手段就得以让科维尼人臣服了的话，也可以避免战争对科维尼拉吉亚的破坏。所以在得到科维尼人领袖的回复之前，他与伯恩维宁公爵作了一个约定，若科维尼人进行了激烈的反抗，那么伯恩维宁公爵将得偿所愿；但如果他们面对帝国的强大军队及时地放弃抵抗，那么科维尼拉吉亚仍然将由科维尼人所辖治，只是必须被纳入帝国的统治体系之下。”

“结果你们也都看到了，科维尼人的反抗之激烈，以至于即便在那场战争结束之后，第三皇帝仍然认为有必要在这里修筑一座日落堡垒，以保证南方统治的稳固。”迪昂摊了摊手，露出一个介于嘲弄和惋惜之间的表情，“——只是事情从来没能这么顺利，修筑一座堡垒或许从军事上是个不错的想法，但他从来没解决南方动乱的根本问题。”

“那么，那个问题是什么呢？”

弥斯眨了眨眼睛，看来迪昂终于要进入正题了。

“战后，科维尼人的贵族和王族大多为皇家狮鹫军团所虏获，他们大多数都被处决了，幸免于难的也腐烂在维·奥芬妮窨深的地牢里。对于南方的直接管控者伯恩维宁家族来说，他们并不想看到任何一支科维尼贵族的血脉流传下来，成为叛乱的隐患。然而他们没有想到的另一个后果是，科维尼贵族们的失势反而使得南方本来被贵族势力限制了的商人势力迅速壮大，他们很快成为了这块土地上新的话事人。”

“话事人？怎么会呢？负责辖理地方的贵族封臣呢？”沙恩显得有些难以置信。

“那些新上任的奥芬妮领主们很快就在霍恩纳同盟提供的大额贿赂之下沉沦堕落，对霍恩纳同盟明里暗中从事的各种行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甚至与他们狼狈为奸。从北方来的那些商人，尤其是信奉圣教的商人，在这样的情况下是很难与他们竞争的，他们不仅在南方的各个行业中把持着垄断地位，而且不择手段，甚至会雇佣当地的科维尼人激进分子和流氓攻击他们的潜在竞争对手。他们的对手很难对他们发起指控，因为这样的袭击大多数都会被归结为南方旧教顽固势力对圣教徒的积怨。”

“但……他们的势力怎么会这么强大？请原谅我的孤陋寡闻，但无论在丹特和费兰多卡萨我都从来没有听过哪些商人的财力能够庞大到影响地方贵族的决定。”沙恩摇了摇头，迪昂所说的话有些超乎他的见识。

“那都要归功于奥芬妮人的无能统治了。”

迪昂耸了耸肩，不忘回头看了一眼周围的情况。如果不小心让骑卫队里那个名叫德法叶的小子听到了自己的这番话，或许又会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在这一点上我倒不能认同你的观点，迪昂。”然而，弥斯似乎有着自己的见解，“和贫瘠的维·奥芬妮地区不同，科维尼拉吉亚一直以来都是不亚于希塞尔人国境的丰饶地域，而娜拉米河更是与诺斐欧岛贸易的重要水道。远在帝国征服南境之前，来自诺斐欧岛的商人就频繁地到访这个地区。他们从娜拉米河的入海口逆流而上，一路向沿途城市、村镇的居民和商贾出售大陆上见不到的香料、酒、独特的宝石和海产，并将南方盛产的甘麦、青粟和其他谷物输送回去。通过与诺斐欧人的贸易和将诺斐欧岛的产物高价再出售到帝国的其他地区，本地的科维尼商人才聚敛了大量的财富。”

“看来您也做了不少功课。”迪昂只是笑了笑，没有多作辩驳。

但，这样的回答依然没有全然释去沙恩心中的疑惑，“既然他们已经控制了这片地域，那为什么还要继续煽动科维尼人的叛乱呢？在战端不绝的地方做生意，对他们来说也不是件愉快的事情吧？”

“虽然是这片土地上最强大的势力，但离控制还相去甚远。”迪昂摊着手，露出满含嘲讽意味的笑容，“不如说，他们刚开始觉得自己不可一世的时候，才发现奥芬妮人的盖子笼罩在他们脑袋上呢。”

“……盖子？”

“我想他指的是日落堡垒。”弥斯解释道。

迪昂点了点头以示赞同，“在第三皇帝的意志下拔地而起的日落堡垒牢牢扼住了娜拉米河的咽喉，控制了娜拉米河的起码百分之四十以上的河运。不仅是通过娜拉米河的商运，在其控制范围内的所有贸易都必须按照货物价值缴纳额外的税款。伯恩维宁公爵通过皇家狮鹫军团的武力保证维·奥芬妮对整个地区贸易的控制，从而使科维尼拉吉亚沦为以供奥芬妮贵族尽情挥霍的钱袋。他们对科维尼人征收比奥芬妮人高一成的赋税，而对于那些‘已经赚得盆满钵满的投机者’，公爵的政策还要更严厉许多。不管他们把本地的贵族调教得多么言听计从，都改变不了维·奥芬妮的绳子套在他们脖子上的事实。”

“你是说……科维尼人要比奥芬妮人多缴付百分之十的赋税？怎么能这样？这也太不公平了！！”

“当然，这很不公平，但却是合法的。”

面对着义愤填膺的沙恩，迪昂则表现得更加淡然，仿佛这种事情已经司空见惯。

“五大公国都保有自己一定程度上的立法权，”弥斯又补充道，“单就税收上来说，只要各公国能向伽尔撒及时缴足作为封臣应纳的税款，伽尔撒很少干涉各位公爵在自己的领地内征税的方式和手段。在公国内部，只要在伽尔撒制定的框架之内，伯恩维宁公爵制定的规则基本上就是律法了，也自然不会有‘不合法’这一说。”

“哼，”迪昂冷笑了一声，随口将嘴上叼着的半根芦苇吐在一旁，脸上露出了相当不屑的表情，“那位贪婪无度的公爵当然不太关心生活在荒漠另一边的人民的死活了，更何况还是些本就不太听话的家伙。对他来说，在自己领地内的人比自己还要富有，这件事本身就不可饶恕。”

“……也难怪他们想要起来反抗了……”

“他们当然想了，但过去他们从来都不敢跳出来正面与帝国对抗。”迪昂耸了耸肩，“首先，他们根本就没保证能赢过皇家狮鹫军团——这可是五大军团中人数最多的一支，虽然因为自上而下的腐败和混乱的部队编制而声名狼藉，这好歹也是一支训练有素且经历过不少恶战的正规军团。第二，即便他们成功地消灭了皇家狮鹫军团在科维尼拉吉亚的力量，他们还要面对的是维·奥芬妮背后的靠山——伽尔撒的愤怒。”

“所以他们决定把那些坚持信奉旧教的科维尼人推上前台，为他们削弱帝国对南方的控制。”

弥斯脸色一沉，嘴角紧绷起来。

“你说的没错。”

迪昂咧开嘴，露出一个邪魅的笑容，“过去他们用各种各样不可告人的渠道为那些喜欢闹事的邪教徒提供装备、武器，暗中煽动他们去袭击当地的营地和圣教教堂，而那些愚蠢的科维尼人却全然蒙在鼓里。他们还会雇佣附近经验最老道的佣兵，不是用来与帝国部队作战，而是用来训练那些信奉旧神的乌合之众，教会他们应该如何对装备精良的帝国士兵造成最大的伤亡。但只要帝国的部队大兵压境，机智的佣兵们却都早逃之夭夭了，你不会在战后的清点工作中找到有关于他们的一丝痕迹——那些狡猾的商人早知道这样的战斗是没有胜算的，但只要帝国抓不到他们的把柄，对他们来说就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这……不是什么买卖……这可是人命啊！！！”

面对义愤填膺的沙恩，迪昂的回答依旧轻描淡写，“如果你在南方待久一点的话，你也会像我一样了解到，所有人的命都是有报价的。”

“你……你怎么敢说这种话？！人的生命是万军之主一手创造的，是不能用钱这种东西来衡量的！！”

“好吧好吧，顽固的小家伙。你说了算。”

“别把我当小孩子！！”

“哦？你不是小孩子吗？”迪昂挑了挑眉，仿佛在刻意逗他。

“当然不是！！”

“看来这是我的错了……但这也实在不能怪我，因为你怎么看都像个小孩子。”迪昂故作委屈。

“你……”

在他们拌嘴的当儿，弥斯却一言不发，仿佛在凝神沉思着什么。

“……既然那些商人做得那般滴水不漏，那么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我不认为你亲历过这些事情，但你却说得斩钉截铁，就好像亲眼所见一样……”

尽管迪昂说得头头是道，沙恩还是皱起眉头，对他的消息来源将信将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