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可笑啊,圣教徒,这就是你们口中所说的救赎吗?还真是吸引人呢——”
“这声音……又是传声筒的把戏吗?”
尽管明白这多半是敌人的小伎俩,那些萦绕在他耳边如苍蝇飞舞一般的话语还是令他不快;这狡猾的敌人似乎深知如何用语言扰乱别人的心神,但对于维利这样信仰坚定的战士来说,只能让他产生好似要出手捏死蚊虫的冲动。维利的飞肘如配着刺喙的战锤一般凶狠,纸质的传声筒果不其然被击落在一旁。
然而……
“当然不会这么简单了。”
敌人的声音仍旧从他身后的附近传来,比他料想的还要接近;与此同时,那被扯落在一旁的传声筒末端所连接的绳索似乎也仍然没有断开,而是顺着整根绳索的走向逐渐浮现出来,将维利的视线引到了其已然显露出来的另外一端——
——自称为神的异教徒梵迪索克,此刻正高悬在他头顶上的不远处,双脚腾跃空中,全然远离了城墙的边缘。
——是的,他在正在空中飞行!
说飞翔或许不甚准确,要描述这种奇妙的状态,“悬浮”一词才更恰如其分,就像诺夫兰萨港口之外的深洋中漂浮着的诡秘的水母一样;但并不长于言语的维利并不能想到那个词汇,因为他从未见过有任何鸟类或者是生命能够毋需任何支点,以那种状态停留在远离地面的空中——
不,这也不够准确。对于这种陌生的存在,维利实在寻不到一个简单却又贴切的词汇足以描述他眼前见到的景象。
支撑着他的悬停的是他的左手,以及连接在他的手臂上的那头莫名的硕大猛禽,那头虽然庞大但从常理上看也绝对不足以带起一人重量、虽然振动着翅膀但从常理上看也绝对不足以在空中那样悬浮着的怪异鸟类。那巨禽仿佛正是由他的身体生长出来的一般,遍体黝黑发亮,生着像火焰一般蓬松、跃动的长羽,苍白的眼眸中浸透着恐怖;它的腹下没有双足,只生着邪恶巫师的手腕,并从那里一直连接到被它极自然地吊起,并在空中为劲风所吹动的躯体和衣摆。
若是普通人的话,只会被这离奇的一幕吓呆吧。
但即便这也无法撼动信仰坚定的战士。为神圣使命所驱使的武者仍旧不为所动,反而极迅速地作出了应对。
“在离我这么近的地方现身,看来是做好觉悟了吧?”
组成他脚下城墙的岩石骤然绽开裂纹,那是像冰冷的花瓣一般盛开的图案,无数飞石被挤压、弹射出来,整个墙面激烈地震动,将没能站稳脚跟的科维尼人士兵从墙头上掀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维利的眼里看不见这些,他的眼中,只留下他为神圣感所驱使的使命。
暴风一般猛烈的攻势直袭向梵迪索克的要害,看样子,要躲避已经迟了。
只是,敌人也没有躲避的意思。
那足以掀翻全速行驶中的战车的强壮手掌触到了毫无抵抗感的东西。喷溅出来的不是血浆和碎肉,而是灰色的、松软的、全然无害的漫天粉末。
“……这是……”
维利下意识地一吸,一股甜美的、未经加工的麦香直灌进他的鼻中。
“……黑麦粉?!”
大约五霎的时间过去了,在通往城门方向的道路上堆积起的砾石旁,由皇子带领的难民和伤兵们仍然没有任何动静。他们还在等待着他们的救星凯旋而归,但希望似乎愈加地渺茫了。
“……到底怎么样了啊,阁下!维利大人他……怎么还没回来,莫非是……”
倚着岩堆靠坐在那里的皇子知道那名士兵意指为何,他只是摇了摇头,“不,不会那样的。我还能感觉到他的存在,藉由我的手赋予他的主的力量也仍然在他的身上燃烧着,我还能清晰地感觉得到。事到如今,恐怕他也陷入了苦战吧……”
“但,我们就这样干等着他回来吗?我们就这样坐以待毙吗?”
“这是我们当下唯一的办法……”
皇子低下头,避开那名士兵热切地期待着的眼神,只是不知所措地盯着自己踝部的伤口。那伤口周围的组织已经出现了大片的青黑色坏疽,一直往下延伸到他的足跟,实在触目惊心。
“但如果他回不来呢?维利大人如果一直不能回来……我们也就一直被困在这里,哪儿也去不了了不是吗?”
“不,不可能的,他会回来的!”
“您就这么信任那位大人……但如您所说,阁下,我们的敌人也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只是万一,万一……”
“不,不会的!维利从来没让我失望过!他会找到办法的,请相信这一点!”
皇子说着这些话,试图说服不安的士兵;但那名士兵不难从皇子略微颤抖的语气中听出来,比他更不安的却是皇子自己。
“维利从没令我失望过。他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谁都可能失策的,阁下……”
“能容我说一句吗,尊敬的阁下……”
正在这个时候,一直积极地协助着他们的那名年轻的科维尼人难民终于也忍不住插话了。
“……看到您这么长时间里都毫无动静,我的那些同胞们都很恐慌。他们中有人看见了您被铁链困在这里,看见了您的伤口,都说您已经中了敌人的陷阱……躁动和恐惧已经在那些难民里蔓延了,阁下,您必须做点什么……”
“别再抱怨了,我们这些士兵不也只是待在这儿,什么都做不了吗?你们这些家伙明明什么忙都没有帮上,就别在这里给阁下添乱了好吗?你就不能让他们安分点吗?如果他们再乱嚼舌根子,我就帮他们闭上那些不安分的嘴巴!”
“什么?!”面对士兵的指责,科维尼青年当然也气不打一处来,“我们在这里不是为了让你们再像牲口一样对待的,士兵大人,我们在这里是因为我们尊敬阁下。阁下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不是你,请你搞清楚这一点,士兵大人!!如果你对我的同胞们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的话,我是绝对不会坐视不管的!!”
“哦?本事没多少,口气倒不小?我倒要看看……”
“住口!!现在不是我们应该团结的时候吗?!”
在不和和矛盾最终演变成争斗之前,皇子及时地喝止住了他们。但他也很清楚,这样并不能彻底解决问题,如果情况继续僵持下去,这支由不同的身份、种族和阵营组成的难民队伍只会产生更加剧烈的矛盾。
牧养一群羔羊或许很容易,但要牧领一群人却是难上加难。若不能了解他们心中所想,理解他们的难处和困扰,矛盾的导火线时刻有可能被引发。
必须要有人来安抚难民们的恐惧,且只有他这样身份能做到。只有自己发言说服他们,他们才有可能感到安心。
——只要让他们也相信维利的能力就行了。他是由自己的父亲,那位为帝国开疆拓土的第三皇帝所指派的皇家卫士,是自己最值得依靠的心腹。
……但,既然这样,为什么自己又会如此不安呢……
……自己究竟……在惧怕些什么呢……
……如果……如果维利辜负了自己的期望……
……如果……万一……
“等等,不要!!——”
毫无征兆地,一声激烈的嚷叫声将皇子从他的思绪中唤了回来。
同所有其他人一样,他的视线朝那个方向聚集过去——科维尼难民的队伍中,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已经站了起来,甩开试图拉住他衣袖的一名同伴的手,朝城门的方向狂奔过去。
——正当他们沉浸于争辩和理论的时候,皇子他们都没有注意到的是,敌人的射击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停止了。
但他们没能注意到并不代表其他难民们注意不到。除了绝望地坐在原地等待,其他什么也做不了的这些饱受折磨的人们来说,周围产生的任何变化都极易引起他们敏感而脆弱的注意。很显然,他们中的一些人并不打算坐以待毙,而敌人片刻的停火让他们看到了一丝希望。毕竟,城门已经不远了。如果就这么冲过去的话,或许还能够逃出生天。
圣卢塞安皇子绝没有料想到,在巨大的心理压力之下,那名科维尼人会犯下如此冲动的错误。
诚然,他可以理解,因为求生的欲望对任何人来说都是重要且理所当然的情感,哪怕那也许会造成更糟糕的后果,那是谁也没资格责备的;他也知道这些难民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无法指望像久经训练的帝国士兵一样,在何种情况下都严格地遵守命令……
“快阻止他!!”
皇子急急命令道,并试图站起身来,尽管因为那条受了重伤的腿他没能做到这一点。
但要反应还是晚了。没有人想到,也没有人相信,那些敌对的科维尼士兵暂时地停火,只是单纯为了诱杀他们的同胞。
——哪怕只有一个人犯错,所造成的后果就已然无法挽回了。
碗口粗的攻城弩箭将可怜的科维尼人钉死在地上,更小的箭支瞬间穿过他的肢体、身躯和头颅,在那之后的攻击又持续了整整十倏;他的双腿仍然还保持着向前奔跑的动势,然后很自然地撞在已经固定在地面上的箭杆上,向外甩了出去,随后又被拽了回来,耷拉在那里,早已失去了知觉。
可怜的难民当场死在金色的护盾前面,仿佛化作一尊仍在汨汨流血的悲惨雕塑。
皇子下意识地捂上了眼睛,露出极端痛苦的表情,不忍心看这一惨状。并非是他见不得死亡,在他走访南方各处的时间里,他也已经见够了那样的事情。
他只是不能忍受他人因为自己的无能而死去,因为自己的不作为而死去。
但,尖叫声、哭喊声、带着恐惧的纷纷议论声一瞬间从人群中爆发出来,从他没能遮住的所有感官钻进来,淹没了他的思绪。
难民们的精神正在重压之下逐渐崩溃,他听到了这一点,也嗅到了这气味,但却什么也做不到……
怀着强烈的自责,他沉浸在这样的想法中。
直到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那只手生生地掰开他捂住双眼的手臂,尽管他的眼睛还顽固地闭着——
“……维利,是你吗?……”
近乎崩溃的皇子弱弱地问道。在这个时刻,他多么希望对方能作出肯定的回答。
——那一定是维利,只能是他。只有他才有勇气在明知冒犯的情况下,给予自己忠诚的劝谏。
“看看吧,看看眼前的这一切吧,阁下!我求求您了!”
但……那声音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