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您……求求您……救救我妈妈……”
她侧过身,泪水不住地从她的脸颊滑落;她孱弱细嫩的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努力不让自己放声大哭出来。
紧接着,她快步狂奔了出去。
直到那令人心碎的脚步声消失在远处。
迪昂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罗莎莉跑出去的地方。不知怎的,他突然感觉眼睛有些发痒。
“你竟能把那孩子保护得这么好,在这种地方……希尔莉,我不禁有些佩服你。”
他轻轻叹了口气,“……懂事得过分了。”
蚯蚓般徐徐地,虚弱的希尔莉用艰难的动作重新爬回到床上。终于躺回去的那一刻,她的神情即刻暴露出了疲态。随着她粗重的喘息,她身上恶心的囊疱也在上下起伏,其中一些在与床沿的摩擦中已经破裂了,流出了污秽不堪的血脓。
过了好一会儿,希尔莉才开口。
“我自己的床一年前就已经塌板了。这本来是她的床。”
迪昂没有说话,只是回过头来,一向带着诡异笑容的脸第一次如此严肃。
“……你说的那些……能救我的话……究竟……是真的吗?”
“我在南方见过不少人患有这种病症。”迪昂挑了挑眉毛,“这是性病,对吧?我说的那些不过是南方的人用的一些疗法罢了。他们用一些当地产的药材混在一起制成药膏,涂抹在放血之后的患处……南方人相信这种偏方能治愈这种可怕的疱疹,且孜孜不倦地这么做……”
“……我真的……能被治愈的话,无论什么……”
然而,迪昂没有等她说完就戳破了这个梦幻。
“……但很遗憾,我还从来没见过有人因为这个愚蠢的方子就从这种病症中活下来的。”
“……所以,那果然是个谎言……”迪昂预想她会再度大发雷霆,但她只是目光呆滞地躺了回去,似乎已经疲惫过了头,“……臭名昭著的瘸子迪昂,为什么……为什么要欺骗我,为什么要欺骗我们……”
“我当然没学过什么狗屁药理,但你真觉得这种病只靠一枚银利亚或是五枚银利亚就能找到治好的办法吗,希尔莉?”迪昂没有笑,但他的目光也冰冷得异常,“无论是谁告诉你的女儿一枚银利亚就能救你的命,那都是一个蹩脚得只有涉世未深的孩子和被死亡夺去了思考的绝望者才会相信的谎言。而我……只不过撒了个更蹩脚的谎言来讽刺这一点。”
“所以你到底……想从我们母子这里得到什么?”希尔莉的脸色煞白,她已经没有力气发怒了,干涩的嘴唇也只是在堪堪开合着,“……是鸨母让你来的,是吗?”
“我明白,我明白你有多害怕自己的女儿重新踏上自己的道路。”
迪昂轻轻地笑了。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的笑容,没有半分嘲弄的意味。
“她的底子很好,但却上了那种糟糕的妆。以鸨母的品味,她绝不会这样打扮她的姑娘。——这就是你保护她的方式之一,不是吗?在柏斐这样的地方,生得太诱人当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你果然是鸨母……”
“如果是鸨母让我来逼那孩子为娼的,那么我压根就没必要告诉你事实。”迪昂挑了挑眉,“我甚至没必要出现在你的面前。好好想想吧,好好想想如今是谁正在逼那孩子走上那条路。”
“……是谁……”
“是你。”
迪昂毫不留情地指出,眼中没有半分戏谑。
“你的生命已经没有未来了,希尔莉;而你紧抓不放的手,还将葬送那孩子的未来。”
那位母亲再一次瞪圆了双眼,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只是紧紧地抓着沾满血污的被子不放。
“正如我说的,我是来帮助你们摆脱困境的。”
迪昂的目光冷酷得过分,“罗莎莉的困境是你,希尔莉;而你的困境,不就是这毫无意义的求生希望吗?”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我死?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非要死?”
“你什么也没有做错,你也当然不必马上去死。”迪昂漠然回答道,“但就算我把这一枚银利亚给你们又如何呢?她会将它花在哪里?或许,还会落在某个声称自己能治愈你的蹩脚骗子手里?在那之后呢,为了维持你这条苟延残喘的性命,她又将付出什么?她又要怎么活下去,以供养你们两个人?以一个十四岁女孩儿的能力,她还有什么选择?所有的这一切当然都与我无关,希尔莉,但你知道我是对的。——你的生命,早已经没有未来了。”
“不,她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不可能逼我去死!!”希尔莉绝望地吼道。
“她当然不能,也不会这么做。你知道的,那孩子能做到的,只有卖掉自己的未来。”
“……你……你又要杀了我吗?”
迪昂不禁发出了一声嗤笑,“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杀掉你对我有什么好处?你身上除了血毒之外还有什么值得我动手?想想吧,除了你自己的女儿,没有人会因为你的死而获益。——恰恰相反。鸨母也罢,骗子也罢,只有你还活着,他们才有可能从小罗莎莉的身上大把大把地捞取利益。”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说我是好意,大概没有人会相信吧?就当作……是一时兴起的罪恶本性吧。”迪昂挥了挥手,尴尬地笑了笑,“我没有当她的面告诉你,因为我知道那孩子不会相信的;我也不想因此落得个逼死活人的罪名,这件事本来与我毫无干系,我可不想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但我知道我能说服你,因为你是柏斐的‘卡莉’;你和我一样,是挣扎在这世界最阴暗的一面的人,是明白这世界最阴暗法则的人,不需费多少工夫就能了解我说的这些不过都是残酷但浅显的事实。或许你开始不会接受它们,但我认为,终究你会认同我说的这些话。”
希尔莉沉默了。半晌,她才放松了手里几乎攥破的被单。
“我明白了,你是来带给我绝望的恶魔。”
“这世界上存在着的痛苦是不会消失的,只会从一个人转移到另一个人。有人获得了希望,其他人的绝望便是它的代价;有人得到了幸福,就会有其他人因此而获得不幸。”
迪昂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提起拐杖指了指自己残缺而畸形的腿。
“而我们这样的人,不就是这不公平的转移的终点吗?”
希尔莉没有回话。
她只是平躺在床上,木然地注视着潮湿阴暗的天花板,除了呼吸之外便再无动静了。
“明天我会带她去野外采一些普通的药草,那些东西的确能缓解你的部分痛苦。”迪昂背过身去,准备离开这个透不过气的屋子,“既然你还想继续苟活下去的话……那就这样吧。”
“等等……”
但希尔莉叫住了他。
“我……我明白了。你是对的,瘸子……我……我爱她,我希望罗莎莉能更好地活下去……她……”
她的声音再一次哽咽了。
“杀了我吧。”
然而,迪昂摇了摇头。
“我只会告诉你事实,不想做这种麻烦的事情。如果你有那种觉悟的话,就想办法自行了断吧。只是别在今天,别马上,那样也会连累我摊上大麻烦。——该死,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告诉你这些,那样也许我还有机会骗回那一枚银利亚。”
“……恶名昭彰的瘸子迪昂——他们说你是个卑鄙无耻、唯利是图、满口谎言、低劣善变的骗子。”
令他惊讶的是,那位绝望的母亲竟然第一次笑了,尽管笑得不免有些诡异。
——将死之人的笑容当然怎么看都很诡异。
“……不过我很好奇,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迪昂耸了耸肩,“卑鄙地利用亲情,成功地说服了一位单亲小女孩的母亲自杀的、令人发指的混蛋……吧?”
只有这一点恐怕没人能反驳。
“其实那孩子她……”希尔莉不自觉地笑了笑,“……是有父亲的。”
“很显然,只是找不着了。”迪昂不以为然地回答。这在柏斐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在这里出生的孩子,大多都不会有机会知道他们的父亲是谁。
但希尔莉摇了摇头,依然带着浅浅的微笑,仿佛在回忆着什么,“罗莎莉,这个名字就是她的父亲取的。他对我说,这个名字在古语中的的蕴意是‘花朵的馨香’。”
“什么?!你的意思是,她的父亲是个贵族?!”
但希尔莉又摇了摇头。
“那个男人是一个远已失去贵族头衔的家族后裔,也是一个云旅四方的冒险者领队……一个柏斐的过客。”
“听你的语气,他留下来了?”迪昂似乎开始产生了兴趣。
“他……和路过柏斐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就算是对我这样身份低贱的女人,他也始终保持着那种温柔和尊重。虽然我知道作为一个‘卡莉’绝不该那么做,但我还是……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为他而感到狂热,为他而感到自卑……我腐烂的心灵竟想要属于他,想要只属于他一个人。我们日日夜夜地在一起,第一次,我因为这每天都做的肮脏工作而感到如此的幸福,我无比害怕那样的幸福会离我而去。我爱他,即便我是一个低微的‘卡莉’,我告诉他我爱着他,永远不希望他离开。
“大约是三个礼拜之后,在我告诉他我怀孕了的时候,他告诉我,他也已经迷上了我。为了我和肚子里的孩子,他甚至回绝了行将离开的其他同伴,牺牲了自己作为冒险者的生涯,执意要陪我留在这个肮脏的地方,直到孩子出生。作为一个‘卡莉’,我已经忍受了如此如此多的痛苦,甚至从来不敢想象这种美好的事情能片刻地发生在我身上。这个家,成为了我最珍视的东西,我的全部。我向他信誓旦旦地保证,从此以后我会为了他而改过自新,再也不做一个卑微的‘卡莉’,再也不会让他蒙羞。”
“有时候,人是没得选择的。”迪昂本想说些什么挖苦的话,但到了嘴边也只有唏嘘。
“在罗莎莉出生之后,他始终陪着我们。他也想带我们离开这里,过上更好的生活,但他没剩多少钱了,过去的冒险伙伴也再联系不上。为了我们,他只好独自接下了一个来自费兰多卡萨一位牧师的委托,作为保镖,在前往南方的公务中保护他和他的财物。”
“南方……”
一听到这个词,迪昂就知道糟糕的事情发生了。他在南方待过了够长的时间,深知那里——尤其是那里的道路究竟有多凶险。信仰独一主的神圣帝国与当地的多神教教徒频繁的摩擦和战乱,使维·奥芬妮公国的一部分地区沦为了极度危险混乱的领域,即便是在时常有军队巡逻的帝国公道上,也有遭到强盗突袭的隐患。
“他临走前告诉我们,只要这份委托完成了,那位牧师就能帮助我们获得圣城费兰多卡萨的准许,过上普通市民一样的生活。……但……那果然不是我这样卑贱的人该奢望的命运……”
“看来他没能回来。”
“那位牧师的队伍……遭到了南方异教徒的报复,所有人……都被肢解了。”
“糟糕的死法。”就算是迪昂也不禁头皮发麻,但他知道那些野蛮的古教教徒为了报复帝国在南方的强硬的压制,的确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我知道,我知道那个人肯定有机会投降,有机会放弃的。只要把那位牧师卖给那些野蛮的异教徒,凭他的能力一定能找到机会活着回来的……”说到这里,希尔莉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号,这才接着说下去,“……但我也知道,那个男人他就是不会这么做。他爱着我和我的孩子,同时也爱着他那无聊的尊严。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才……”
她的话头骤然停了下来,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似的。她很久都没有说话,直到,她终于从遥远的回忆之岸中回过头来。
“罗莎莉……是他留给我最后的遗物了。”
她说着,突然抬起眼睑,望向迪昂无动于衷的脸,露出征求的神情。
“……我想……最后拜托你一件事。”
“我拒绝。”迪昂毫不犹豫地摇头。
“……一个死人最后的请求,你连听都不愿意听完吗?”
“死人的委托才最麻烦,请容我拒绝。”
“除了你,我也没人可求了。”希尔莉不顾他的拒绝,还是擅自说了下去,“我只希望你可以替我照顾罗莎莉,其他别无所求。”
“别开玩笑了。”迪昂不禁嗤之以鼻,“既然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也应该知道,她跟着我会有多危险。那是在我泛滥的欲望之外的,远糟糕得多的危险。”
“二十岁左右就能在柏斐恶名远扬,我相信你有手段能让她远离危险,瘸子迪昂。”
“不不不,这种事情我自己都说不准。”
“除了你,我还有谁可以托付?!在这柏斐,这么多年来,只有你真正为她的未来考虑过,只有你……只要你能保护她,只要你能……让她过上正常女孩儿的生活……哪怕是让她……”说着,希尔莉的语气又激动起来。
“打住!打住!别搞错了,希尔莉!我可从没想过拯救谁的未来,我只想结束你那没有未来的未来而已。别开玩笑了,你们的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在乎我自己!没有人会照顾她,要想在这世界上生存下去,她只能靠她自己!!”
“那在我死后,谁能来让她远离我走过的那条路!!!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
希尔莉再一次猛坐起身,朝迪昂歇斯底里地嘶吼着。或许是因为太过用力的缘故,她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
“那不是我关心的问题。”
迪昂淡淡地回答,稍稍撇了撇嘴,“你以为凭这样就能博取我的同情吗?”
“……罗莎莉……她是我的全部……她是我的宝藏……我付出了这么多,只为了让她能远离柏斐的污秽……我绝不能……绝不能让她重蹈我的覆辙……她……她就是我的救赎……我这条贱命活到今天,只是为了她一个人而已……”
迪昂皱起了眉头,“所以我问你,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已经见过了够多的悲剧,其中一些甚至就由我一手造成,即便这样我也从没后悔过。你们俩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我不关心,我根本不在乎。别想着博取我的同情,我已经没有那东西了。”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不,我不相信!”
“随你便好了。”
瘸子只是冷漠地背过身,忽视了希尔莉凄惨的恸哭声,撑起拐杖,径直踏出了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