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昂没有走得太远。
既然那一枚银利亚已经如约交给了那孩子,他当下可的的确确连半枚铜子儿都不剩了。即便是要找别的住处,现在也已经太迟了。
“虽说已经习惯了,东躲西臧的日子总还是越少越好啊……”
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的瘸子不免轻叹了口气。忍受着从屋后传来的阵阵臭味,他也只得就着墙边靠下了。
弯月高悬,这远郊的星空也渐见繁灿。这附近没有教堂,也没有报点的钟声;不知从何时起,屋子里的号哭声也已经停了。
不多时,小罗莎莉也从外边回来了,手上悠悠地捻着一支野外采的狼尾草。那孩子的脸上早已经不见了泪迹,但依然表现得甚是沮丧。
看见迪昂靠在墙边,她愣了一下。
“迪昂先生……”
“你去哪儿了,小丫头,没到那个女人那里去吧……”迪昂稍稍抬起眼眉,“唔……算了,应该也不会有这么快的男人。”
“您和妈妈已经……谈完了吗?”
“是的,但很遗憾,没有结果。”
听完迪昂的话,她的脑袋果然又垂了下去,“果然……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迪昂笑了笑,“并不全然如此。”
“您的意思是……有办法吗?”
“我告诉她,我想介绍你去南方做工。过去我在那里摸爬滚打的时候认识了一些靠谱的同伴。虽然算不上很体面的工作,要吃的苦头也难以想象地多,但也没有必要出卖尊严和贞操。只要努力肯干,且脑子不是太木讷,要挣取四五枚银利亚也要不了很长时间。”
迪昂说着,眉宇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极为困扰的表情。“但是,要让你独自一个人冒险去南方吃苦头,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同意。……况且这样的话,这边也需要有人照顾啊。”
罗莎莉抬起头,向他投去小狗乞食般可怜的目光,“……您能陪我去吗?”
但马上她又自己摇了摇头,“……对不起,这种要求果然还是太过分了。”
迪昂沉默了一阵子,脸上浮现出些许歉意,“很抱歉,亲爱的,如果我有时间的话,或许会陪你同行。……但在这里,在费兰多卡萨,我还有未竟的事要完成。”
当他像往常一样说出“亲爱的”的时候,即便是他自己也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语气竟柔和得异常。“你也没必要道歉。南方这些年的环境,要让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独自前往的确太危险了……”
“我愿意去。为了妈妈,我愿意去。无论是什么事情我都愿意。”
小罗莎莉咬了咬嘴唇。
“当然,我也想到了一些其他的提案。”迪昂说着,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不过无论如何,以她的身体什么也做不了。无论要付出何种代价,最后辛苦的那部分都只会落在你的身上,所以她……”
“我去!我会去说服妈妈!”
罗莎莉说着,便迈出步子,想推门往屋里去,但迪昂举起拐杖,挡在了她的身前。
“你只会给她增添加倍的痛苦,小丫头。”
他不紧不慢地说,语气平淡得过头。
“希尔莉,你的妈妈,她也在挣扎,在努力作出选择。她清楚每个选择的后果,知道什么选择意味着舍弃什么……就让她自己冷静地想想吧,或许,她能想到答案的。”
又一次,罗莎莉的眼眶湿润了,但这一次,她没有让眼泪流下来。
“明天,跟我去野外采点草药吧?有了那些,你妈妈身体上的痛苦也会舒缓许多,如果能稍微让你的心情变得轻松,那就更好了。”
“嗯……”
罗莎莉点了点头,随后将脸深埋进了右手臂弯的阴影里。从那手臂缝里挤出来的她的声音,不仅委屈,同时也显得低沉而苦闷。
“……迪昂先生……我的心脏……好痛苦……”
她说着,另一手在自己的胸前的衣服上紧攥出突兀的条条褶皱。
“我知道。”
忽地,就在迪昂的身旁,她毫无征兆地跪了下来,顺势撞进了丑陋瘸子的怀里。
尽然为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所惊讶,迪昂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靠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凭那孩子在他的胸前抽泣。
“已经绝望到了向我寻求安慰的程度了吗?”他这么想道。
“如果她知道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大概不可能会原谅我吧。”
但仿佛身体不受控制了一般,就连他也作出了令他自己匪夷所思的行动。
——他卸下了自己那沾满灰尘的黑色斗篷,用干净的一面盖在了那女孩儿的身上。
就算是进入了春天,在没有男人们饮酒狂欢的地方,柏斐的夜晚依然不免冷寂入骨。
渐渐地,罗莎莉的闷泣声变了,变成了轻柔的呼声。
她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瘸子稍稍掀起斗篷,微微露出她沉眠的侧颜,不由得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真是的,到底是谁在侍奉谁啊……”
这一夜,他睡得出奇地沉。
即便解下了自己的斗篷,在这柏斐的寒夜里,生命中的第一次他感到如此地温暖。
……直到清晨的太阳毫无遮拦地照射在他的脸上,他才从睡梦中徐徐清醒过来。
敏锐的他立刻就察觉到了异样。
他的怀里只剩下那件斗篷——罗莎莉那孩子,已然先于他醒来。
“不好!”
迪昂一股脑儿坐了起来,即时睡意全无。
“……她去了哪儿?难不成……回屋里去了?”
他还记得自己与希尔莉的上一次交谈的结果并不愉快。如果她的母亲当下对罗莎莉揭穿他的谎言,那对他而言可就糟透了——因为一点小疏漏而导致整个计划失败,这样的经验他可太多了。
……但,为什么自己会感觉这么糟糕呢?对迪昂来说,他只需要远远地离开就好了。记恨也好,嫌恶也罢,自己不是早就习以为常了吗?这对母女结果会如何,和自己本也没有任何利益相关。
然而不知为何,他悬着的心里竟有一种如此强烈的担忧和懊悔。
“……该死!她起身这么大的动静,我他妈的为什么没能惊醒过来?!”
他正在心里懊恼地咒骂着自己,下一倏,那孩子却从屋里出来了,怀里抱着一个细木条编织成的筐。
“迪昂先生,早上好!”出乎他意料的是,罗莎莉竟挂着满脸的笑容,向他打了一个招呼,“妈妈已经同意让我跟您去采药材了!”
“……是嘛?”
迪昂稍稍平复了自己心情,她看样子的确还什么都不知道。
“……你妈妈,她怎么样?”
“她的情况似乎转好了!比昨天她真的精神多了,还让我跟您好好学点东西,说她还需要我好好照顾呢!”
“……这样吗,那就太好了。”
迪昂稍有些犹豫,又问道,“你问了她什么没有?她说了什么没有?”
“妈妈没有提去南方的事情,我听您的也没有问她。我想,她应该的确也在好好考虑着吧。”
“……唔,这样啊……那就好。”
迪昂顿了一顿,随后朝那孩子露出了自己一贯的笑容。
“那样就好!既然你妈妈也没有异议,我们就可以毫无顾虑地出发了吧!”
“这是白莳,用来缓解发热的病人效果还不错。在南方一年四季都很常见的药草,但在费兰多卡萨公国这里,只有早春时节开始才能找得到了。”
“那……在最温暖的时候就会变得很多了吧?”罗莎莉抬起头问道。
“当然不会。”迪昂耸了耸肩,露出了一个嘲弄意味满满的笑容。
“为什么?”
“因为那时候采白莳的药材商人也变得该死地多。”
“原来如此。”
他又撑着拐走了几步,指着左手边的一株不起眼的黑色小花,“那是倒吊草,经常被捣碎弄成草泥用来敷在化脓的地方,也有一点止血止痛的作用。”
“为什么叫倒吊草?”
“你看它的样子。”迪昂想蹲下来采一朵,好让女孩能够仔细地观察,但这个动作对于他这个瘸子果然还是有点勉强;但小罗莎莉看出了他的意思,便半蹲下来,采起了那朵倒吊草,交在迪昂的手里。
那是一株略显锥形的黑色花朵,有着五片宽而长的花瓣,花瓣上生着细小的绒毛,乍看之下就像黑色的羊毛大衣;与其它植物颇为不同的一点是,它连接着细茎的末端生有一个得光滑发亮的黑色瘤子,上面缀饰着一些白色的细斑;若是倒过来看,那一条深绿色的细茎竟活像套在绞刑犯脖子上的绳子。
“看那些长在圆瘤子顶端的斑点,是不是有点像长在头上的眼睛?”
“眼睛的位置好怪……”
“‘倒吊草’是南方的奥芬妮人给起的名字。”一边说着,他一边来回捻着那株倒吊草的根部,让它在两指间快速地回转,让它的花瓣像大衣的下摆一样飞舞起来,“在很早很早以前,早在维·奥芬妮建立起南方人的都城之前,那里还只是一个奥芬妮人聚居的小镇。小镇的郊外就是人烟稀少的荒原,荒原的边陲地带立有一棵巨大而孤独的枯树。每当维·奥芬妮的治安官抓到穷凶极恶的罪犯,他们就用黑色的麻织长斗篷盖住罪人的头,然后用绳子连着斗篷在他们的脖子上束紧,绞死在那棵枯树上。一日又一日下来,那棵枯树上便吊起了无数的黑袍尸骨。”
“……为什么……要这么做……”罗莎莉听着,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
“因为他们忌惮那些罪犯凶恶的灵魂,他们的灵魂中藏着惊人的怨怒。当地的古教司祭说,必须要用这种方法把那些邪恶的灵魂困在他们自己的尸体里,困在旷野之中,困在没有人烟的地方,只有这样,他们的恶灵才不会威胁到活人的世界。”
迪昂说着,手里的动作骤然停了下来,嘴角滑过一丝阴笑。
“——不过有一天,那棵树的所有树枝终于挂满了。”
“……那……怎么办……”罗莎莉显然已经开始害怕接下来的走向了。
“有一位生性马虎的治安官并不相信司祭的鬼话。他押送一个犯人到了枯树边上,却发现树上已经再也挂不下死尸了。那位治安官便用刀简单地处死了他的犯人,然后随意地将尸首抛在了那棵枯树下边,就哼着小曲儿打道回府了。他没有想到的是,隔天日落时分,当他押送下一个罪大恶极的犯人去枯树边上行刑的时候,他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所有的尸体全都头朝下飘了起来,只是因为挂在脖子上的绳子勉强地牵在树上;他们身上的长斗篷高高地扬了起来,在无风的荒野里狂暴地飘舞摇曳;而他随意弃置在树边上的那具身首分离的尸骸,却连半点痕迹都找不到了。他怕极了,便放了一把火,把那棵枯树和上面的尸体全部烧光,这才敢安心地回到维·奥芬妮。
“然而,当晚他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他家的周围长满了枯树,每一棵枯树上都有绳子系着一个蒙着黑衣的吊死者;他们的尸体全都像那日傍晚一样头朝下,身体高高地飘起至空中,在没有风的夜里狂暴地摇曳。
“第二天,当心有余悸的他推开自己的家门,却发现自家的庭院里长满了生着倒瘤的黑色小花。传说第三天他就病倒了;第四天,治安官窒息死在了自家的床上,脖子上还残留着绳子的勒痕。”
说着,迪昂忽然压低了嗓音,“这就是——‘倒吊者的诅咒’!”
罗莎莉一听就慌了神,“……这种不详的东西,我们还是不要给妈妈用了吧,迪昂先生……”
然而迪昂话锋一转,语气也突然变了,“当然,这不过是奥芬妮人想象出来的故事。”
“……不是真的吗?”小罗莎莉流露出可怜巴巴的眼神,不自觉地攥紧了瘸子的袖子。她似乎被这个荒诞的传说吓得不轻。
“显然不是真的,因为倒吊草并不只属于南方的奥芬妮人。西境的辛德拉人用截然不同的名字称呼这种药草,且他们更早就发现了这种药草的微弱毒性——也就是奥芬妮人口中会使人窒息的‘倒吊者的诅咒’——只隐含于生有绒毛的花瓣部位;而它的黑瘤,不但没有毒,还具有药用价值。”
迪昂摊了摊手,“后来有一位辛德拉商人去南方碰运气的时候将这些知识教给了那里的奥芬妮人,他们才学会了如何使用这种花朵。虽然这个故事很有意思,但现在就连奥芬妮人都几乎没人信了。——关于这一点,另一个原因是他们大多都成了该死的圣教徒,不再相信那些古老司祭编造的荒诞故事了。”
“……迪昂先生,您果然……很厉害……”小罗莎莉的眼中甚至流露出了崇敬,“您知道好多我都没听过的东西。”
“在南方的时候,我遇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听他们说过各种各样的故事。虽然大部分都是瞎扯淡,但听着还是挺有趣的。”
“的确很有趣……不过太吓人了……”罗莎莉说着,不禁打了个哆嗦。
“不是故事有趣。”迪昂挑了挑眉,“对我来说,最有趣的一点是,竟然有人会对这些鬼话坚信不疑,甚至当成信仰来崇拜——这能让我得到不少提示。”
“……什么样的提示?”
“关于……如何讲一个能让别人相信的故事的提示。”
迪昂挑了挑眉毛说,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