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跳崖(1 / 2)

五更鼓响时,王十六依旧不曾合眼。

耳边反反复复,只是裴恕的话,答应我,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生命。

也许是很早就知道自己活不长,也许是这半年来眼睁睁看着自己在意的人一个个死在眼前,她对于死并没有太多畏惧,甚至觉得,那是解脱,是她回到家,找回从前时光最好的办法。可他说,不要死。

若在从前,她不会理会他说什么,可这些天,不一样了。在她自己不觉察的时候,裴恕已经悄无声息地,在她心里留下了羁绊。

冷得很,厚厚的被子也挡不住寒气,王十六裹着氅衣下了床,听见窗外簌簌不绝的声响,推窗一看,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

屋檐地面,目力所及,皆是白茫茫一片,雪大得很,檐前都堆了厚厚一层,寒气扑面而来,彻夜未眠后混乱的头脑一阵清醒,王十六默默地看着。

裴恕说,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值得放弃生命。可是,不一样的,薛临是因为她遇难,为救她身死,她又怎么能薄情负义,留他一个人孤零零在地下?如今仇人她都已经杀了,了无牵挂,她该当去找他,黄泉之下,依旧有她的家。

“娘子怎么起这么早?”周青踏雪而来,提着一炉烧好的炭,“冷得很,我才去厨房要了些炭。”

是啊,冷得很,这样的天气,裴恕还带着伤,更难熬了。王十六吩咐道:“你看看裴恕那边有没有,给他也送些。”

周青怔了下,声音便低下去:“是。”

他低眉垂眼往近前走,王十六看出他的失落,心里突地一跳,只是一炉熟炭,她立刻便能想起裴恕,她现在,真的是了无牵挂吗?

因着下雪不方便,这天的朝食便由客栈的仆役送到各人房里食用,王十六得到的是一个羊肉暖锅,一份鲜肉馄饨,又有配暖锅的菘菜、萝卜等物,从前在南山时,若是下了大雪,她总喜欢这几样,汤汤水水的吃下去,从胃里到身上都是暖和。

随口问道:“青奴,是你吩咐厨房做的?”

“不是,”周青顿了顿,“我早上忙着要炭要热水,并没有吩咐厨房做什么饭。”

王十六心里一跳,抬头,看见周青同样悲喜交加的目光。答案仿佛呼之欲出:是薛临,除了他,还有谁知道她爱吃这些,还有谁会一大早张罗着,给她送来这些?

哽咽着:“青奴,你也这么想的,对不对?”

“娘子,”周青红着眼梢,“很快就能知道了。”

是啊,很快就能知道了,她已经给军师府递了名刺求见,之前薛临不肯露面,也许是知道她跟裴恕定了亲,也许是有什么苦衷,最坏的猜测是薛演恨王焕杀了薛演,他们中间,隔着杀父的深仇,所以不肯见她。但,她会跟他说明白的,那个婚约不算什么,她从来都没想过嫁裴恕,薛临会原谅她的,她已经杀了王焕,她为他报了杀父之仇。

很快了,她马上就能,见到他了。

“观潮,”裴恕推门进来,“我们一起用饭吧。”

侍从带着他的朝食,一一在案上放下,裴恕看着王十六明媚的脸。她的眼睛那么明亮,带着欢喜,眼梢都飞扬起来,她眼皮上、脸颊上都是柔润的红,像最清艳的花瓣,让他的心情一下子缠绵,又一下子轻快,她很欢喜,于是他,也跟着欢喜起来。

在她对面坐下,轻声道:“观潮,夜里睡得好吗?”

“很好。”王十六看着他,欢喜之中,突然掺杂了歉疚,她马上就要见到薛临了,他说娶她,可她绝不可能嫁给他了,“你怎么样,伤口还疼吗?”

“不疼。”其实还是疼的,但她这样眼波轻轻一扫,什么疼都消失了。裴恕带着笑,从自己的朝食里夹了一块松子糕递过去,“你尝尝这个,蒸得很松软。”

王十六便把馄饨夹了一个给他:“这个馄饨也不错,你尝尝。”

裴恕顿了顿。把自己碗里的食物分给对方,这样的举动并不合规矩,但她这么做,他却欢喜极了,细细吃了,满口都是鲜味:“很好吃。”

“还有这个,”王十六又夹了一筷子刚涮好的菘菜,“难为他们找到这样新鲜的菘菜,又脆又嫩。”

她眼梢翘起来,嘴角也是,她很欢喜,这欢喜感染着裴恕,让他飘乎乎的,似踩在云端里:“观潮。”

“嗯?”王十六抬眼看他。

裴恕想说以后每天都这样用饭,想说马上回长安,马上成亲,到最后只是笑了下:“谢谢。”

暖锅的水汽袅袅升腾,隔在中间,让她的脸缥缈又生动,裴恕恋恋地看着:“听说今日是集市的日子,等吃了饭,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她总是不欢喜,总是愤怒哀伤,难得见她今天如此放松。是因为昨天他们那番谈话吗?她心上的重压消除了,如此明媚如此轻快,让他心里的爱恋成千百倍,不断萌生。

王十六犹豫一下,很快点了头。军师府还没有消息,但不会错了,一定是薛临。出去看看也好,这里的一切都凝聚着他的心血,她也想好好看看,她最心爱的人,是如何将昔日抱负,一一变成现实。

半个时辰后。

大雪片刻也不曾停,集市上买卖的人无一不是两肩担着白,但这丝毫不曾减少赶集的乐趣,叫卖声此起彼伏,那些时令年节的花果年货一摞一摞堆在摊位前,遮在油布大伞底下,沾了雪片,越发显出热热闹闹的年味儿来,

王十六慢慢走着,看着,唇边的笑意始终不曾消散。以往过年都是在南山,家里会到处装饰五彩绢花,会把新生发的青松翠柏移栽到盆里,摆得满院子都是勃勃的绿色。薛临还会养很多盆水仙花在窗下,花开时一簇簇白花黄蕊,被屋里的暖气一烘,连头发丝儿上染得都是一股子香。

南山的年是欢喜温馨的,但她极少下山,却不知道俗世的年,竟然能热闹到如此地步。

满耳朵都是讨价还价的声音,满眼都是新奇的货物,一块圈出来的空地摆着许多笼子,装着各色鸟兽,王十六刚刚走近,一只八哥便叫了起来:“小娘子万福,小娘子万福!”

王十六笑起来,停在笼子前,伸手摸了摸八哥的脑袋。

裴恕在一家书肆前停步,门前应景摆着明年的黄历,新刻的灶王爷和其他鬼神图画,门内的书架上密密堆垒,却有一些拓印的碑帖。他向来习惯收集此物,抬眼看见王十六还在逗那只八哥,便伸手拿起一本翻看,看得入了神,不知不觉走到书肆里面,余光忽地瞥见架上一本翻开的书。

是图,图中一对男女衣衫半褪,肢/体交a缠,却是本春宫秘戏图。

裴恕心里一动,不自觉地,又看一眼。

“客人好眼光,”书肆东主连忙跟过来介绍,“这是新出的秘戏图,长安的丹青名手做的,描画细腻,栩栩如生,招式也是极新鲜少见的,客人买回去,闺房之中包管能大杀四方。”

裴恕淡淡看他一眼。

久居上位之人的威压无声袭来,况且他仪容

相貌原就偏于端肃,店东心中一凛,不敢再说,讪讪地退到边上。

裴恕放下碑帖,脑中翻来覆去,只是那匆匆一瞥的画面。男子坐在榻上,一条腿屈起,一条腿放下,女子背朝他坐在怀里。这样也行?他于此道素无研究,却也听说过,床笫之间,招式是极多的,一个新奇的招式,带来的欢愉或许就是数倍。

耳根上突然有点热。那夜他做得如何?她不等天亮就走了,他一直很怀疑是自己做得不够好,颇有些耿耿于怀。想来即便天资聪颖,也需得勤学苦练才行,这道理既然在学业上讲得通,在这件事上必定也讲得通——他该当博学广闻,多些积累才行。

有心买了,然而那书肆东主似乎是畏惧,一直躲在后面不敢上前,况且她还在外面,若是让她看见了,成何体统。裴恕犹豫着,委决不下的功夫,王十六笑着跑进来:“你买了什么?”

让他心里突地一跳,本能地掩饰:“没什么。”

牵着她往外走,王十六还在笑:“那边竟然有卖玄豹的,好俊的豹子!”

“你若是喜欢,我去买来。”裴恕说着话,忍不住又向书肆里看一眼。

那本图,确实新鲜。或者得空让侍卫来买?不行,这种事,如何能假手于人。要么就先走,找到机会再悄悄过来买了。圣人云学而不厌,想来夫妻敦伦,也该遵循这个道理。

“我要那个做什么?养起来怪麻烦的,”王十六嗤的一笑,转过脸来看他,“不过,我买了那只八哥,还有好多新奇的玩意儿。”

她眼波流转间,似将漫天的雪色都收了进去,明媚无双,裴恕心里一热,柔情似藤蔓,密密发生。她今日,真是欢喜啊,他极少见她如此欢喜,但愿从今往后,能让她日日都如此欢喜。

雪还在下着,落在她衣上发上,裴恕轻轻拂掉,心里暖洋洋的,似泡在一池子温泉水里,说不出的愉悦轻快。侍卫们跟着身后,提着大包小包她买的年货,从今往后每一个新年,他们都要这么过。

回到客栈已经是近午时分,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等在门前:“是王女郎么?仆是军师府的书吏,军师遣仆来回复女郎,微躯有恙,已闭门谢客多时,不能与女郎相见,请女郎见谅。”

八哥还在叫,一声一声,小娘子万福,王十六从云端跌落,觉得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为什么不肯见?是薛临吗?为什么不肯见?

“观潮。”裴恕看见她单薄的身子晃了晃,怕她摔倒,连忙扶住。她脸上的欢喜一下子全都不见了,孤独哀伤,喑哑着声音:“他看了名刺吗?他知不知道我是谁?”

“知道。”书吏没再多说,拱手作别,“仆还要回去向军师复命,告辞。”

雪越落越急,她睫毛上沾着白,凝成冰花,裴恕觉得心脏的地方一阵阵锐疼,不是因为受伤,是因为她,这么难过。沉声道:“留步。”

书吏应声停步,裴恕回头:“请转告林军师,裴恕请见。”

王十六沉默着,看着书吏波澜不惊的脸。他并没有惊讶,看来他他早就知道裴恕的身份,那么军师,肯定也知道。

是薛临吗?不是的话,为什么会有早晨的饭菜,会有他说过的施政方略,会有那套马具,那些字帖?是的话,他为什么,就是不肯见她?

“放心,”裴恕低着头,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无论如何,我一定让你见到人。”

他是为着私事来此,原本并不准备亮明身份,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但,只要能让她欢喜,便是再多麻烦,他也愿意。

王十六心里一酸。若是他知道,她要他找的是薛临,他会怎么样?喃喃地:“谢谢你。”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裴恕想问,对着她哀伤的脸,话又咽下。她是在找薛临吗?她与薛临,究竟是什么关系?

半个时辰后。

客栈前车马煊赫,节度使李孝忠亲自到访:“裴翰林远道而来,某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两下见了礼,李孝忠四下一望,笑道:“客栈太简陋了,某已经命馆驿收拾了两个洁净院子,还请翰林移驾过去。”

“下官是为私事而来,原不该惊动李节帅,更不能占用公务之所,”裴恕婉言谢绝,“下官仰慕林军师已久,想面见军师,当面向他请教,不知节帅能否安排?”

屏风后,王十六心跳快着,按捺着性子等着,听见李孝忠叹了口气:“军师身体欠佳,入冬以来汤药不断,已经许久不曾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