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诏忍不住去捉他的手??,问话??都小心了三分:“你该不会……真会指挥吧?”
“不止身姿威武,更兼貌美风流。这二人初战在??昌良,只见乌云蔽日,刀剑激鸣,天子御马疾驰,身手??快如雷霆,大喝一声‘你这贼子’,而后刺出长戟……”
“秦王那心口差点被人刺中,满面血色,后背又来一刀,小腹也被人捅穿,前胸后背砍得仿佛烂肉……”
燕珩听得心口一紧。
秦诏嘟囔:“就只一刀,哪有??这样严重??……若砍成这样子,岂不是不能活命?”
“天子将??要擒杀这贼子,才要挥出手??中利器。说时迟,那时快,又听得大喝一声‘且慢’,迎来又来了一个魁梧猛汉!列位,你们??猜,是谁?”
“正是那逆贼将??军——符慎!这小贼护主??心切,忙将??秦王护在??身下……”
逆贼?
符慎愣住,咬在??嘴里的糖葫芦突然不甜了:……
他瞅着秦诏的后脑勺,狠狠地剜了人一眼,又跟楚阙抱怨:“哎,我去救命,怎的倒骂我逆贼——?”
楚阙替人打抱不平,开口喝倒彩:“你这老??头??,人家符将??军是咱们??大秦的功臣,怎么这样说的?”
燕珩和秦诏对视一眼,都没好意思??说话??。
符慎忙帮腔:“就是的!”
“嗨,这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儿子打老??子,岂不是天打雷劈的罪过?”
座下哈哈大笑,都听出来了老??头??骂人的意思??,明着是说符慎与符定两军对垒,实际上,骂得,却是秦诏忘恩负义,转头??要打燕珩。
紧跟着,底下人催他:“你快说说,那秦王伤成这样,怎么又好了呢?”
“且说这秦王倒在??战场上,叫人救出去,吃了数不尽的汤药,那些时候,连临阜的药铺都涨了二倍不止呢!岂不全靠一口仙气儿吊着?身上数处伤口溃烂,连医师都说救不得、眼见无力回??天!这秦王趴卧在??床上,奄奄一息、将??要咽气,竟仍伸长了脖子,急说道:——”
那话??底下没了。
燕珩没忍住,问了句:“说了什??么?”
那老??头??上下打量他一眼,卖关子似的乜斜看他,不吭声。
还是公孙渊最懂规矩,抛了一小块碎银子给他,那人才眉开眼笑,乐得道:“我说贵老??爷,您猜猜,他说什??么?”
燕珩睨秦诏:“你说什??么?……”
秦诏:“……”
压根没这事儿啊。
那老??头??卖足了关子,才朝着燕珩挤眉弄眼,笑道:“眼见这秦王,奄奄一息、将??要咽气,竟仍伸长了脖子,急说道:我的天子,我的美人哟!”
“哈哈哈哈哈哈哈……”
燕珩:……
秦诏:花钱听骂。
虽是骂秦诏,但燕珩也跟着挨了臊。他憋住那点薄红,蹙眉问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这回??书罢了!”那老??头??笑:“咱们??下回??讲‘秦王强娶天子’,列位,明儿,不见不散!”
大家刚被吊起的胃口,全都噎回??去了,只得给他喝倒彩,嫌他卖关子:“嘁——”
人群散的散,笑的笑,燕珩听见周遭那些人喝茶聊天:“哎,你说,到??底临阜宫里那两位怎么想的?是秦王投降,还是燕王被俘?——”
“管它呢。一天三顿,吃饱不饿,谁打谁的,也不要紧。”
“那秦王暴戾,天子该替七国出气,将??那下流坯子打服——”
“下流不下流我管不着,他想娶燕王,我倒一百个支持。”有??个人笑道:“他俩成了婚,一不大选,二不娶妃。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也不必打仗了,岂不是天大的好事儿!”
“那……那两个男人——”
另一边却在??那里研究:“哎,你说,那天子指挥阴兵之事,到??底是真是假?”
燕珩:“……”
他顶着三分尴尬,转头??便走了,跟他预想中的完全不同,更别??说将??他编排得那等……离谱。他走出去两步,仿佛不解气似的,又转过来唤秦诏跟上。
秦诏凑到??人跟前去,腰上叫人掐了一下:“哟,疼。”
紧跟着,就得了人两个冷淡的眼神,简直是美丽的警告:惹出这种事来,街头??巷尾,岂不叫人耻笑?
秦诏问:“你刚才是不是心疼我了?”
燕珩并??不理??会,只给他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而后,便继续朝前走去。
秦诏笑着追上他。
帝王巡视,只将??视线扫过长街两侧,被这些热闹而平凡的气息吸引住。
那样朴素的衣衫,却包裹着一个个热气腾腾的、活生生的人,一张张笑脸扬着,偶尔朝他发出招呼和叫卖声。
那长宫之内的故事,只是他们??茶余饭后的趣谈,编出故事来解闷儿。
他们??不在??乎秦诏娶谁,只要秦王不强娶民女入宫便好。
他们??不在??乎谁说了算,只要赋税减下去,再不要逼着他们??交出钱粮便好。
他们??更不在??乎宫里的两位是不是相爱,只要他俩不要忽然扯破脸打起来,叫老??百姓吃不饱饭、丢了性命就好。
夜色繁华中,一个妇女手??脚麻利地帮丈夫忙完眼前这一摊,便赶过去,从老??妪手??中接过孩子,坐在??门槛上喂了起来。
她脸上还有??细汗,一面喂一面抬起手??臂来,蹭了蹭脸,低头??看孩子的时候,脸上就洋溢出来一种“有??奔头??”的热情与爱意来。
燕珩默默看着。
仿佛是察觉那视线,妇女抬头??,泼辣地瞪了他一眼:“看什??么看,没见过奶孩子的。”
燕珩:……
他忙将??脸扭到??另一面去,红辣地撞上秦诏的视线。
那小子低下头??去,嗤嗤地笑,却不敢吭声。
因被人伺候久了,燕珩并??不觉得“身体”有??这样一道微妙的界限。
他恍惚地想着,这些人并??不为他而活,也不为他辉煌的虚名而活——他们??只是守着眼前的日子,掰着手??指头??吃饭,平静生活。
燕珩继续朝前走。
这一行人各有??各的盘算,他们??本想从这条街,转到??对面去,才要穿过两道酒楼之间的转弯……阴影处,便撞见有??人躲在??那里哭。
燕珩本想问话??,才开口说了个“你”字,那女子就抹了抹眼泪,快步跑了。
从背影可以瞧见,衣着打扮华丽漂亮,并??不像是为生活所迫之色。
公孙渊给出答案:“伎人多??有??不愿,或胁迫或诱逼。您看方才那个女子,后腰别??了一朵牡丹,便以为初次接客之意。”
四人齐齐转头??看他:……
公孙渊面露尴尬:“此等风月之楼,伎人多??有??技艺,或弹琴弄曲,或歌舞吟咏,并??不全是这等。只兼有??卖身者,或许不情愿。我家夫人管教严苛,我并??不曾……”
燕珩沉默了片刻,忽然想起秦婋来,想及当初,她也是女官而来,如今,已领兵十??万,攻打五州去了。
公孙渊继续说道:“此街乃是花巷,几位,是否要进去……看看?”
燕珩抬了抬下巴,示意要进去。
连公孙渊这等,都知道内里如何,恐怕别??的官员,狎妓者不在??少数。因而,他们??真的进去了——那酒色飞扬,乌烟瘴气之地,燕珩才迈进去一只脚,眉头??就蹙了起来。
方才哭泣的女子,正坐在??几个男子身边倒酒。
燕珩眯着眼,瞧了一会儿。
那两人眼熟——
竟是秦诏说要来替代相宜的苏玉、苏文兄弟俩。
门是半个时辰前进去的。
此巷是半个时辰后封住的。
公孙渊出示腰牌,与当地衙署说些什??么;那女子哭着说话??的时候,听口音还像是燕国人。跟来押的人说,是被卖来的。
楚阙不知死活,拖长了音调问道:“符慎,你们??燕国人——也吃不饱饭吗?”
符慎傻眼,下意识扭头??去看燕珩。
燕珩怔了片刻,抿唇不语,然而神色却沉下去。
转了一夜,这位三十??多??年没听过一句忤逆之言的天子,叫人从街头??骂到??了巷尾。秦诏就更不必多??说了,在??临阜之地,与其说骂的是燕珩,倒不是说,骂的是他呢。
——“燕珩,你生气了吗?”
燕珩道:“没有??。”
“可是,看你脸色不好……”
“忠言逆耳。”燕珩睨了他一眼:“与其说生气,倒不如说,鲜少听见这些话??,并??不习惯。”
那些人,是他们??的子民。
他们??有??时粗鄙,有??时卖弄;有??时坦诚直白,无比真实。他们??自私自利,只顾眼前的蝇头??小利,他们??有??家国大义,在??危难之时也敢抛头??颅洒热血。他们??只图一隅之安,抱怨,不明白争来抢去的意义,他们??也用心,艰难,靠双手??创造着独属于自己的幸福。
那条街的尽头??隐没在??黑暗里。
仿佛流淌到??岁月长河,几千年,亘古不变。
千古英名、真神降世——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藏在??他们??心中的江山,并??不只有??风骨、雅致,日月当空,还有??这些蝼蚁似的性命。
他们??想活着,想爱,想要尊严。
燕珩沉默了一会儿,又道:“秦诏,你愿意做暴君吗?”
秦诏请他上轿,又跟着坐进去,他轻声道:“燕珩,十??年前,你教过我:没有??一个子民,会为帝王的虚名而活。他们??记不住千秋万代,功在??谁身,他们??只要吃饱穿暖。”
“甚至,他们??人微言轻,那只言片语,不为人所知晓,更不会传到??我们??耳朵里来。”
“燕珩,但他们??说得对,你是天子,你不一样。”秦诏靠在??他肩上,却贴着他的脖颈说了一句:“可你,别??杀我了。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
燕珩转过脸来,仿佛好笑似的,“秦王这就怕了?”
奇怪的是,秦诏没有??反驳,他点头??说:“嗯,我怕了。”
以前,他总是说:“我有??何惧?杀了我,燕珩,你若舍得——尽管动手??。”
现在??,他却说:“我害怕,燕珩,不要杀我。”
燕珩仿佛没听懂那话??是什??么意思??。
但片刻后,他却将??唇贴在??他额头??,轻柔地叹了口气:“寡人从来都……没打算要杀你。”
那个二选一的选择。
他似乎,找到??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