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论祸凶(1 / 2)

凤鸣西堂 千杯灼 3762 字 2个月前

如果不能杀他, 那??就只能爱他了。

燕珩所设想的方式,并那??等狠心的赌约,和爱他并不冲突。他将人藏在身边、假死囚禁在宫里, 抑或放他在高座之侧,共享江山。

于他而言, 心始终不曾变化。

只是。

他从??来都没打算杀秦诏。

秦诏钻进人袍衣,去咬那??一粒, 叫人嘶气, 掐住脖揪起来了。

“寡人不杀你,你便要得寸进尺?”

秦诏道:“我听见你说, 不杀我,我便知??道, 你是那??样爱我。”

——燕珩没忍住,哼笑了一声。

秦诏又道:“燕珩,你的千秋功名, 仍会被人记住的——你只是你, 你和谁相守,你都是天子……实在不好, 便说‘为暴戾秦王所迫, 天子为平战祸, 遂定两??国之姻’。”

生怕燕珩不承认似的,他凑在人耳边,轻笑:“天子宠幸我,我便得一点光辉,在史册之中,做你的一角的传注。”

燕珩没说话,只是转过脸来, 瞧着他。

那??点顾忌被他挑破,竟全没有引起一点退缩。那??等杀意如此锋利,像过往许多??次,那??位递出去的剑刃——都被秦诏抬手握住了。

哪怕受伤,哪怕痛,都不重要。

现如今,江山太??平,秦诏自觉对得起这一路走来的所有人,含恨叮嘱、要他发??誓的白念薇,遭秦厉诛戮、死不瞑目的忠臣,陪他浴血奋战的将士,围绕在他身边殚精竭虑的人臣,以及守在尺寸之地等着吃饭的子民。

他那??副斧钺劈凿过的身躯之下,唯有一颗心,还没着落。

那??里,只有燕珩。

——他想做有血有肉的、灿烂活着的秦诏。而他的燕珩,却只想做人人敬仰的君王,那??样冷冰冰的头衔,仿佛枷锁一般,将两??个??人都勒住。

他挣脱,却被那??爱狠狠扯住。

越是飞得高远,越是将燕珩的掌心划得鲜血淋漓——那??位若是不爱,便可以一刀割断;可惜,怎么也??舍不得。

燕珩从??不喊疼,他只是默默忍受,以帝王最??淡然??镇定的姿态,握紧了线。

秦诏伸手抱住他,仿佛察觉到他沉默里的隐忍,便说道:“燕珩,我不会再逼你的。今晚,我们只是出宫散散心。不管你最??后,怎样决定,我都不会再任性了……”

燕珩揉着他的手指,一根一根细细地捋着,仿佛小时候疼惜少年一样,要看见他在掌心热着,才能确认他的存在。

但??燕珩仍旧没说话。

他想,燕正说得没错,他是天子,但??秦诏说得也??没错,他是燕珩。若他的心牵系在这条线上,爱着子民和他,并不一定冲突。

那??道虚名,无非是摇曳在狂风中的燕国旌旗,烈烈地在他耳边作响。

也??仅仅如此。

那??晚作别时,燕珩没有留他,只是说:“留在寡人身边,你开心吗?”

秦诏点头,冲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而后,扬起下巴,站在凤鸣宫来,仿佛呼唤什??么,极其大声镇定地喊了一句:“燕珩,我好爱你——!”

侍卫呆呆地站着,对视一眼,没说话。

他们秦王,一向肆意轻狂。

但??那??夜,他们还听见了另一句,来自天子的淡定平静地回答:“嗯,寡人知??道,寡人如是。”

——什??么如是?

秦诏傻傻地站在原处,仿佛数十年的狂喜,在这一瞬间涌了上来,将他摧残得头脑发??昏。他还想再问,那??位,却微微一笑,转身走了。

秦诏仿佛头脑不够用了,捉住人臣问:什??么如是?这是爱本??王的意思吗?

人臣支支吾吾,不敢乱说。

寻不到答案的秦诏,还要再缠着人问,可接下来的半个??月,燕珩对他,都避而不见。

帝王扶着册子,总在失神,却不知??想些什??么。

实际上,他总是会想起秦诏初到燕宫的那??一日,少年一双眼睛里,有震颤和倾慕,仿佛在说,这样珍宝一样的发??着光的人,可真好。

燕珩见过许多??羡慕的眼神,却从??没有,如他这般真挚和热烈的。

在秦诏眼中,归秦即位、霸占山河,都和拥有这样的“稀世珍宝”藏着扯不断的关系。他若想求得凤皇安栖,就须得造得华奢宫殿、盛世江山,给他金银珠玉,为他种下世间最??茂盛而高大的梧桐树。

所以,他走在那??条漫长昏暗的帝王之路上,从??懵懂,到清晰,越来越听见,除了肩头上的期盼以外,那??颗心,也??在疯狂跳动。

他雀跃,他狂喜,为燕珩视线的驻留。他捧着江山,站在梧桐树下,等待一个??回答。

——哪怕只是凤皇之尾,掠过他的指尖,那??一瞬间所落下的香气,也??给他留下无尽的幻想,快了,就快了。

他为此,作足了准备——以壮志,以热血,以赤诚,以真心。

燕珩那??时,总觉得猜不透,那??小儿??心里,到底有什??么怒涌着的热,始终灼烧,以至于片刻不能宁静。

如今,他仿佛想明白了。

那??日,阳光正好。

在燕珩饮茶的间隙,德福忽然??赶着进殿来,禀告道:“王上,太??傅求见。”

燕珩顿了片刻,才蹙眉:“太??傅?”

燕珩一向敬重那??位老师,因他年事已高,待自己即位之时,便赏了他最??高的虚职尊称,还为其夫人封赏命妇,许他从??此不出入朝堂,若有事入宫,可于燕宫乘轿而行。

——算起来,已及耄耋之年。

“正是。”德福见他神色变化,忙道:“并非秦王请来的,是太??傅牵挂王上,亲自奔袭临阜。秦王知??道此事之后,已经第一时间将人安置好。顾念他年迈,休憩一日,才请他入宫来的。”

燕珩搁下茶杯,站起身来。

“太??傅此刻,正候在议事殿。”

待燕珩去了,秦诏忙起身相迎。太??傅已然??得人安抚,赐了座,神色也??镇定平和。他瞧见燕珩来了,仍执意跪下去。

“老臣,叩请天子圣安。”

燕珩去扶,“老师不必多??礼。”

太??傅起身之后,看了秦诏一眼。这位“外人”秦王,忙寻了个??借口??告退……他出了门,见德福也??被人撵出来了,还轻声嘀咕呢。

“这、这老太??傅,该不会说些什??么……于理不合,早归燕国之语吧?”

德福摇头:“小的也??不知??。”

秦诏站在殿外,左右踱步,长叹了口??气,生怕他将燕珩拐带走。方才,自己说了一箩筐的好话,也??只换来人掀起眼皮,一句淡淡地“秦王所言甚是。”

秦诏心里没底,暗道,不愧是能教导他父王的老师儿??,这样沉得住气。

不过,与??他预料的不同,太??傅头一句却是:“王上可还安好?”

燕珩点头:“老师,寡人一切都好,并未受人胁迫。在临阜之年,本??欲激化四海之恨,他日强起兵马,夺得天下。只是如今……”

他开门见山:“老师,您说,寡人起兵,是该也??不该?是圣明还是迂腐?”

太??傅叹了口??气,道:“若王上身体康健,无有安危之忧,老臣便放心了。”接下来的那??句话,仿佛是提醒:

“您是天子,若是起兵,便是应该,是圣明,是为了百姓,为了天下平定。”

“您若是不肯起兵,随心而行,亦是应该。此举仍是圣明,仍是为了百姓,为了天下平定。”

燕珩微怔。

“只不过,老臣此行,并非为了江山社稷,而是挂念王上安危。”太??傅慢腾腾地掀起眼皮儿??来,亲和笑着:“能给王上做老师,是老臣的荣幸。王上之心胸,旷达若海,那??等小事儿??,岂非不能自己拿主意?”

燕珩轻笑:“老师这话,实难听到。”

不知??为何,太??傅那??脸上带着一种分外平静的释然??,他道:“繁华富庶,大通商事,臣至于临阜,本??有无尽担忧,可瞧见城外之景况,反倒放下心来。秦王并未不通时务,如外界所传之‘暴戾’。那??年为司马、将军设宴,老臣听他谈吐,不过一面之缘。但??,王上赏赐他吞云刃……兴许,便已明了。”

那??颗种子,是你亲手种下去的。

——如今,他长得繁茂,你何须再担忧呢?

“王上。您……”

太??傅望着他,那??双苍老的眼睛流露出慈爱,仿佛看着自己的孩子似的。又或许,在他眼里,燕珩一直都是那??个??追问“什??么是疾苦”的孩子。

“您和先王不同,您从??小,便是那??样的仁慈。您现在,还想再问,什??么是疾苦吗?”

燕珩顿住,垂下眼睫去,微微一笑,而后摇头。

太??傅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将搁在一旁的锦匣捧到他面前。他打开,还带着笑意:“王上小时候贪玩。”

后来,却再也??不会那??样了——

那??匣子里有许多??小玩意儿??。扯破的纸卷,琉璃珠,仆从??为他做的巴掌大的纸鸢,却没有线。他仍当珍宝似的搁在掌心里把玩,但??被太??傅呵斥之后,便全都没收了。

还有一些,写着“蟋蟀之鸣、两??仆取蛐蝈之斗,甚是有趣”之语。

“王上,如今已经长大了。老臣没收的这些……珍贵的东西,都该还给您。”

燕珩视线掠过,本??想笑,却哽住嗓息,说不出一句话来。记忆之闸猛然??掀翻,他想到了许多??事情。那??时候,他不止问疾苦。

他还问,老师,我要如何才能做好一个??天子?

他问:争得天下,这些人便能不死吗?

很多??的问题,问的时候尚且幼稚。再后来,他便问:“若是欲得八国,何以用刀?老师,人是杀不死的,寡人要的,是斩草除根的手段。”

——太??傅叹息,“王上乃是明君,治理江山十五载,天下平顺,百姓富庶,官员清明,将及盛世。再有如今,秦王为您之臂膀股肱,八国俯首。天子之名与??您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燕珩抿唇,不重要了吗?

太??傅仿佛看透了,笑道:“您那??时许下的宏愿,如今,全都已经实现。那??天子之名,还那??样重要吗?”

燕珩沉默,并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