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诏没吭声,也??没解释,只艰难站起身来,叫人扶着坐回轿銮。
片刻后,他窝在那儿,垂下眼去,深深淌了两行泪,沙哑道:“都不打紧。父王,秦诏先告退了。”
那一幕,伴着萧瑟景苑,狠狠地击中帝王的心。
燕珩薄唇微抿,投过目光去,盯着他的轿銮回转。
那略显凌乱的发冠歪歪斜斜的挂在脑袋上,兴许是没来得及,顾不上衣襟气派,让人瞧着,觉得他几乎要被??寒风吹垮了。
秦诏乖乖退下了。
没有再质问,抑或闹脾气,更没有留下来跟他撒娇。
但燕珩,却叫人把最后一分心绪带走了。
帝王心中不爽利,怎么养息了半个月,还瞧着这??样脆弱?那伤痛到底何时才能??好?为何还不待好利索,便??闹着四处乱跑,再被??寒风吹透了,留下病根儿怎么办?
再有……说什么待伤好了便??回秦国?没心肝儿的混账。
——燕珩不悦得很!
卫栖小心翼翼去看人的脸色,瞧他并不像喜欢秦诏的样子,便??问道:“王上,公子怎么能??这??样失礼呢?……王上仁慈,也??不好如此??纵容他。免得日后伤人。”
她心中想着秦婋的可??怜境遇,犹豫着开口:“方才,秦公子说,待伤好了便??回秦国,这??倒也??好,免得留在这??里,给王上添麻烦。”
卫栖想的是,若他走了,秦婋倒能??免去一劫。
可??那话??,听在燕珩耳朵里,却不一样了。果不其然,如秦诏所说,他自选的夫人们都恨不得将人撵走。
想及此??,燕珩沉息,转过脸来,看了一眼卫栖,而后又摸过杯爵来,兀自饮了一大爵。那酒水没入胸膛……微凉,内里却在他肺腑中,烧起一阵热来。
卫栖的话??,并不算错。
燕珩无??话??可??答,只觉那顿饭吃得索然无??味。他满心里挂念的,都是那小子养不好身子,却又伤了心,也??不知道这??会儿吃了几口饭?
待用过膳,燕珩方才想起来旁边儿还坐着这??位美人,只得露出个还算平和??的微笑,说了句:“去罢。”
卫栖微怔,想开口问,又羞赧得厉害,便??挨在人身边,欲言又止。
察觉到那异常,燕珩也??没多想,只轻轻拉开她的手,唤德福去布封赏,又道:“寡人还有政事。”
卫栖:“……”
德福:“……”
什么政事?燕珩也??学会了扯谎。
帝王负手,缓慢在寂静宫殿内踱步,那叹息声幽长??……眉蹙起来,迟迟不肯落下去,靴尖蹭着玉槛,复又转回去,就是不开口。
德福道:“王上为政事忙碌,心情烦闷,不如……去东宫赏赏花?夜影之下,举灯寻梅也??极好。”
燕珩冷哼:“寡人不去。”
德福见人压根不要这??台阶,干脆也??撇了理由,坦诚道:“今日,瞧见公子回转,浑身哆嗦,筛糠似的,不知道现今怎么样了?到底是您疼大的孩子……”
燕珩挑眉:“那又如何?”
德福:“……”
沉默片刻,他又试探着开口:“若不然,小的去瞧瞧……再来给您回禀?”
燕珩没吭声。
少顷,他扭头看德福。
德福茫然地对上人视线,还不等再问,就听见燕珩自个儿找台阶的声音:“嗯?怎么还不快去。”
德福领命,急匆匆往外走……才跨出门??去,德元就满头热汗地跑进来了,他拉住人,急道:“公公去哪儿?快给小的通传一声儿。”
“我正要去看你们公子,你这??样慌乱失礼,作什么紧要的?”
“公子不肯吃饭。”德元努努嘴:“喏,跟主子闹别扭——我没办法呀。早间身子不爽利,本??来吃的就不多,若是饿出个好歹来,我可??要完咯!”
德福低声道:“你也??是,就不知道哄哄?今儿也??不该叫人来的。”
德元苦笑:“瞧您说的……那等倔脾气,旁人哄得住吗?”
德福忙又回转,赶着进去通传,才说了没两句,便??见那位挑了眉,冷哼:“不肯吃?那倒好。给寡人省两口米。”
德福哪还敢吭声,遂低下头去,等着主子发命令。见状,德元也??赶忙跪进来,补充了一句:“别说饭了,药也??不肯吃。”
燕珩本??想再骂几句混账的,但瞧着眼前跪的那俩,是实在没招了,只得发话??:“还不去?”
两个人忙称是,利落地备轿,给帝王准备手炉、披风。
秦诏正躺在那怄气呢。
一副生无??可??恋、预备绝食的模样,手臂耷拉在外头,歪着脑袋,两行泪一串滚着一串,抛洒得也??激烈——若不说他长??大了,比三岁小孩都爱哭。
燕珩视线扫过去,就瞧见这??副可??怜相。他的声音带了点愠怒:“秦诏。”
秦诏不吭声,连眼皮都不抬,只艰难翻了个身,将脸转到里面去了。他不看他父王,免得伤心,他现今,哭的只是他自己。
燕珩挑眉,又近前两步,沉着声音问道:“你这??是作甚?为何不肯吃饭。以为这??般,便??可??以——肆意??妄为了吗?”
秦诏仍不说话??。
燕珩唤他:“秦诏,寡人问话??,为何不答?”
秦诏背对着人,哽咽道:“是,王上。您问话??,我这??个秦质子哪能??不答?我这??便??答话??。”
“难道如今,连不吃饭,都要惊动??您了吗?您是威震天下的王上,自有美人陪着用膳。像我这??等人……蚂蚁似的,吃与不吃,又有什么关系呢?”
燕珩 :“……”
秦诏声音沙哑,置气道:“莫说吃饭了。便??是叫人杀死在边境,叫人打死在牢里,也??没什么关系。少一个秦诏,就像您东宫梅花枝头上少一个骨朵似的,不打紧。”
那是两句实话??,虽像埋怨人似的,可??还是叫帝王心疼。燕珩沉默片刻,不舍得再骂,只得放软了声息,哼道:“这??叫什么话???寡人心中记着,你吃苦了。”
那小子犟嘴,说的话??离谱:“这??便??是了,我吃苦便??好,不必吃饭。”
燕珩气笑了——听听,这??小混账!
帝王自觉心胸大,不跟小孩儿置气,他抚袍,坐在人床边,拿手捋着人的手指,“哦?不必吃饭?若是饿死,也??不知道能??去哪里争风吃醋了。”
秦诏悄不作声地扭过脸来,双眼通红,极快地看了他父王一眼,复又扭回去了。那声息执拗:“什么争风吃醋?我哪里敢打扰您。”
燕珩拇指摩挲着人的手背,哼笑:“果真???不想跟寡人说话???也??不想叫寡人陪你?”
秦诏憋了半天,没出息地蹦出来一句:“想……”
“想还不转过脸来?再这??样不理人,寡人这??便??走了。”
燕珩说着,便??要起身。
秦诏急了:“哎——父王,别呀。”
他乖乖转过头来,回握他父王的手掌,又觉得不过瘾似的,一根一根掰开人的指头,将自个儿的手指塞进去,而后,紧紧扣住。
燕珩:“……”
这??死小子,到底孩子气。
秦诏才不管什么孩子气不孩子气,他就要抱住他父王不撒手,免得叫旁人抢走。因而,他撇嘴:“父王,我好想你,你为何半个月都不来看我?还跟什么美人吃饭?……”
燕珩:“哦?寡人为何要来看你?不是说,待伤好了,便??急着回秦国吗?”
秦诏拖着人的手,抵在唇边,那苍白而略显干涩的嘴唇去贴,轻柔地亲吻。他一面吻,一面蓄了眼泪:“父王,求求您了……”
燕珩没说话??,仿佛不知道他要求什么似的。
还能??求什么?求他的垂怜,求他的宠爱,求他独一无??二的纵容,求他停留许久的目光。兴许,他还小,并不明白什么叫作“爱”。但那爱慕之下所藏的占有欲,却一样不落地表露出来。
秦诏求的,是帝王给不了的东西。
直至这??一刻。
燕珩还在想,若是将他留下才好。
哪怕真??的住回扶桐宫,就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若在那时,无??人处,或许真??给他些什么……
偏偏,他要走。
因而,这??位帝王只是垂下眼睫,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怜惜地摸了摸人的脸颊,又用另一只手将眼眶底下那两颗泪珠抹去,方才轻声叹道:“好了,不管你求什么,寡人答应你还不行么?——不要再胡闹了。要乖乖吃药、吃饭,才能??快些好。”
秦诏得了满意??答复,被??他父王宠爱得头脑发昏,忙“嗯”了一声,又望向他:“那……父王,您喂我,好吗?”
燕珩说“不好”。
秦诏便??说“谢谢父王”。
帝王扯他的脸颊,重复了一遍:“寡人说,不好,自己吃。”
秦诏擒住人的腕子,去咬他的指尖,佯作凶巴巴地说道:“父王,我可??是您的功臣!您不许苛待我——我还是被??冤枉的呢!若不是父王狠心将我下狱,我岂不是好端端地自己吃饭。”
叫他寻住话??柄,自闹起来了。
燕珩抽回手来,哼笑:“那也??不行,再吵闹,寡人还要将你下狱。”
秦诏不肯,撒泼打滚闹了半天,方才逼得燕珩没了招儿,只得端住汤药碗喂他。那还能??怎么办?守着他的小功臣、又是个才挨了揍的小可??怜,到底遂了人的愿。
燕珩接过仆子们递上来的汤药,喂他吃下一小碗药去,才哄着他吃饭。那熬煮好的浓稠香嫩小米粥,自拿汤匙滚了三圈,方才塞进秦诏嘴里。
秦诏嘶了一声,骗他父王:“好烫,父王。”
燕珩困惑,自个儿轻抿了一口,发觉温度合宜,并不烫人。
他才要说话??,便??瞧见秦诏那副得逞的模样,愣是气笑了!秦诏“啊呜”一口,把他父王尝过的汤匙含在嘴里,终于??露出灿烂的笑容来:
“父王,好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