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付了铜钱,便提溜着那几包散发着奇异香气的胡荽汤饼,转身进了对面依旧人声嗡嗡的知行斋。
虽有不少人去看榜了,但知行斋里还是热闹的,毕竟官宦子弟谁家里没几个仆役、家人?大多都差遣仆役出门??跑腿了,譬如耿灏,今日也大马金刀地坐在靠窗的藤椅上,他身边连耿牛耿马都没去,还鞍前马后地伺候着,似乎是派了耿鸡耿兔去贡院外人堆里挤着呢。
孟程林三人刚踏进门??槛,便见卢昉在靠里的茶案旁冲他们??使劲挥手。林维明熟门??熟路地从门??边红泥小炉上提起咕嘟冒热气的铜壶,又跟柜台后正给客人调乳茶的丛伯要??了三个粗陶碗,才??走到??卢昉那桌坐下。
卢昉一见他们??打开的油纸包里全是绿油油的面饼,登时惨叫一声,如避蛇蝎般捏紧鼻子,声音闷闷地抱怨:“你们??仨!怎么又吃这个!早知你们??要??荼毒我,就不叫你们??过来同坐了!”
林维明一边熟练地将面饼放入碗中,提起铜壶冲入滚水,一边大惑不解地摇头:“胡荽这般天赐美味,你竟不吃?平日里便够香了,做成汤饼更是美味!”他边说边低头,对着碗口贪婪地深深一吸,满脸陶醉,“嗯!真是人间至味啊!”
“一点??儿也不香!臭!”
“那你吃涮锅子也不吃胡荽么?”
“不吃!”卢昉斩钉截铁,屁股蹭着条凳,拼命往墙角缩,一脸嫌弃。
林维明便更是贱兮兮地往他身边挤,被卢昉拳打脚踢地踹到??边上去。孟博远本??来深陷在掉马与??社死之中,见两人打闹,便也连忙冲过去闹他。
程书钧满心失意的惆怅,被这三个莫名其妙就滚作一团的好友挤得贴到??了墙上,气得给他们??一人一拳:“一大早又发什么疯!”
“谁叫你光顾着发呆呢!”林维明抱怨着,便又不闹卢昉了,反倒奸笑着扑上去挠他胳肢窝,“来来来!笑一笑十年少!你是稳要??高??中的,整日皱着个苦瓜脸作甚!”
程书钧性子最沉稳,却是最怕痒的,被挠得脸都憋通红,手忙脚乱地抵挡,后来实在忍不住了,也开始反击,他一个使劲就把林维明压在桌上,正要??反剪他胳膊,谁知身后的孟博远瞅准时机,就一个助跑跳跃压在了他身上,三人叠罗汉一个压一个。
“咳咳咳……我的汤饼,别撞着了……”林维明从底部艰难地伸出手,还把汤饼的碗往里挪了挪。
刚从桌底下钻出来的卢昉见状,岂肯放过这“落井下石”的好机会?他嘿嘿一笑,也夸张地后退几步,一个猛子扎了上去。
茶室里其他陆续进来的同窗,彼此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坏笑,竟也摩拳擦掌、争先恐后地扑了上来。
“哎哟!”
“压死我了!”
“谁踩我脚!”
很快在林维明身上堆成了一座人山。
“要??死了!快起来!好端端的怎么都压我?!骨头…骨头要??断了!疼死我了!”林维明在“山”底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四肢奋力扑腾,想把身上这群混账掀下去。
“姚博士来啦!”不知谁说了一句。
压成一座小山的少年们??顿时作鸟兽散,林维明终于得救,头发乱了,衣裳也乱糟糟,哎呦哎呦地从桌上爬起来,疼得一张猴脸都扭曲了,卢昉大笑不止:“报应!报应不爽啊林大!”
林维明气哼哼地白了他一眼??,懒得再斗嘴,一屁股坐下,心有余悸地捧起他那碗幸免于难的胡荽汤饼,幸好汤饼没被这群混球打翻。
那浓烈、独特的胡荽香气再次霸道地弥漫开来。卢昉如临大敌,立刻捏紧鼻子,一溜烟躲到??了柜台边。柜台旁,正巧站着个身形微胖、穿着月白常服的男子,手里端着一碗没吃完的杂蔬羹,背上挎着个眼??熟的姚记考囊,正有些??局促不安地跟丛伯买乳茶。
见卢昉狐疑的目光在自己脸上扫来扫去,那人明显一僵,心虚地别过脸去。
他没穿国子监的衣裳,只??穿了个月白色的常服,而且……他那张和姚博士有得一拼的大方脸,实在令卢昉难以忘怀。
卢昉脑中灵光一闪,猛地指着他大叫出声:“好家伙!是你!辟雍书院的!考试时就坐我对面!老??贼眉鼠眼??盯着我卷子看的那个!来人啊!有辟雍书院的间人混进来了!”
“谁盯着你卷子了!你含血喷人!”那方脸男子正是康骅,也顾不上其他了,霍地转过身,脸涨得通红,急声反驳。
“你就是盯着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眼??珠子都快掉我卷子上了!”卢昉叉着腰,气势汹汹。
“我…我是看你案上怎么那么多新奇玩意儿!谁稀罕看你写什么!”康骅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声音拔高??,“我自己会写,我在辟雍书院年年都是甲榜,我才??不用看你的卷子!”
卢昉面无??表情地“喔”了一声,瞥了他身上的考囊和吃食,恍然??大悟,嗤笑道:“怪不得呢!原来是瞧着我东西好使,今日特意摸进咱们??国子监的地界来买了?说!谁带你溜进来的!”
康骅被他当??众戳穿身份和来意,顿时成了众矢之的。茶室里其他国子监学子听说他是辟雍书院的,纷纷投来审视、警惕甚至不善的目光。
康骅额头渗出细汗,梗着脖子,喉结紧张地滚动了几下,才??嗫嚅着小声辩解:“……我…我是正大光明进来的!我姨夫的表兄的堂叔父的小姨子的次子在国子监读书,我…我请他带我进来的。”
卢昉哼了一声,便捏着鼻子又坐回去,不理会他了。
这段日子太多辟雍书院和其他书院的学子混进来了,这人也不是第一个,卢昉只??是认得他,故而才??嚷出来。转念一想,这人是来给姚小娘子送银钱的“肥羊”,便也懒得再挤兑。
正好丛伯将调好的乳茶递过来给了康骅。
卢昉见康骅端着托盘,在满茶室国子监学子的包围下显得格格不入,手脚都不知往哪放,难得发了回善心,冲他扬了扬下巴:“喂,过来坐吧!”
他还机智地把康骅安排在了浑身散发着浓郁胡荽味的林维明旁边,正好能用他挡挡味道。
康骅混迹于一群国子监学子中,确实如坐针毡,后背都有些??冒汗了,两所学府历来明争暗斗,他真怕下一刻就被人套麻袋拖出去。
幸好周遭的目光虽有探究,却无??实质恶意,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他小心翼翼地在卢昉旁边坐下,捧起那碗温热的乳茶,试探着啜饮了一口。
刚入口,他便瞪圆了眼??。
好…好好喝!
这乳茶他这般不爱喝茶之人都挑不出毛病,乳香与??茶香交融得恰到??好处,滑润清甜,茶味很清爽,一点??儿也不苦涩,他迫不及待地又喝了一大口,满足地喟叹一声。
就着刚买的、酥脆的米饼,埋头吃得津津有味,浑然??忘我。
这米饼,外头早已炒到??八十文一袋的天价,可在这知行斋的木牌上,赫然??还是四十文的原价!康骅方才??看到??时,都惊讶不已。
不提吃的喝的,还有隔壁那文房铺子,更是让他流连忘返。
康骅本??来就怕被国子监的人发现,所以他今日特意起了个大早,求亲戚带他赶在知行斋开门??前就溜了进来。
结果一进来便一头扎进了文房铺子,在那琳琅满目、新奇别致的笔墨纸砚、线装册子和精巧摆件间,足足逛了大半个时辰,腿都走酸了,钱袋也瘪下去一大块,把背上新买的书袋塞得满满当??当??,才??心满意足又恋恋不舍地出来。
但此时知行斋茶室早已人声鼎沸,他隔窗望了眼??,有点??儿莫名的做贼心虚,不敢进去,便又溜到??对面杂货铺转了一圈,买了碗热气腾腾、滋味十足的杂蔬煮,还特意点??了考棚里对面那家伙吃的“米包肉”。
样样都好吃,两样吃食吃得他肚圆,对知行斋里那热闹的茶室便更加好奇了,因此即便里头已经热闹非凡,他还是强作镇定,硬着头皮走进来了。
结果一进来便见有卖雪饼,当??即便买了三袋。还在那老??翁的推介下,买了一盏“声声乌龙”试一试。
虽然??此时他还是被发现了,但……康骅今日实在太满足了,以至于满足中还带着一丝嫉妒:他们??这些??国子监的人过的日子也太好了吧?
卢昉瞧着康骅那捧着乳茶碗、眯着眼??、一脸餍足,恨不得把碗底都舔干净的“不值钱”样儿,莫名涌上一股带着优越的爽快,鼻腔里轻哼出一声笑。
他不看他了,正想拉过程书钧,再对对考场上那道让他心里没底的策论题,却见程书钧眼??神直勾勾地、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定定望向知行斋门??外。
卢昉心下奇怪,也循着他的视线,探头朝门??口望去。
知行斋门??口正走过一对面生的男女。
男子约莫中年,容长脸,身量高??瘦,面容冷硬,颌下一把疏朗的胡须,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边角已磨损的灰布长衫,牵着一匹同样风尘仆仆、毛色暗淡的驽马。
那马背上横七竖八搭着几个鼓鼓囊囊、沾满泥点??的粗布包袱,鞍鞯陈旧,马鬃也杂乱地打着结,人与??马皆是一副远道归来的模样,瞧不出身家底细如何。
他身旁的女子却身姿窈窕,瞧着不过十六七岁,却已梳着时兴的妇人高??髻了。髻边斜簪一支镂雕蝴蝶银簪,耳垂上晃着小小的珍珠坠子。一身水红色的杭绸褙子,配着鹅黄挑线裙子,在这灰蒙蒙的晨雾里,鲜亮得如同一朵初绽的芍药。
她的眉眼??与??那中年男子惊人地相似,皆是眼??型修长,眼??尾微微上挑,薄薄的眼??皮上是一道内敛的细眼??褶,一双沉静的凤眼??,顾盼间却比那男子多了几分灵动与??好奇。
两人不仅相像,卢昉莫名还觉着有点??眼??熟。只??觉着这样出挑的容貌好似打哪儿见过似的。
二人显是父女。两人经过知行斋门??口时,那年轻女子脚步微顿,还睁大眼??左右打量着焕然??一新的姚家宅院和毗邻的铺面:“姚家竟变成这副模样了,咦!这儿还开了个书斋呢……”
她与??那中年人目光扫过知行斋门??楣上悬挂的匾额,对着上头的题字和两旁的楹联还有些??错愕,似乎还认得写字的人似的。
他们??又看了看进出的学子,还往知行斋伸头望了过来,同样流露出几分探究。卢昉不认得他们??,但程书钧已极低极轻地喃喃出声:
“那不是林大人他爹么?他怎的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