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有什么事儿,还不是粮票肉票闹的。”林香叹了口气,“说起来还是之前说物价要上涨那场乌龙惹的祸。”
当时林香担心家里东西不够,囤了不少吃的用的,尤其是肥皂和米面粮油这些生活必需品,都囤到了里屋,陈景行和陈念嘉两个人的卧室里。
里屋说是一间屋子,但实际上算是两间,从中一分为二,哥哥陈景行的在外头,妹妹陈念嘉的在里头,这样两人的房间都能有点采光不至于太暗伤眼睛,唯一的麻烦就是地方小,只有哥哥这边能放下一张书桌。
以前兄妹俩一起做作业还不挤,多了一个宋言川之后开始有点局促了,偶尔林香还会让他们到外头餐桌来做作业。
但没有书桌,床底下又是空的,囤货的时候就方便了林香,能放的都往下面放了,只有面粉和米这些担心生虫变质的才放到了堂屋。
今天正好林香洗衣服,家里肥皂用完,她去里屋取,结果一摸没摸到肥皂,反而是从底下拖出几个麻布口袋,仔细一看,里头竟然全是那种粗糙的白布头。
“这种白布头供销社根本没人买,因为特别扎人,就像是麻布口袋穿在身上一样。”林香跟宋明瑜解释,“我一摸就知道不对劲,这不可能是我买了在家里的。”
但也不可能有外人随随便便进到家里来,景行和念嘉两个小孩子更不可能,唯一可能做这事儿的就是陈继开,“我开始以为是他囤货那会跑到供销社去买的,结果不是。”
陈继开开始还支支吾吾,见瞒不过了,他就直截了当地告诉老婆:“这些是跟继先换的。”
继先,就是陈继开的弟弟陈继先。
“你猜用什么东西换的?”林香现在想起来还是气得牙痒痒,“粮票,肉票,他竟然用粮票肉票去跟他弟弟换了一大堆布回来,还是最没用的那种布……给狗当衣服,狗都不乐意,他说他必须得换,弟弟家里一点存粮都没有了!”
林香回想起自己打开月饼盒子,却发现里头少了好几张粮票肉票,那心里头的愤怒,“继先为什么指名道姓要换肉票粮票,因为他家没有票了,那会儿说物价要涨,他把所有的票全部砸到囤货里面去了。”
“是囤粮囤肉……”宋明瑜反应过来,“不对,陈叔叔他弟弟是想倒卖?”
如果真是囤粮囤肉,就不可能让亲哥再跟他换票,胡同里近在咫尺就有个例子,隔壁蒋晓霞家也是花了一大把票出去,可她家票全换了肉,即使暂时手头紧张,也不至于家里连下锅的米都没有。
除非他是把钱花到了别处。
“看吧,你一个年轻姑娘都能明白过来,可是你陈叔叔说什么都不信,他一口咬定是他弟弟上了当受了骗,被人家供销社坑了。”林香冷笑,“他以为我没去过供销社,没买过布,像那种没人要的布头,就是售货员都会劝说别买,最后怎么买回来的?不就是觉得回头涨价了,就连那种烂布头子也能拿出来当正经布卖?”
只是陈继先赌输了,他等着物价上涨,可这一切却只是一场乌龙。
“你陈叔叔好面子,别人捧他两句,他就飘飘然了,找不着北了,自己姓什么都忘了。”林香说道,“我问他,家里没票,你打算让我们一家人吃什么,喝什么……你陈叔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宋明瑜给她夹了一筷子水煮牛肉:“林姐,消消火。”
林香像是在发泄怒火似的,狠狠地咬了一口肉,辣味一下就窜上天灵盖,她的神情缓和了一些:“他不想吃就不想吃吧,我还要看顾着景行念嘉,他怎么想的随便他。”
“好,咱们多吃点。”宋明瑜当然不会在这种时候劝林香不要跟陈继开记仇,说难听一点,这不是陈叔叔自找苦吃吗?
自己的儿子女儿都还这么小,他跟林姐还都是在工厂上班,他工作是没车间那么累,但是忙起来也是脚打后脑勺,何苦为了所谓的面子,自己也吃苦不说,家里老婆孩子也跟着过苦日子?
她迅速地“抛弃”了倒霉的陈继开,挽着林香的手,一个劲儿地劝她多吃点:“林姐,你尝尝这个丝瓜,我家没油渣,做起来差了点味道,但是这个丝瓜真的特别新鲜,你吃吃看!”
……
一墙之隔的林家小院里安静又空荡,隐隐约约能听到宋家那头传来的欢声笑语,陈继开在床上难熬地翻了个身,看着空无一人的堂屋,又叹了口气,转过身去面壁。
他有点饿了。
本来就到了饭点,偏偏宋明瑜不知道做了些什么菜,那香气儿隔着院墙都能直往他鼻子里头钻,钻得他肚子里咕噜噜直叫。
可想到这会儿起床去宋家,要面对宋言川那张天真烂漫的脸,他又觉得拉不下面子,这臭小子,平时自己这个当叔叔的也没亏待过他吧,怎么关键时刻就掉了链子呢!
陈继开摸了摸肚子,比起宋言川的“不会察言观色”,更让他心里感觉憋屈的是林香的态度。
两人结婚以来,这是她头一次发那么大的火,她说要他把那些布头还回去,陈继开觉得这根本是无稽之谈,他都和继先换好了,继先两口子还一直送他出门到大门口,对他千恩万谢……要不是他,继先家里都断粮了,他怎么可能厚着脸皮要跟弟弟换回来?
可是这话刚说出口,林香看他的眼神就充满了失望:“陈继开,你为什么总是要打肿脸充胖子?”
他不觉得自己打肿脸充了胖子,可老婆的声讨一声高过一声。
“你弟弟结婚那会,他在外头吹牛皮说你混得好,说你能给弟媳妇安排工作,你就硬着头皮去求人托关系,给她在玻璃厂找了个临时工的工作,结果她干三天就嫌累跑了,还要你去点头哈腰赔笑脸,欠一屁股人情。”
“你姑婆一句‘小时候抱过你’,推着车上城里来卖蔬菜,说什么亲戚之间要帮衬,你就热血上头买了一大半,回来我洗菜才发现里头都给虫蛀空了,菜心都烂了,我气不过想找她说理,你还觉得她有难处让我算了。”
“都不知道隔了多少辈的远方表弟问你借钱,说什么承包田地能挣大钱,找你借钱买手扶拖拉机,一口气就要了几十块,结果怎么样,全赔了,一分钱也没收回来!”
“回回都是这样,一捧着你,你就被人家忽悠得团团转,自己姓什么叫什么都不记得了。”
陈继开没想到老婆连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都记得这么清清楚楚:“你都说了是亲戚,就算是现在不走动,那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他们日子又不好过,我哪能说不管就不管?”
“人家就是吃定了你这个城里亲戚拉不下面子,才一而再,再而三地跑来咱家打秋风!”
陈继开觉得自己才是该生气的那个,他天天辛辛苦苦去上班是为了啥,林香一点看不见他的付出,竟然还跟他吵架。
那些布是质量不好,但也不是一点不能用吧,前头林香还跟他发愁,说景行和念嘉现在衣服不好做,尤其是景行,可能上半年做的衣服,下半年手脚就短了,哪怕在里头放量,也是大半年就得改一次,不然总有些地方勒着孩子不合身。
这种便宜布,那不就合适给孩子做衣服吗,反正花了也不心疼,也不用林香大晚上还点着油灯熬到深夜给孩子改衣服,穿不了就换一件,旧的大不了拿去裁成抹布拖把布之类的用就好了。
可是林香根本不听他解释,现在还就这么干净利落地走了,连饭也不管他吃了,他越想越憋气,干脆从床上坐起来,把大门关上。
心静自然饱!
偏偏那饭菜的香味儿阴魂不散似的追着他跑,关门关窗不行,他躲到里屋去也不行,陈继开郁闷得跑去后院里站着——结果这下离隔壁厨房更近了,宋家小院里的欢声笑语更清晰了,他都能听见林香和宋明瑜两人轻松愉快聊天的声音。
林香对小宋都温言细语的,就对他这么冷酷无情,陈小组长心碎成渣渣,好巧不巧还遇上了蒋晓霞来厨房拿热水壶,乍一眼看到有个黑乎乎的影子站在后院里,还以为是遇见了鬼,吓得叫了一声,这一下把陈继开也吓了一跳:“蒋晓霞,你突然惊叫做啥!”
“哎哟,陈组长,是你啊,我还当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站在后院里头。”蒋晓霞抱怨,“你看见人你说句话呗,别站那不吭声不出气的,多吓人啊大晚上的,这是我还好,这要是小孩儿过来看见你,那不得吓哭啊?”
她探着脑袋看了看:“咦,林香不在家啊,就你一个人?”
不得不说蒋晓霞这张嘴是真的会噎人,陈继开也被噎得想翻白眼,但他好歹也是宣传科的小组长,是文化人,他又拉不下面子对着蒋晓霞说“不关你的事儿”,只能敷衍两句,自己灰溜溜地回了堂屋,继续一个人面对屋子里的冷清。
憋屈!
憋屈是真的憋屈,可胸腔里头那股怒火熄了下来,委屈之余,陈继开又觉得有些后悔。
明明今天他这么早下班回家,是因为听人家说解放电影院那边上了新电影,他回家还想给林香一个惊喜,之前林香念叨了好久想看看电影,结果现在惊是有了,喜是一点没有,电影也泡汤了。
他把大团结塞回抽屉里,刚想掀开门,偷偷看一下林香和俩孩子什么时候回来,却听见了外头的脚步声,那熟悉的步伐一听就知道是林香,他赶快跑到书桌前坐下,把工作笔记翻出来,装模作样地翻了两页。
林香带着陈景行和陈念嘉回家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丈夫在书桌前伏案工作的背影,她脸上原本还带着的几分笑意收了起来,招呼两个孩子去洗漱:“妈去给你们烧水泡脚。”
陈继开心里有些失落,他还饿着,真没人管他了,下一秒手臂却被陈念嘉柔软的小手轻轻摇了一下,陈景行在他爸桌上放下一个大海碗,陈念嘉在旁边放了一个小碗,兄妹俩都把他看着:“爸,吃饭啦。”
儿子闺女没忘记他,还记得他呢。
大海碗里饭菜盛得满满登登,肉香菜香和竹子甑米饭的清香混在一起,小碗里头装的豌豆尖肉片汤,上头洒了葱花,两个孩子眼巴巴还在旁边看着,一下就让老父亲什么脾气都没有了,陈念嘉跑到厨房给爸爸拿筷子过来,陈继开在两个孩子脑袋上揉了一把,端起碗就开始风卷残云。
香,真香,真好吃!
不知道是饿得有点久,还是宋明瑜的手艺又有进步,这一顿饭,陈继开吃得完全停不下来,林香刚烧完水,提着水壶出来,陈继开这边就放下了碗,十分矜持地擦了擦嘴巴,见她望过来,他轻咳两声:“碗不用你,我自己洗。”
林香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从善如流地就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景行,念嘉,过来脱袜子泡脚。”
陈继开就跟一拳头打在棉花上一样,他闷声不吭自己去把碗洗了,又找了个新的话题:“这碗是不是小宋的,咱们这会儿送回去?”
“她去了一趟江阳,今天一天累得不行,这会儿已经休息了。”林香整理床铺,头也不抬,“明天我给她。”
“哦、哦,这样。”陈继开有些失落地把碗放下,“那我先放厨房。”
林香就跟没听见似的,她在毛巾盆里打了热水把毛巾拧干,招呼泡脚的女儿扬起头来,“念嘉,来,妈给你擦脸,今天做什么啦,怎么头发上有灰?”
“今天喂鸭子了,妈妈我下次小心一点。”
“没关系,喜欢喂鸭子就喂,念嘉开心,妈就开心,景行今天怎么样?”
“哥哥一直在做作业。”
“妈,我今天做了一套模拟题。”
“景行真厉害,晚上就不做了,咱们早点睡觉,保护眼睛。”
“知道了妈。”
真是一派温馨和睦的家庭闲聊,就是陈继开这个当爹的在旁边连话都插不进去。
终于熬到两个孩子洗漱完也困了,各自回了卧室房间去睡觉,两口子也能躺在床上说说话,陈继开赶紧抓紧机会:“小宋今天做了那么多菜,她手艺是越来越好了,挺好吃的。”
“那可不是,因为你这个当叔叔的饭点在睡觉,炉子上一直把饭菜都热着,光是煤饼都多烧一个,能不好吃吗?”
陈继开没想到自己老婆竟然也有挤兑人的一天,而且他就是那个被挤兑的对象,“我那时候不是……心里不是特别高兴吗?”他想着想着,还是觉得心里难受,“就为这么件事,至于吵这么大一架吗?”
林香望着天花板,语气平静:“陈继开,你觉得我是为了那几张粮票吗?”
“难道不是?”
“咱们结婚的时候比现在更穷,搪瓷杯子不小心磕地上磕掉漆了,我都心疼得不行,景行小时候买不起什么好布,我腆着脸去问厂里有没有处理不掉的布,可以不要布票卖给我,我给儿子做衣裳,那时候我没觉得日子不能过。”
林香静静地说了下去,“可现在,我觉得日子不好过了,很不好过,我们家也没到穷得揭不开锅的地步,但也没富裕到有余力去帮扶别人……陈继开,我以为你在对别人承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之前,能记得你自己还有老婆孩子,你还有一个家要维持。”
这段话,是明瑜对她说的。
林香不习惯,也尽量不把自己心里那些像是泥沼一样的负面感情表露出来,可明瑜一眼就看穿了她的难过。
“林姐,你是心疼那几张粮票肉票没错,但陈叔叔的态度才是最让你伤心的,是不是?”宋明瑜在饭桌上这样开导她,“你不要憋在心里,林姐,你到底为什么生气,你要实实在在地跟陈叔叔说出来,你为什么要用陈叔叔的错误来惩罚自己的情绪呢?这件事是他闯了祸,应该他自己来收拾才对。”
从来没有人这样和林香说过,这些话街坊邻居们不会说,娘家人更不好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谁家没点磕磕绊绊,有些话说了也没人能够理解,可宋明瑜却那么认真地对她说,“林姐,你要表达,我支持你说出来。”
林香鼓起勇气把这话说出了口。
陈继开没再说话,寂静无声的堂屋里,很快就响起了林香绵长缓慢的呼吸声,第二天一早,她就像是没事儿人似的,径直换好衣服,准备好早餐放在蒸锅里自己去上班。
天塌了她也还是针织总厂的女工,这些家常琐事不能影响她正常工作,夫妻俩相处这些年,她也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大不了就是陈继开压根没听懂,还是和以前一样,她想学着明瑜说的那样,不要拿这些事情来为难自己,她做好她自己的事儿就行。
东厢房里,清早起床的宋明瑜打了个喷嚏。
不知道是她昨天奔波一场太累,还是因为大半夜的外头下了一场雨,总感觉人有点懒洋洋的,宋明瑜拍了拍脸颊,决定去门口提一个煤饼放炉子里烧点热水放着,等会洗脸刷牙兑开水就不用等了。
谁知道院门吱呀一声打开,外头一个中年男人撅着屁股,正杵院门旁边的煤饼堆上。
“陈叔叔,你干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