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陈继开抬起头来, 看到是宋明瑜他表情才缓和了些,“是小宋啊,我还以为是谁呢。”
宋明瑜笑了:“陈叔叔,这是我家门口, 还能有别人不成——你这是在做什么, 两只手黑漆漆的了都。”
陈继开不动声色地擦擦手:“哦, 昨天辛苦你做了那么一大桌子饭,叔叔昨天身体不太舒服, 没过来吃, 你还特地给叔叔留了一份,这不是叔叔今天恰好起得早,就想着去帮你把煤饼提回来, 就当是谢谢你昨天款待了!”
“陈叔叔, 你人真是太好了!”宋明瑜笑眯眯,“昨天我回来的时候碰到言川他们在家里还吓了一跳, 言川说什么你和林姐吵架了,我当时就觉得不可能,谁不知道我们针织胡同的陈组长是最心疼老婆孩子的, 为了自家人的事儿惹老婆生气, 这事儿谁做, 都不可能是陈叔叔你做啊,我就说了言川一顿,哎陈叔叔, 你没有跟林姐吵架吧?”
陈继开脸上发烫:“没有, 没有的事……”
“我就说,肯定是小孩子听错了。”宋明瑜脸上笑容越来越深,“不说别的, 就说林姐,工作能力又强,高阿姨说,针织厂最厉害的女工,咱们林姐肯定就要占一个的,而且林姐性格还好,又温柔,又细致,对孩子对我们那都是一等一的好。”
“陈叔叔你是不知道,我前头外套坏了,林姐说要给我补一补,我拿回来一看,里头连料子都帮我拿填上了,这外套还是我妈以前留下来的工装,我都是补丁打补丁凑合着穿,林姐手巧呀,把那些难看的补丁都给我重新绣了花样子,面子里子都漂漂亮亮的,针脚也整整齐齐的,我穿到店里去,店里头那些客人还以为我上哪儿买了一件新衣裳呢。”
宋明瑜颇有些感慨,“生活上就更不说了,言川天天回家跟我都夸,林姐给他们几个孩子做好吃的,一到饭点就能端碗,哪怕回来晚了,他们也不会饿肚子,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忙完工作要忙家务,那家里头里里外外她都收拾得特别好,院子里还种着小白菜,可一点也不脏不乱,反而特别有诗情画意,又是针织总厂的老职工,我有时候都觉得陈叔叔你特别幸福,能和林姐当一家人。”宋明瑜似真似假地叹了口气,“有时候我就是觉得林姐这脾气也太好了,我以前住筒子楼,都是邻里邻居的,没有哪个像林姐这样,对人又亲切又温柔,照顾家人也照顾得特别仔细。”
她话锋一转,“对我和言川都这么好,对叔叔你,还有对景行念嘉,那就更好了,哎,这么好的人儿,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叔叔,不知道多少人都羡慕你呢,你运气也太好了。”
“是、是。”陈继开坦然承认,“你林姐的确是特别好。”
宋明瑜颇为安心地点点头:“我就说,陈叔叔你肯定也特别心疼林姐,绝对不会做什么滥好人,为了无关紧要的人,让自己老婆孩子受委屈。”
陈继开叹了口气,他听懂了,听得明明白白的,刺儿头的刺,今天是冲他来的,这是在阴阳怪气他呢!
他也不是不知道林香对他好,可一笔写不出两个陈字,在乡下那会,他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也受过亲戚的帮助,哪怕过了那么多年,亲戚们找上门来,他还是拉不下脸去拒绝。
眼看着宋明瑜又张嘴打算说什么,陈继开觉得自己昨晚上刚缓过来的那口气又有要憋不住的趋势,他脸上的笑容一僵,赶紧找借口打断了宋明瑜的话头:“小宋啊,叔叔想起来厂里有点事,得赶紧去上班了,先走了啊!”
“诶,陈叔叔——”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到了机械厂,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早上提煤饼回来的时候手上到处都蹭上灰黑色的煤灰,他还打算洗个手再来,结果被宋明瑜那么一打岔,直接就跑到厂里来了。
再找管子洗手吧,厂里这会儿人多起来了,陈继开这会儿本能地不想和人打交道,更不想有人问东问西的,他把手缩进袖管里,假装这一切不存在。
只可惜他不知道,蹭上煤灰的除了手掌,衣服上还沾了不少,尤其是后背,厂里其他人见了,纷纷挤眉弄眼,甚至有人在背地里传起了小道消息,说宣传科的陈组长为了今天能抢到煤饼,半夜就跑到提煤饼的地方去蹲着,结果一头扎进煤堆里睡着了!
一时间,厂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笑声。
……
陈继开匆匆忙忙地走了,宋明瑜喊了一声陈叔叔,见他背影跑得更快了,她忍不住扶着院子门闷笑出声。
拉偏架怎么啦,她就是个刺儿头,她才没那么多讲究,别的都不认,她就认一个事儿,那就是谁也不能让林姐受委屈,陈叔叔不是好面子吗,不是拉不下脸吗,她今天就使劲给他戴高帽子,让他有苦说不出。
谁叫他非要惹林姐生气呢?尽管在饭桌子上林香没有多激动,可宋明瑜还是为她抱不平,这会儿“敌人”落荒而逃,她哼着小曲儿去烧热水洗漱,又给自己和弟弟一人下了一碗番茄鸡蛋面。
昨天才从江阳收上来的番茄和土鸡蛋用猪油炒得咸香味儿十足,加一瓢热水再下面条,手擀面吸收了汤汁,又保留了新鲜面条的劲道嚼劲,少少地来一勺辣子,连面带汤喝得精光,浑身舒爽。
陈景行和陈念嘉在门口等了两分钟,宋言川吃完抹嘴赶紧就去上学,宋明瑜慢慢悠悠吃完,那头夏娟也到了,进门刚习惯性地想给店里头做做清洁,就被宋明瑜拉到东厢房里头:“夏阿姨,你看!”
夏娟睁大了眼,东厢房原本是放了一张床一个衣柜,这回在江阳镇采购以后,宋明瑜把衣柜推到了最外头,里头换成了一排排的架子,这会儿一个个装着菜的背篓就放在架子上,光是她看到的就有不下四五种叶菜,还有什么茄子、黄瓜、冬瓜……她甚至还看到了一条一条的猪肉,衣柜上放了一根长长的木棍,猪肉一个个用细绳穿起来挂在棍子上,大大小小的,颜色饱满又干净。
“明瑜,你这是买了多少呀!”
宋明瑜笑吟吟地对着夏娟比了个手势,后者吃惊不已:“小饭馆能卖出去那么多吗?”
“能。”宋明瑜点了点头,“夏阿姨,我正打算和你说这事儿,店里的菜单招牌,我准备重新做一份。”
一开始之所以要做盖浇饭,其实更多是客观条件限制,原材料不够,她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有多少食材做多少食材的生意,可如今这个最大的限制已经放开,小饭馆不再需要看供销社的脸色,她马上就有了新的打算。
“盖浇饭还是照做,但咱们要新增单点的菜谱。”
就和前世有些小饭馆一样,同一个菜,可以做盖浇饭,也可以做单点菜,“比如说麻婆豆腐,单点一块五一份,咱们份量做足做大一些,保证口味。”
这价钱算下来一点不贵,份量更大,肉和豆腐都更多,说折算下来,比盖浇饭还要便宜,一家人要是节约点吃,甚至可以只点这么一个菜,再单点四碗八分钱的米饭就能吃饱。
但宋明瑜也完全不亏,豆腐是夏娟供货,猪肉是江阳镇供货,两个都不用票,还比供销社便宜,她完全有得赚,这是笔双赢的生意,“现在的几个菜我都打算变成这样,两种都做,再额外添两道,一道回锅肉,一道姜爆鸭。”
回锅肉是南城本地最有名的菜色之一,选的是一层肥一层瘦的好肉,又软糯Q弹,又符合这年头人们的饮食习惯,姜爆鸭则是宋明瑜这次去江阳之后的决定,她在秋姨家做了一次,发现这东西下饭美味,还性价比高,她还能把蒋晓霞卖她的泡菜坛子用上。
其他的食材都不用担心,就是夏娟这边不知道能不能供应得上,“夏阿姨,你那边豆腐够不够做?”
“够,当然够,明瑜,我就是想跟你说这个!”夏娟喜滋滋地和宋明瑜分享,“我们搬家了!”
夏娟和儿子薛绍搬家了,从之前的粮食仓库,搬去了附近的一处大杂院,夏娟拉着宋明瑜的手:“阿姨真的特别感谢你。”
宋明瑜去江阳之前,告诉她自己要去找进货渠道,饭馆得歇业一天。
夏娟还想着那天她得找些事儿做,不然让小绍问问,有没有她能做的零工,总不能在家闲着,谁知道宋明瑜却从兜里掏了一个红包出来,“夏阿姨,你也在店里辛苦很长时间了,正好趁着这天你放个假,出去逛逛街,挑两件漂亮衣服。”
夏娟拆开红包,里头竟然是四张大团结,三张一块钱的,好几张毛票。
这么多,是夏娟压根没有想过的,她哆嗦着手要把钱推回去:“不行,明瑜,这太多了!”
“夏阿姨,这里头三十块钱是你帮工的工资,剩下的都是你推豆腐挣的钱。”宋明瑜却不和她推推让让的,一下就把钱塞进了夏娟的手里,“这是你自己辛苦换来的,别的不说,天天起早贪黑地推豆腐,白天还帮了店里那么多忙,你要是不拿这个钱,我是真不好意思请你继续帮我了。”
她话说到这份上,夏娟这才小心翼翼地把钱攥紧了,还想着财不外露,甚至把钱藏进了衣服内衬里,贴着心窝的那一块,脸上佯装平和,却还是露出了一丝笑意,回到那个小小的、陈旧的仓库里,见到儿子大汗淋漓的脸,夏娟再也忍不住,眉眼飞扬地笑起来:“小绍,妈挣钱了!”
她挣钱了,靠自己的双手。
夏娟把拿到手的钱给薛绍看,薛绍也喜出望外,宋明瑜要他妈去帮工的时候,他还担心他妈性格太软,会不会被那些客人刁难,可他妈回来却说小饭馆的客人们人都和善好说话,他这才放下心来,工资这些东西他根本没有奢望过。
可是他妈光是工资,就拿了三十块钱!
薛绍不能不震惊,他在房管局器械科扛大包搬东西,累得要死要活,一天最高也就一块钱,要是遇上活儿不够重,最少就只有五六毛——就这么点钱,他不干有的是人干,多少知青回城没地方落脚的,都眼红他的工作!
三十块钱啊,那可是三十块,他记得大舅妈在铭牌厂,一个月也就三十七块三。
母子俩都觉得遇上宋明瑜是福气,薛绍揉了揉眼睛,母子俩一起把积攒下来的票子放在一起,大的小的,厚厚地垒成了一小沓,这些日子以来,两人都拼命地干活,又省吃俭用,能吃一块饼解决,就坚决不再加一碗粥,这些钱,就是他们的全部积蓄。
薛绍决定现在就搬家:“妈,我们搬走,不要再住这个小仓库了。”
小仓库是知青办给他们协调的,考虑到两人生活艰难,这仓库几乎不要什么钱,但生活条件自然也不好。
夏娟有些犹豫,她觉得自己还能再苦一苦,再存存钱,薛绍劝她:“妈,咱们家里现在你最挣钱,你想想,咱们要是能住得好一点,你晚上能睡得安稳些,是不是白天上班的时候就更有劲儿?”
“还有你那石磨,你不是嫌它太小,一天就只能磨那么一点豆腐出来吗,咱们换个大些的地方,给你换个大一些的石磨,咱们多推豆腐,就能挣得越来越多!”
晚上有一张结实的安稳的床,头上有一片遮风挡雨属于自己的瓦,能吃饱,能穿暖,还能挣更多钱,夏娟不可能不心动,她点头同意了儿子的提议。
“小绍特别谨慎,他又去找了一趟知青办,跟知青办说了我们的情况。”夏娟眼里全是自豪,“我们母子俩都有工作,都是凭借劳动挣了糊口的钱,主任听了特别高兴!”
能不高兴吗,现在安排知青就业落实可是一项重大任务,夏娟和薛绍母子俩不就是活生生的正面案例吗?主任脑子灵光,对待这件事就上了心,很快给他们找了一间大杂院。
“那地方离针织厂不远,就几条街的距离,以后我过来就更不费什么时间了。”夏娟说起自己的新家,眉眼都是笑,“而且说是杂院,但里头住的人家都是针织厂和棉纺厂的员工,都是还在排队等分房的——我们分到的屋子还是朝南的!”
租给夏娟母子并在一起的两间屋子位置都好,不点灯白天也亮堂,穿堂风凉快,又透气,距离大门还远。
平时没那么吵闹,相对安静,背后套了一个小后院,虽然平时没人打理长了不少青苔植疏,但清理出来正好给夏娟放石磨,母子俩特别满意,千恩万谢地送走知青办主任,母子俩趁着小饭馆休息那天迅速搬了家。
“我说不急着买石磨,小绍却说给你供货,咱们得保质保量,硬是拉着我去买了个大一些的,不便宜!”嘴巴上虽然是嫌弃儿子破费,夏娟眼里却全是笑意,“我也闲不住,现在住得近,我早上能多推些豆腐,到时候用板车送过来,放在店里卖也好,还是你做麻婆豆腐也好,都够的。”
这下真是双喜临门,宋明瑜也没想到夏娟会同意搬家,眼前这个目光炯炯的女人哪里还看得出之前的唯唯诺诺,她背也挺直了,说话都充满了力量,这是精神头充足才会有的样子,宋明瑜干脆趁这个机会和夏娟多说一点之后的安排。
“不仅是豆腐,马上夏天也快到了,夏阿姨你可以做一些豆腐脑、豆花之类的,到时候咱们做菜也行,做成小吃也可以,肯定都能卖!”
宋明瑜的话给夏娟打开了思路,“其实这豆腐能做的特别多,我还能做豆腐干,豆腐皮,能磨豆浆……还能发腐乳!”她越想越是心潮澎湃,幸好自己勇敢地走出了这一步,“我回头都试试,看看咱们能做的菜能不能再多些。”
“行,反正这事儿不急。”
这年头也没有打印店,宋明瑜想了想没纠结,干脆去旧货市场找盛凌冬说的那个摊位,盛凌冬不在,严鸿飞倒是在摊位上,一见她就特别热情:“宋同志,你想买什么,直接跟我说,我能安排都给你安排!”
他哪还不知道面前这个一身装扮平平无奇的年轻女孩刚和盛凌冬签了合同,人家可不是机械厂那些扶不起的阿斗,她开的小饭馆前头还在张罗锅碗瓢盆,这才过了多久,都跑去江阳进货了。
宋明瑜找他的理由也很简单,她要买一块大的黑板,还要请个会写印刷字体的来帮忙写价目表,这种人好找,学校里头多,印刷厂出来挣外快做兼职的职工更多,严鸿飞很快就给她找到一个,是个年轻女人,戴着眼镜,说话调子颇有些婉转:“你好,我叫杜清,你想写一幅字是吗?”
“价目表,写在黑板上,放小饭馆里头的那种。”宋明瑜提要求,“左右分开,左边是菜名,右边有两列,一列是盖浇饭,一列是炒菜,价格分开写。”
这不难,那女人点点头,又迟疑着问:“能……给我多少钱?”
“要是写得好,三块钱。”宋明瑜对待会技术的人一向大方,这字换她自己可写不了,“以后要是还有需要,优先找你。”
以后的事儿现在说不了准,可那三块钱却足以让杜清心动,她默默地在袖子底下攥紧了手指,不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生手:“没问题,一定让你满意。”
写字的人好找,黑板就更好找了,宋明瑜当场结了黑板的钱,旧货市场没什么方便写字的地方,她干脆带杜清回了店里,她和夏娟准备着开张营业,让杜清找张没人的桌子放黑板,慢慢写。
杜清应了一声,安安静静地待在一旁,却不急着下笔写,而是慢慢在黑板上描摹,还时不时比划一下大小和间距,感觉胸有成竹了,才开始缓慢地落笔,宋明瑜看在眼里,对这个严鸿飞推荐来的人又多了几分好感。
小饭馆歇业了一天,宋明瑜走的时候就在门上挂了“明日营业”的提醒,今天刚张罗着准备好,还没到饭点,门口就连续进来了两桌客人,还都是熟客,一桌是灯泡厂的大刘和董辉,一桌是黄燕燕几个嘉陵厂的女工,但回回都和黄燕燕挽着手出现的于荣芳今天却不在。
“荣芳今天相亲看电影去了,咱们几个过来下馆子,回去馋死她!”
几人进门就注意到了正在一旁写价目表的杜清,大刘和董辉顾及着男女有别,黄燕燕可就没这烦恼,径直凑了上去,一边嘴巴里就问起来:“小宋老板,怎么换菜单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