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浓稠的黑暗中,渐有风声入耳。
风声越来越大,我仿佛被狂风拉扯着,飘飘摇摇,向前而去。
离开黑暗,四周尽是鹅毛大雪,这时,我变成了大雪中的一片,被狂风裹挟着,向前飘去。
我飘过一片冰雪森林。森林中,每一棵树都如冰锥一般耸然而立,直插天空,让森林变得犹如监牢,可怕至极。
我穿越无数棵树,最终飘到一片冰湖之上。
湖中,好似万年不化的坚冰上,一个身着黑甲的男子正跪坐在血红色的阵法之中,他低着头,佝偻的身子不住地颤抖。
他浑身都是伤口,鲜血一丝丝地从伤口飘出,在他周身变成诡异的红色丝线,一条条皆注入地上的阵法。
他口中呢喃着阵阵咒语,咒语邪异,既宛如佛语,又好似魔咒。明明只有他一人在吟诵,却使整个冰雪森林都在震颤。
“……召吾主神,出此极渊,献吾永生,甘奉永劫……”
随着他的咒语,像红色丝线一样缠绕在他周身的鲜血流得越来越快。
“启……”
伴随着男子最后一道声音,他脚下的阵法散发出诡异的猩红光芒。
下一瞬,地上的阵法发出一声嗡鸣,宛如晨钟,一声声,一阵阵,带着节律,宛如海浪,层层荡开。
这时,一个极小的、仿佛沙砾一样的黑点从阵法之中升腾而起。
随着它的升起,周遭的气浪越发汹涌可怖。
在那黑点彻底离开地面的时候,气浪犹如巨大的海啸,澎湃而出,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四周所有毁去。
雪雾翻腾,变为白色的蒸汽,所有雾霭退去,那白雾之中,只有一丝水滴大小的黑色火焰在空中飘浮、燃烧。
而召唤出这黑色火焰的男子已经在刚才的气浪之中被刮去了浑身皮肉,只剩下一具枯骨,以虔诚祭奠的模样立在原处。
黑色火焰安安静静地飘浮在空中,片刻,火焰开始震动。
震动之时,地上的阵法升腾出黑色的气体,气体又凝聚为丝线,钻入那具枯骨之中,以诡异的姿态缠绕着枯骨,直至搭建了枯骨上的筋络、内脏以及皮肉。
它将这个男子……复原了。
与方才不同的是,这个男子皮下的经络皆非血色,而是变成了一条条黑色的脉络。而他的眼睛也已经被染成了一片漆黑。
是邪祟……
却并非一般的邪祟。
吾主昊一。
这个名字一在我的脑海闪现,便有钟声撞入我的耳中,令我神魂皆震。
昊一……
远古邪神之名。
哪怕在昆仑的教习之中,夫子也只敢让我们从书中看着这两个字,而不敢吟诵出口。
邪神昊一,诞于极渊,不死不灭。
数千年前,八方诸神齐心协力,终将邪神封于深海极渊。如今世上的邪祟之气不过是邪神残存世间的最后一缕气息。
那一战之后,八方诸神折损殆尽,如今在这天下,算上昆仑主神西王母,不过只剩下十位主神。
若邪神逃出极渊,世间将再无主神可令他沉寂。
而这人却在此处,称这黑色火焰为吾主昊一。
难道邪神已经重新临世了吗……
我看着那火焰,心生震惊与恐惧,而就在我感到害怕的这一瞬间,我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紧紧握住,我感受到了身体的存在,紧接着,浑身传来剧烈的疼痛,身体不由得蜷缩起来。
刹那间,四周的白雪退去,面前的场景也被黑暗吞没。
我一抬头,那团如墨一般漆黑的火焰便占据了我全部的视线。
火焰在我身前跳动。
我失神地看着它。
我看见它四周生出了无数黑色的邪祟之气,其气息化为蛛丝,从四面八方而来,触及我的皮肤。
那些蛛丝拉住我,仿佛傀儡师拉住了一个傀儡。
我低头一看,已经有蛛丝粘在了我的胸膛上,我眼睁睁地看着它们似有生命一样钻入我的皮肤,感觉我的心脏被它们纠缠着。
剧烈的疼痛侵袭着我的五脏六腑,让我整个人想要蜷缩起来,但四肢上缠绕的蛛丝却将我整个身体拉扯开。
心脏剧烈收缩,身体却在无限延伸,我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要被撕裂了!
我咬住牙,忍着痛,用最后一丝神志重复心中的一句话,我几乎将这句话变成了信念。
而当我重复这句话时,我身体的疼痛果然减轻了一些。
火焰在我身前跳跃,它渐渐幻化成一个人形,黑暗包裹着它的全身,令它面目难辨。
它似乎有些好奇我颤抖的嘴巴在说什么,它走向我,将耳朵轻轻靠近我。
“梦见……”
它离我更近。
“梦见什么都别害怕。”
我五指收紧,握成拳头,咬牙忍住所有撕裂的疼痛与对未知的恐惧,手臂用力扯断黑色蛛丝,径直挥拳砸向它。
谢濯那声“别畏惧”成了这一瞬间我耳边萦绕的唯一声音!
一拳挥出,宛如打在了棉花上。
但面前的人形却消散了。
抓住我心脏、束缚我四肢的蛛丝也在这一瞬间尽数退去。
我跪倒在地,仅仅这一拳便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
我不停地喘息,而面前,黑色的邪祟之气再次凝聚,我正厌烦于这玩意的没完没了,但一抬头,却看见这邪祟之气凝聚成了一个女子的模样。
这女子的眉眼莫名地透露出一种让我熟悉的感觉,但我却完全说不上来其中的原因。
邪祟之气凝成的女子双手交握,放在身前,神态倨傲,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打量我。
“第二次了。”
她开口说话,声音确实缥缈虚幻,让人听后分不清男女,一如……此前那个百变之人……
又是他吗?
“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不回答我,只是自顾自地说着:“能挣脱这般控制的人不多,你真想成为第二个谢濯?”
谢濯的名字让我耳朵一动,我抬头看她。
她看见我的眼睛,似乎颇觉有趣地微微勾了一下唇角:“每一次邪祟之气入体,他都要与我争斗,看来,你是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他瞒得很好,我一点都不知道。
我感受到心脏一疼,不是因为被攻击,而是因为单纯的心疼。
五百年间,有多少次这样的折磨与痛苦都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结束的?
又有多少次醒来,他要掩盖所有,一如平常地面对我?
而我呢?
我都是怎么回应他的?
“心疼他?”
面前的女子微微偏了偏头,打量着我的神色:“你赢了第二次,我送你一个礼物。”
她说着,手一挥,四周的黑暗退去,我再次回到了冰雪森林的冰湖之上。
湖上还跪着那个被黑色火焰复生的男子,他对着面前的黑色火焰恭敬地叩拜,声色麻木空洞:“雪狼族,有异女,契合吾主,可诞一子,堪为躯壳,能助吾主,重临人世。”
雪狼族……
我心头一颤,猛地望向身边那人。
但在我转头的瞬间,周遭场景陡然变化,我还没看见身边邪祟之气凝成的人,就已经出现在了新的场景之中。
这是……一个部落。
部落中,男男女女被召集到了一处,有的人手里抱着小孩,只是这里的小孩身后都有一条尾巴,或大或小,表示着他们的身份——雪狼族。
而此时站在雪狼族人前面的是那个被邪神复生的男子,此时,他双目的黑暗已经消失不见,若非眉心多了一团黑色的火焰纹印记,他看起来与寻常人并无两样。
“族长?”雪狼族中的一人询问男子,“您召集我们于此处……”
没等那人将话问完,被称为族长的人一抬手,直接从人群里面抓了一个女子出来。
待见到这女子的面孔。
我悚然一惊。
这……这不就是刚才那百变之人变出来的女子吗?
我转头寻找那百变之人,却看不见他的踪影,而我就像一缕游魂飘在空中,看着下方发生的一切。
“邪神选中了你,”雪狼族族长对女子说,“你将为邪神诞下一子。”
女子震惊万分,其他人也是错愕不已。
人群中,一个男子抱着一个小孩冲了出来:“族长?!邪……邪神是什么?阿羽她已经与我结过血誓,我们已有一子,为……”
“哧”的一声。
突然,一道黑气划过,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那男子的脑袋径直滚落在地。
男子的身体立在原处,而他怀里的孩子溅了满脸鲜血,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只呆呆地看着断掉的颈项与冒出的血。
现场鸦雀无声。
然后男子倒在了地上。
小孩也跟着倒了下去,他没哭,他还是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此时,被那族长抓住的阿羽陡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她开始号哭起来。
她疯狂地挣扎着,想要挣脱族长的手,奔到与她结了血誓的丈夫身边。但族长非但没有放了她,反而在她肚子上轻轻一点,邪祟之气大作,如龙卷风一样将女子包裹住,眨眼钻入了女子的身体。
邪祟之气消失了,族长松开手,女子无力地摔了下去。
“邪神需要的躯壳将由阿羽诞出,从今日开始,雪狼一族于天下收集邪祟之气,供奉吾主。”
及至族长的话说出口,下面的人群中才有人反应过来。
“我们不能供奉邪神!”
“族长?!为何?”
“不可令邪神重临!……”
黑气蔓延,将所有的声音湮没。
我的耳边再次被狂风充斥,我依旧呆呆地看着前方,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你明白了吗?”百变之人的声音这时在我耳边响起,“谢濯不过是一副被制造出来的躯壳。”
狂风呼啸,拉扯着我,我好像又变成了一开始的那一片雪花。
我飘摇着飞过冰湖,飞过一片冰雪森林。
最终,我落在了一个小男孩的肩头。
他有着长长的尾巴,还有两只毛茸茸的耳朵立在头上。
“阿娘。”
我看见他追逐着前面女子的脚步,听见他磕磕巴巴又奶声奶气地唤着:“我的名字,是哪个字?啄?镯?灼?他们……他们……不与我……说……”
在小男孩前面,一个女子背对着他走着,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
小男孩锲而不舍地追了上去,又短又小的手伸向空中,想要抓住前面女子的衣袖。
“啪”,小手被狠狠地拂开,小男孩跌坐在地。
他抬头,面前的女子正是阿羽,她的头发竟已花白,面容十分沧桑,她颤抖的声音中流露出对小男孩的厌恶与憎恨。
“滚!”
“不要靠近我!”
“你是污浊之子!”
“你叫谢浊!”
阿羽的声音还在我耳边回荡,而我却陡然惊醒。
近处是一片迷雾,远处是不死城的城墙,城墙上,不灭火已灭。
天亮了……
我正坐在一处房梁上,侧眸扫向一旁,谢濯靠在我的颈项边。
我感觉脖子被他咬住了。
似乎是察觉到我醒了,他想抬头。
我一言不发,抬手摁住了他的头。
他有些错愕,愣在了我的肩头。
我一只手将他抱住,另一只手摸索着,抓住了他本来扶住我肩膀的手。
我将他的手紧紧握住。
“没关系,你可以靠近我,你不是一副躯壳,也不是一个错误,更不是污浊之子。”我说,“你叫谢濯,是我的……”
我哽住,说不下去了。
是我打偏了不周山,剪断了红线,赌咒发誓地与他说,我们和离了……
我忽然想到剪断红线的那日,谢濯眼中的光点熄灭得悄无声息。
那光点,于那日而言,仅仅是我不走心的一瞥,于今日而言,却成了扎进我心尖的针,刺痛着我的整个胸腔。
我将谢濯微微推开。
他愣愣地看着我,似乎没有从我方才那句话的余韵中走出来。
“谢濯。”我唤他的名字,然后将他的手紧紧握在掌心。
“不和离了。”我说道,“我们,不和离了。”
他黑色的眼瞳盯着我。
那眼瞳里全是我,是面色苍白的我,是唇角颤抖的我,是满脸泪痕的我。
我将本来绑缚在我们腰间的绳子解下,将一头在我的手腕上绕了三圈,另一头又在他的手腕上绕了三圈,然后用嘴巴咬住一头,用力一拉,绳子结结实实地绑住了我俩的手腕。
“红线!”我胡乱抹掉脸上不停落下的泪,双眼迷蒙,望着他,“我自己接上!”
谢濯没说话。
他低头看着手腕上的绳子,像是有些不敢置信,又像是有些小心翼翼,他转了一下手腕。
绳子绑得结实,哪儿会被他这样一个轻轻的动作弄断,但他还是用另一只手捂住了手腕上的绳结。
他沉默着,垂着头,低着眉眼,睫毛在他眼下投下了一片阴影。
我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便随着他的呼吸等待着。
“伏九夏……”
他唤我,我抹干眼泪,提着心,望着他。
“红线……已经断了,”他说,“接不上了。”
不管什么时候,我在谢濯面前总是话多的,但此时此刻,我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看着谢濯动了动手指,轻轻地将我为他绑好的绳子解开。
他将绳子握在手里。
他看向我的眼神里平静无波:“梦里的事不必当真,你不用因为看见了什么,便开始同情我。”
他以为我在同情他。
他解开了绳子,说着拒绝的话,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他这般模样,仿佛又看到了梦里的那个小孩……
他伸出的手什么都没抓住。
“不死城里,邪祟之气横行,你的情绪波动会变大,你必须保持冷静。”他近乎冷漠地说着,“忘记梦里的事情,无论看到了什么,都别再回想了。”
我看着谢濯。
我不知道谢濯在灵魄深处与邪神的意志对峙了多久,才能有此刻的平静。
我也不知道我心中对谢濯这澎湃的感情到底是因为爱还是因为他口中的同情。
更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被邪祟之气影响了,或许梦里的事情都是假的。
我毫无头绪,一片懵懂,却做了一件事。
我握住了他的手。
不让他的掌心再空落落的了。
谢濯又愣了一下,他的目光从我们相握的手移向了我的眼睛。
“还是,别和离了。”我轻声呢喃。
“不喝酒不吃辣的原因我知道了,瞒着我事情的原因我也知道了,如果我们可以坦诚相待,如果我们可以继续携手,那么……和离便没有必要了。”
“我们解决完这边的事,就回到五百年后,好好的……”
没等我将话讲完,谢濯径直将手从我的掌心抽了出去。
我抿紧唇角,紧紧地盯着他。
却见抽出手的他,呼吸微微有些急促,仿佛用尽了力气一样。
他避开我的目光,转头看向远处,过了许久,才说出一句话。
“天亮了,趁白日,我们多赶一些路。”
他不由分说地将我拉了起来,熟稔地把我背在背上,用绳子绑在我们的腰间,一如来不死城的那一路。
我低头看了眼腰间的绳子,在他耳边穷追不舍地问:“所以,我们可以不和离吗?”
他刚将我与他绑紧,就又听到这么一句,似乎觉得今天逃不过了,于是正面回应了我。
“现在不是谈论此事的时候。”
“那什么时候是?”
他又沉默下来。
许久之后,他缓缓开口:“治好你……之后。”
我双手抱住他的脖子,他向前一跃,带着我,没用功法,却轻轻松松地从这边房梁跳到了另外一面断壁上。
而我却在这起落的瞬间,看到了我飘起的衣袖里面的手臂。
我吓了一跳……
衣袖里,我的手臂上全是凸起的黑色经络,比之前严重百倍。
现在确实……不是谈论此事的时候。
“我这个梦又过了多少天?”
我记得上一次在雪原上醒来,谢濯跟我说,我失去意识了半个月。这一次……
“三天。”
三天,带着神志不清的我,躲过邪祟与修士,谢濯应该……很不容易吧。
“幸好……只有三天……”我话音刚落,胸口猛地传来一阵刺痛,这痛感仿佛让我回到了梦中。
我咬牙忍住,不想让赶路的谢濯分心,但我们离得如此近,他又怎么会感受不到。
“调整呼吸,”他一边赶路,一边告诉我,“不要去注意某一处的疼痛,任气转意流。我们离内城墙已经不远了,别怕。”
我向前方望去,不死城里面的内城墙依旧巍峨高耸。
谢濯背着我在城中疾驰。
颠簸与疼痛中,我有些恍惚地开口:“我引渡的邪祟之气,你之前身体里没有。”
初遇的时候,谢玄青伤重,但身体中全无这些邪祟之气。
我问谢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没有回答。
直到我说:“让我分分心……”
“荆南首的事情之后便有了。”
荆南首……在属于我们的时间线里,食人的事情是在我们成亲后不久开始频频发生的。
那时候,昆仑的人以为有人消失是因为邪祟在作祟,然后流言蜚语四起,说是与我成亲的妖怪吃人,之后,失踪的人越来越多,流言蜚语也越发厉害,直至上门砸我府邸大门的人被吃之后,所有人认为食人者便是谢濯。
我们被西王母禁足,再之后……谢濯便消失了很久。
“你被冤枉后,背着我出去,是去抓荆南首了?”
“是。”
“你回来之后,满身是伤,是不是与他交手了?”
“是。”
“他是被你抓的?”
“嗯。”
“你藏得真严实。”
那一次,他雨夜归来,什么都没有与我说,带着一身的血,回到房间,关上房门,布上结界,我在门口敲了一夜的门,他都没有出来。
那时我不明白,谢濯为什么要这么对我,那是我第一次对我们的婚姻产生动摇。
结果是他在房间里疗愈自己的伤……
“他不好对付,你身体里的邪祟之气是拜他所赐?”
“他确实不好对付,但我身体里的邪祟之气并非全部因为他,他只是一个引子,开了一个口子。”
言及至此,我想到了谢濯身上那些我根本不知道的伤口。这也是他从不在我面前脱衣服的原因。
在那之后,他不知道与多少邪祟交战过,不知道染了多少邪祟之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至如今。
一时间,在身体的剧痛中,我竟然感受到了心脏因他而产生的收缩。
“五百年……”我问,“你都是这么煎熬过来的吗?”
谢濯沉默了许久。
“没有煎熬,”他说,“这五百年不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