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愣怔了一下。
“可……”
“我很累,你去,让我歇歇,别耽误了后天的事。仪式时,不知有何事。”
渚莲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他松开谢灵的手,转身要走,谢灵看似要放手,却在最后一刻又抓住了渚莲的指尖。
渚莲不解,回头看向谢灵。
谢灵望着渚莲,眼中有难言的复杂,但末了,只化为一个微笑。她声音嘶哑,开口说道:“也别太着急,注意安全。”
似乎太久没听到谢灵的声音,渚莲愣了愣,随即点了点头。
谢灵到底放了手,看着渚莲的身影消失在了冰雪森林里。
过了许久,直到完全看不见渚莲了,谢灵才终于放下了扶住冰雪树干的手。
她站直了身体,面上的苍白与枯槁消退了几分,好似刚才的虚弱有一半都是演出来的。
我明白了,她是想让渚莲错过明日的仪式。
她把渚莲放走了。
现在我才想通,为何老秦带我见渚莲时,他会说是“谢濯强行引邪神灵魄入体”,还说“那日,我恰巧外出”。
渚莲的外出是被人引导的。
他以为后日才有仪式,所以明天他回来后,看见邪神入体的谢濯,以为是谢濯强行引入了邪神灵魄!
是谢灵……有私心。
谢灵脚步沉稳地往雪狼族的聚居地走去。她神色坚毅,面上再无犹疑与温情。她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准备,也做好了杀死谢濯的准备,唯一令她心软的是她与所爱之人生下的那个孩子。
她把自己作为母亲的所有情感都给了渚莲。
我知道其中缘由,但也因此更加心疼谢濯,在母亲的选择里,他从没有被选择过。
我心情沉重地回了谢濯的帐篷,飘进去的那一瞬间,我愣住了。
此时的谢濯是睁着眼睛的。
他垂眸看着地面,身后的尾巴和头上的耳朵没有丝毫的晃动。
现在的谢濯灵力到了什么样的地步,我很难猜测,但作为邪神即将要拥有的躯壳,我想,这么近的距离,他至少能感受到渚莲的离去。
他应该猜到谢灵做了什么。
他静默着,又闭上了眼睛,宛如一尊已经修好了不动心法的佛,再不为自己的求而不得心绪波动。
明日到底还是来了。
伴随清晨第一缕阳光而来的是一股浓烈得让我无法忽视的邪祟之气。
在这世间最清净的地方,邪祟之气还是凝成了一条绳索,从谢濯的帐篷外探了进来。
邪祟之气在谢濯面前停下,在最中心的绳索外围飘散的气息很快就被空气中洁净的力量撕碎,但那绳索不为所动。
只有源源不断的、巨大的邪祟之气的支撑,黑色绳索才能在这样的环境里保持这个形状。
我想,这些年里,除了谢濯,邪神本尊也已成长了不少。
打坐的谢濯睁开眼,平静地看了眼脚下的黑色绳索。
他放下脚,一瞬间,黑色绳索便如藤蔓一般顺着他的脚往上爬,直到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其中!
紧接着,绳索拽着谢濯,飞快地向外飘去。
我一惊,连忙追了上去。
我追着绳索,一路风驰电掣般飘到了那冰湖之上。
这是雪狼族族长最初召回邪神的地方,现在邪神又带着谢濯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想要在这儿获得自己的身躯,以示自己重临人世。
这个仪式上,没有其他雪狼族的人出现,他似乎并不需要布置和见证,或许他认为,当他拥有身躯的那一刻,全天下的人都可以成为见证。
我又一次看到了邪神。
这一次或许是最接近他本尊的一次。
无相无形,他所依托的那个雪狼族族长的身体已经完全腐坏,如今只留下了一个被黑色的邪祟之气操控的骷髅头骨,唯一清晰可见的是那头骨中间一块黑色的凹陷,所有的邪祟之气都是从那块凹陷散发出来的。
邪祟之气在头骨外围形成火焰一样的形状,将头骨包围住,在火焰外围,连接着的邪祟之气凝成的绳索就这样缠绕着谢濯的身体,将他托在空中。
外围的邪祟之气不断地被冰湖之上洁净的力量撕碎。
谢濯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邪神。
冰湖静默,邪神无声,谢濯也没有任何言语。
随即,在这极致的死寂之中,黑色的邪祟之气开始涌动,那黑色的火焰燃烧得更加激烈。
捆住谢濯的绳索长出了更多的分支,所有的分支伸向天空,随后又从高处猛地回落,汇成一股黑气,犹如针一般,直刺谢濯的眉心。
谢濯仿佛瞬间痛极,他面色煞白,但还是咬紧牙关不发一声。
那股邪祟之气刺入谢濯的眉心,他皮下开始出现蜿蜒的黑色经络,从额头至面颊,再向颈项……最后,蔓延至全身。
伴随着谢濯浑身经络变黑,白色头骨上面附着的邪祟之气越来越少,它们都通过绳索不断地涌入了谢濯的体内。
我看着谢濯,似乎以灵魄之体感受到了锥心之痛。
我想帮他,可我只感到了自己的无力。
终于,最后一缕邪祟之气通过眉心进入谢濯的身体,他身上的绳索也全部隐入了皮肤之内。
他闭着眼,飘浮在空中。
我不知道现在那副身体里在经历什么,我只看见邪祟之气消失的一瞬间,一道银光从旁边的冰雪森林之中射出,箭刃不偏不倚,正中谢濯的胸口!
我几乎要喊出声来,但下一瞬间,四面八方的银光铺天盖地而来,无数羽箭带着雪狼族的灵力,从谢濯的身体里面穿过。
每一箭都狠狠地将谢濯的身体穿透。
而他就像一个箭靶,没有反抗,没有躲避。
他被无数的箭穿透,直至箭雨停了下来,他依旧飘在空中,甚至没有流下一滴血来。
此时,冰雪森林里陆陆续续地走出来雪狼族的人。
以谢灵为首,他们手中都握着弓箭,看来他们是早就谋划好了,决心在邪神进入谢濯身体的那一刻就将谢濯诛杀,他们想让谢濯和邪神都死在这一刻。
但是,我知道结局……
“嘭嘭”两声,宛如心脏跳动的撞击声在冰湖上响起。
这时候,几乎被射成箭靶的谢濯动了起来。
他慢慢抬起头,脊椎骨咔咔归位的声音听得人牙酸,他缓缓睁开的眼睛布满黑色,眉心处一个黑色的印记正在慢慢成形。
所有人看着他,眼中不约而同地露出了绝望的神色。
谢濯没有动,而他身上,所有穿透他的箭都慢慢地拔了出来。
羽箭拔出后,他身上的伤口便被邪祟之气填补,飞快地恢复。那些羽箭从空中稀里哗啦地掉落在冰湖湖面之上。
“蚍蜉撼树。”
他口中吐出四个字,而下一刻,当他要抬手的时候,他却僵住了。
阳光下,谢濯的身体上有无数灵力汇聚而成的丝线将他捆住,方才丝线隐藏在黑气之下,所以无人看到。如今,邪神被这些丝线束缚住,才让众人与我都看清楚了。
这是……谢濯做的?
他在被邪祟之气拉到这里来的时候,做了这些丝线捆住自己,以便被夺去躯壳之后,被雪狼族的人杀死?
他……想助他们一臂之力。
“趁邪神还未适应身体,杀。”谢灵冷漠地开口。
众人再起杀意,只是这次,众人皆弃了弓箭,而是纷纷拔剑出鞘,蜂拥而上,扑向谢濯。
而被所有人围攻的邪神却不慌不忙,只低头看了看身上的丝线。
待他的身影被众人淹没,刀剑刺入血肉的声音传来。众人一击之后,邪神终于从空中落到了地上,谢濯的身体被砍得一片模糊。
每个人身上都沾上了谢濯的血液,只是……血液是黑色的。
众人围着地上看似已经破败的身体,不敢挪开眼睛。
而当邪祟之气再次从那副身体里溢出的时候,有人绝望得连刀都握不住了。
邪神是杀不死的,他们意识到了这件事情。
有人转身要跑,却在跑的一瞬间,直接被一团黑气拧断了脖子。
谢濯在众人之间站了起来。
他眉心的黑点散发着诡异的光芒,身上的丝线也在刚才的砍杀之中被斩断。他的身体愈合了,那些灵气丝线却再也没有恢复。
邪神终于操控着身体抬起手来:“这躯壳,你们雪狼一族养得很好。”他抬起了指尖,只见方才被黑血沾过的人,此时的神情渐渐变得不对。
黑色的血钻入了他们的皮肤。他们浑身的经络开始变黑,甚至有人双目已经完全变成黑色。
冰湖上,雪狼一族的哀号不绝于耳。
包括谢灵,她身上也溅到了谢濯的血液,她看着黑色的经络从手腕爬上手臂,一言未发,直接抬手砍去了自己一臂。但已经晚了,一条经络从她的肩膀蔓延而上,爬上了她的太阳穴,渐渐入侵到她的眼睛里面。
她望着谢濯,恨得咬牙切齿。
邪神却在微笑:“你们将永远随侍于吾。”
邪神抬起手欲发出号令,但在那一瞬间,他的手腕停在了空中。
四周的邪祟之气仿佛暂时停止了对雪狼族人的进攻。
邪神抬手,捂住了心口。
“你还想反抗?”
话音未落,他倏尔神情一变,整个人仿佛脱力一般,直接跪倒在地。
是谢濯,他还在自己的身体里,没有放弃。
就像我那时在不死城被邪祟之气入体时,他对我说得最多的就是“别害怕,别放弃”。
一直以来,他都是这样做的。
只是……
我看着现在的谢濯,他面色苍白,唇角颤抖,鬓上冷汗如雨狂流。
我在梦里对抗过邪神,我知道这有多痛苦,我也知道,此时的谢濯比我煎熬百倍。
但他依旧克服了恐惧,没有放弃,直至……
双眼清明。
谢濯清醒过来了!
与此同时,他头上的耳朵、身后的尾巴渐渐化作光点,犹如夏夜的萤火虫,飘散而去。
他在自己的身体里面战胜了邪神,夺取了这副身体的控制权,同时终于结束了他漫长的成长期……
成长期只是他们雪狼族的铺垫,成长期结束之后,个人造化才真正开始。
此前谢濯接受的供奉让他的基础远超常人,我想,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在日后,以妖之身,举起神器盘古斧,一次又一次地劈开时空……
而此时,我根本来不及为谢濯的成长感到开心。
他清醒之前,邪神已经将邪祟之气注入了雪狼族每个人的身体。
所有人都开始发生变化,有人变成了邪祟,有人甚至直接化为毫无理智的伥鬼,他们开始在自己族人的身上撕咬!
血肉模糊、黑气四溢……
整个冰雪森林仿佛已成炼狱。
谢濯捂着头,他显然刚从混沌中清醒过来,神志有些模糊,我看见一个浑身冒着黑气的雪狼族人扑向了谢濯!
我以为他已经失去了理智,要对谢濯动手,但我却看见他只是颤抖着身体,死死地抓住谢濯的胳膊,宛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杀了我!”他嘶喊出声,仿佛这些年的怯懦、惊恐、疼痛都爆发在了这句违背邪神诅咒的话语里,“我不要这样!杀了我!”
谢濯看着他,刚恢复清明的眼睛便映入了这残破狼狈的面容。
谢濯愣在原地,一时之间,好似忘了动作。
而就是那人的嘶吼与哀号,仿佛唤醒了所有雪狼族人内心深处最后的理智。
“杀了我!”
“我不做邪神随侍!”
“我不想再被掌控!”
“杀了我!”
“谢浊!”
但凡能掌控自己的人都在嘶吼,已经化作伥鬼的人眼角全是血泪。
伴随着最后一句呼喊谢濯名字的声音,谢濯拔出了那人身侧的剑,对着他的颈项一剑刺下。
剑术利落,一招致命。
黑色的邪祟之气混着鲜血从那人的口中涌了出来。
谢濯的手上沾染了鲜血,邪祟之气飘过他的眼睛,他握住剑柄的手在颤抖,指关节在血色的衬托下,显得更加苍白。
我在一旁望着谢濯,看见他唇角紧抿,额间青筋凸起,我还看见,被他刺穿咽喉的人用嘴形无声地对谢濯说了三个字。
“谢谢你。”
这大概是谢濯这辈子得到的第一句感谢。
谢濯拔出剑来,鲜血喷涌间,死去的那人直接化作一团黑色的邪祟之气,然后被冰雪森林的洁净气息瞬间撕碎。
霎时间,一条生命只在原地留下了一团炭黑的痕迹。而就连这痕迹,也在被冰湖慢慢抹去。
谢濯没有时间悲悯那人,他横剑一甩,甩去刃上鲜血,他抿着唇,目光坚定,走向面前的族人。
手起刀落,血影翻飞。
一场可谓是屠杀的战斗,没什么人反抗,只有零星的伥鬼被邪祟之气驱使着扑向谢濯,而他们又在谢濯的剑下得到解脱。
我看到了好多人,好多人在最后那一刻都对谢濯说:
“谢谢。”
这或许是这么多年来,雪狼族人对谢濯最温柔的一天。
但或许也是最残忍的一天……
这既像是一场杀戮,又像是一场救赎。
我感到一股悲意从我的灵魄深处涌了出来。
我看着染血的谢濯,没有耳朵、没有尾巴的他,与那个和我成亲的谢濯,同样的谢濯……
我看着这样的他,感到说不出的悲伤。
恍惚间,我想起了之前在斩姻缘行动中,去山洞见到谢玄青时。
谢玄青对我说:
“我是雪狼妖族。”
“我也如传闻所说,灭全族,杀至亲。”
“我的过去有很多不堪。”
我闭上灵识,无法再看。我没想到,他口中的传闻与不堪竟然如此残忍与惨烈。
他本来是个孩子。
一个想种活夏花、想养小狗的孩子。
可他为什么在这里,以杀戮,成救赎。
不知过了多久,白日已过,连天边的月亮也露出了头,剑刃斩断皮与骨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
我打开灵识,看见谢濯最后的剑刃指向了谢灵的颈项。
但他的剑尖却停在了谢灵的颈项旁。
血仿佛还带着温度,一点一滴地落在谢灵的脖子上。
谢灵的眼白已经混浊,但她似乎还保持着最后一分理智:“杀了我,然后自尽。”她平静地对谢濯说着。
“好。”
谢濯也十分平静地应了。
这份平静一如小时候,他亦步亦趋地跟在谢灵的身后,不哭不闹,和她一起走回她和渚莲的家,然后停在自己该停的位置上,站上许久,再默默地回去。
谢濯没有犹豫,送出剑刃,但在剑刃即将刺入谢灵颈项的那一刻,谢灵微微往后挪了一下,她有些不安地看了眼远方。
“我听到他的脚步声了,他回来了。”
谢濯眉头微微一皱,我看见他眉心有黑气忽地闪过。
“留下渚莲,”谢灵瞪向谢濯,“无论发生什么,留下他。”
谢濯唇角微抿。
远方,冰雪森林外传来了渚莲的呼喊,他似乎发现了什么,飞快地在向这边靠近。
“答应我!”谢灵哀泣地望着谢濯,“看在我给了你生命的分上。”
谢濯用力握紧剑柄,出剑的瞬间,我听到他应了一声:“好。”
剑入咽喉,谢灵闭上眼睛,化作黑色的邪祟之气,被冰雪森林的洁净气息撕碎。
“阿娘!”
冰雪森林外,嘶吼声传来。
谢濯甚至没有往那边多看一眼,他抬起剑来,放到了自己的颈项边,眼看便要斩了自己,忽然,渚莲扑了上来。
“谢浊!我要你死!”
他怀揣着巨大的仇恨,身侧仿佛有诡异的气息旋涡涌动,空气中本来被撕碎的邪祟之气,竟然在他这气息的带动下,一点一点地飘向他。
是渚莲的恨意聚拢了邪祟之气!
这聚集的邪祟之气仿佛影响了谢濯身体里的邪神!
谢濯眉心那黑点闪出一道细微的火焰,他手上的动作猛地顿住,咬着牙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在挣扎,要将这剑刃砍向自己的脖子,但此时,渚莲已经扑到了谢濯身前。
谁也没有料到,谢濯眉心的黑点闪出了一簇针一样的闪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入了渚莲的眉心。
钻入渚莲眉心的黑色闪电迅速炸出一团气焰,谢濯与渚莲同时被弹开。
方才谢濯与邪神灵魄斗争,而后斩了一族之人,似乎已经耗尽灵力,他摔在地上,许久未曾站起来。
而另外一边,渚莲摔在地上之后,浑身被黑色的邪祟之气包裹着,他捂着脑袋,仿佛痛苦至极。
“不……杀……啊!”他陷入了极度的痛苦和混乱当中,而显然,邪神并不想在此处久留。
或许在方才与谢濯争夺身体的过程当中,他也已经元气大伤。
他操控着渚莲的身体,踉跄着往远方奔去。
谢濯想去追,可身体已经达到了极限,没有了邪祟之气的支撑,他之前受的伤似乎有些反复。
他趴在地上,手中握着的剑却久久没有放开。
谢濯与邪神的第一次交锋,谁胜谁负难定,因为此时世上无人知晓邪神是怎么归来的,今日,哪怕谢濯自尽,恐怕也无法彻底斩杀邪神。
我飘到了似已昏迷的谢濯面前,以灵魄贴着他染血的脸颊,沉默地、无形地陪伴着他。
我知道,从这时起,他的征程或许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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