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夜落听潮(2 / 2)

“就爱做这些无聊的事。”召陵容咕哝着责备。

“我还欠他一只烧鸡的钱没给呢,你哪是什么法宝?”薛佑离习惯性的摸着鼻子上的伤疤。

“西白夷洲传过来的东西,叫什么“古利得之壶”,在千川国的大家闺秀中间很流行的哦。”召陵容从手腕上取出一个细小的水晶瓶,上面雕刻了一张夸张的笑脸。

“不就是东祖神洲的纳戒吗?等我年前发了俸禄我也买一个。”薛佑离说着,召陵容却掏出了另一个水晶瓶放在薛佑离面前,召陵容自己的是白的,拿给薛佑离的却是诡异的屎绿色。

“嘿嘿,多谢漂亮的大姐姐。”他接过瓶子后不怀好意的看向召陵容,期待在龙女的脸上找到一点羞怯的痕迹。

“右迁的礼物,你现在不是天师府小督主吗?”召陵容也预料到了他的反应,直勾勾的看着薛佑离探视过来的眼睛,脸上是早就准备好的得体微笑。

薛佑离无功而返,也不气馁。慢慢站起,召陵容连忙来撑起了他。

“我们继续去海边吧。”他轻声说。

他们二人继续慢吞吞地走着,慢慢走过热烈的灯会,走过热闹的坊市,渐渐的就走入了黑暗之中,走入了寂静之中。

不一会,海岸出现在了二人面前。

薛佑离找了块石头靠着坐下,召陵容拉下兜帽,甩开满头雪白长发,坐在薛佑离身边,却又拉开了一小段距离。

不远处听潮城的闹市之中传来阵阵嘈杂,却只衬托得这处海天更加的寂静。只剩下潮起潮落的声音。

不久之后高月出云,月光均匀的播撒在大海上,每一朵浪花都是一面镜子,倒映着破碎的月光。

银月在海上留下一道竖长的月影,从海天相接的大海尽头一直延伸到靠近海岸的海面上,仿佛一条月光铺就的道路。

薛佑离感觉自己能沿着那条白色的道路一直走到大海对岸,走到白玉盘之中,从此进入到不可知晓的奇妙境界,不再贪恋凡尘。

“波光粼粼。”他突然说出这个词。

“什么?”召陵容没有跟上他的思路。

薛佑离自顾自的接着说:“有时候你就是需要亲眼看到那幅景象,才能真正地从“记得”这个词,变为理解了这个词的真正含义———你能想象创造出这个词的那个人。在千万年前也站在相同的月光下,站在相同的景色前吗?突然他福至心灵,把四个原本毫不相关的字组合到一起。从此所有的人站在月光下的大海之前都能想到同一个词语——波光粼粼。”

“这不算什么,我在千川国见过更疯狂更瑰丽的风景。”召陵容有些不知所措地回应道。

“阿容,你在那只怪蛇的蛇首上看到了谁?”薛佑离接着问。

“……不还是那几个人,那些事呗。”召陵容没有说出所有实话,她伸手挽了挽头发,在月光下她的一头雪发在发出淡淡的荧光。

“我还以为你早就忘怀这些事了。”薛佑离喃喃道。

召陵容几乎是背对着他进行这些谈话,他看见召陵容似乎在脸上抹什么东西。她哭了?

“我以为我忘怀了,你也希望我忘怀了,但我没有忘怀。”召陵容忽然回过头来,她白净的眼角下居然多了两抹嫣红——她居然在为自己抹胭脂。

“好看吗?”她露出笑容问道。“你可是第一个看到本小姐画脸的臭男人。”

在这片黑暗之中,她的金色竖瞳显得格外明亮,眼神之中带着一丝狡黠。这两抹并不对称的深红眼影把原本高洁孤傲的召陵容衬得风情万种,格外明艳。

薛佑离愣了愣“你在妖国学的?”她原来从来不接触这些,现在画在眉角的红色也谈不上均匀对称。

“哼,青丘国的小狐狸们教我的。她们说这副胭脂叫“龙血眉红”。”

“那个东洲传说?”薛佑离听过这个故事,龙族浪子游离人间遇到了倾城倾国的美人琳玉姑,相爱的两人却因为恶人从中作梗无法相守。最终巨龙因悲伤啼血而死,琳玉姑用爱人的血液抹在眼角间,让泪水化为血泪。

“哼,那个狗屁故事,我要是那位龙族前辈,我就把拦在我和美人之间的狗屁恶人全部杀光。”召陵容狠狠地说道。

“好看吗?你还没回答我呢。”她不依不舍地追问道。

“好看。”薛佑离目标了她不想纠结于之前那个问题,笑着应和到。“你应该让清子教教你,她可会画脸了。”

“呵呵。”召陵容收起了难得一见的笑容。

“你再怎么讨厌她她也是我妹妹…你知道我在那支蛇身上看到了谁吗?”薛佑离无奈说。

“谁啊……你梦里的那个女人吗?”召陵容把头扭了回去。

“阿容,我来过这里。”薛佑离叹了口气

“我也来过。”她以为他们在谈论前几天的破魔之战。

“不是,我是说。我在这次来听潮城之前,就来过这里,这片海滩。”

“你是说你在生病之前?”召陵容突然躺下了,脑袋就在薛佑离膝盖一旁。

薛佑离八岁的时候生了一场重病,留下了脸上的巨大伤疤。在大病之后,他体内代表了剑仙资质的剑心破碎,每年冬至都会诱发万刃穿心。而且几乎全部丧失了所有之前的记忆——关于母亲的记忆。

为了救他的命,薛佑离被他的母亲送来了中洲,送到了薛武,他的父亲身边。

“嗯,那只怪物让我恢复了一些模糊的回忆,我记得……就是在这里,我与妈…那个女人分开了。”薛佑离指向这片海滩。

他从小到大无数次地在梦境中见到的那个美丽的女人,明媚而慈爱的面庞上有着不易察觉的悲伤,看着记忆中的他,然后逐渐远离。

薛佑离坚信她就是消失在自己记忆中的母亲,而她眼角流淌的悲切是因为要与自己的孩子分别,为了拯救她的孩子的生命。

他想找到那个女人。

然而多年求索,他从病弱的孩子变成了坚毅的剑客,从钵山居之中的学徒成为了天师府小督主,从整个中柱天洲都要畏惧的人物手里学会了剑道终极的不思归剑意。

然而薛佑离仍然得不到关于母亲的任何讯息。

因为他的父亲薛武拒绝告知他他的母亲是谁,来自何方,甚至连为何如此绝情的原因也不肯告诉薛佑离。

“天机匠”薛武是新派修士之中除开剑北城主之外最有威望的人物,除开渡劫圆满,半步地仙的恐怖修为外。这位素有儒将之名的人物还在锻器炼武一道造诣通天,硬生生把中洲第一匠造的名号从蝉联此名号千年之久的谢家的嘴里撬了出来。

新派修士中的二号人物,放在如今的中柱天洲,也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薛武不希望自己找到母亲,那么整个中柱天洲自然也不希望自己找到母亲。

于是连当年曾经出手医治过他的医生与修士们都对他闭门不见。不管薛佑离是以能随意处决修士的天师府小督主的身份,以查案的名义登门,还是以一位病患的身份,为了找寻母亲前来拜访。

整个中柱天洲都在阻挠自己寻找自己的母亲。

“阿容,我这么大了还在找妈妈,是不是很丢人啊。”漫长的思索结束,他看向躺在一旁的召陵容,却发现小龙女居然睡着了。

五载分别,半年跋涉,召陵容从北大荒深处的千川妖国走到中柱天洲的大离边境,再从剑北天城到大离最南端的听潮城,几乎横穿两洲土地。

就算是在重逢后的几日里,不是大战邪祟就是陪着自己闹腾。前几天薛佑离还在昏睡中的时候她还和那姓刘的小子去把其他天师府同僚们的遗骨找出妥善安葬了。

她想来也会累吧,何况龙这个种族本就嗜睡如命。

薛佑离细细观察着阔别已久的女孩的面庞,五年前还留在脸上的所有的婴儿肥已经全数消失了。现在召陵容面上的曲线多一份嫌多少一分嫌少,她稍显凶戾的眉眼如今完全的舒展开来。这份属于龙族的凶戾在那个白发小女孩的脸上是十足的凶狠,在如今的婷婷少女面上则变成了某种高不可及的冷傲。

在月色下微微荧光的如雪白发在她的面庞上杂乱的散开,召陵容在眼角涂抹的胭脂太多太重,现在这胭脂被海岸空气中浓重的水汽沾染化开,变成红色的泪水沿着她线条柔美的眼角流下面颊。她厚密的白色睫毛与细致鼻翼边上的细微汗毛都沾染上了一点点水露,随着柔和的呼吸在浅浅的上下移动着。

薛佑离想起龙血画眉传说的结局,于是便伸手去擦掉了她眼角化开的胭脂水,却被熟睡的小龙女忽然伸手紧紧握住。

薛佑离笑了笑,就这样和她拉着手看向海天相接处的明月。

事情还远没有结束。

剑北,听潮,蛮族,夔牛,生南婆祖,水中镜仙。

西洲佣兵,富甲天下的幕后黑手,大漠深处的雪原,雪原深处的长生天陵墓。

自己的父亲,天师府总督主薛武已经发布了召集中洲各大修士们的四海八荒令,届时隐族三阀,幽州郡与百花郡的名门大牌,以及作为天师府小督主的自己都会集中在江漓城天师府之中,商讨后续的对策。

薛佑离的思索被带着遥远龙吟的娇俏鼾声打断,召陵容居然开始打鼾了。听着鼾声末尾回响着的龙吟,薛佑离感觉身旁安睡的是一头巨龙,而非容貌绝美的白发女子。

渐渐的,他也睡着了。

他似乎又梦到了那个女人,就在这片海滩之上,她的背后是通体黑色的船舶。女人的面容上是他务必熟悉的悲切,慈爱与忧伤。

随后一切开始远离他,随后他从梦中惊醒,看向不知何时醒过来,站在前方的召陵容。

她站立着,在瞭望黑暗中的大海,雪白长发微微荧光。

此时天上所有的乌云消散,整条银河就在他们眼前。

她变得无比沉默,平日里满是敌意与傲然的眼神消失不见了,冰一样的神秘淡漠覆盖上了这对金色的眸子。

她的目光越过这冰层,越过无边无际的大海,越过他们头上数以亿计的星辰,凝视着薛佑离所不能知晓的某个地方。

她好像在思考什么,又似乎只是在发呆,那双金色的眸子里被孤独的冰覆盖了一层又一层,最终变成一面镜子。

这镜子映照着漫天星光,映照着银河照耀下的无边大海,却好像没有一点诗意与美能映入她的眼中。

她独立于世,自固虚无之中,凝视遥远的对岸,思绪所在薛佑离却无从探查,只觉遥远无比,难见一丝端倪。

直到召陵容最终发现在一旁偷看的薛佑离,这冰封的镜子表面就出现了裂痕,最终伴随着她自然皱起的眉头,一条名为凶狠高傲的鱼撞破孤独淡漠的冰层,从她的瞳孔里鱼跃而出。

伪装,流淌覆盖了她的面容。

那个薛佑离所熟悉的召陵容突然之间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召陵容冷声对他说:“醒了?回去吧。明天还要赶路去江蓠。”

冰冷高傲,却又带着一点难辨真假的温柔。

你也会离我而去吗?薛佑离心想。